徐炳永站定,看向朝自己怒目相向的朱煜,慢慢地笑了笑。
“老臣不过是要下城楼,去察看城中闹乱情形,皇上未免太多疑。”
朱煜很快做了决定:“岂能让徐阁老以身犯险,你陪在朕的身边,朕方安心。”
他转而令兵部尚书夏万春、及五军都督府指挥使倪沂下楼督战。
夏万春及倪沂拱手领命欲离,徐炳永沉声道:“皇后遭皇上毒杀于坤宁宫,夏大人还要去卖命吗?”
夏万春身形一顿,呆愣少顷,不敢置信地看向朱煜:“徐阁老所言可否属实?”
朱煜语气尽显平静:“夏尚书休听他人妄言之辞,朕与皇后鸾凤和鸣,怎会无故害她性命。此时朕的江山危在旦夕,急需众臣共策群力驱退叛军,旁得暂且搁置,待大局已定后再议。”
徐炳永却朝秦砚昭问:“皇后是生是殁秦大人心如明镜,你来说给夏尚书听。”
一众的目光在秦砚昭面庞梭巡。
此当儿,秦砚昭脑中却乱糟糟地,当城外千军万马如潮奔涌来时,那场面实在太过震撼,他的心骤沉于谷底。
原来沈泽棠还是前世的沈泽棠,文韬武略、谋筹决断确无人企及。
纵他使尽手段力挽狂澜,仍难以阻挡朝代更替,皇权易位。
功名利禄似镜花水月,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仿佛做了黄粱梦一场,蓦然惊醒原来依空空。
他听清了徐炳永的问话,只觉很是可笑,他还真的满含嘲讽地笑了。
沈泽棠助昊王大破京城后,这些朝臣乃至朱煜会落入何种境地,前世里他虽远在贫瘠边陲,却也多少听闻过的。
他早该擦亮双目才是,帝不是帝,臣不是臣,各自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落败之相早已显出矣。
“是!”他笑着颌首:“皇后殁了。”
夏万春脸面红胀,目眦尽裂,拔剑而起大喝一声:“嫱儿何错之有?你要置她于死地!”
锦衣卫将朱煜围簇中间,握紧绣春刀神情冷肃。
四周披甲护兵迅速围拢至夏万春身后,亦虎视眈眈。
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
恰这时,吴道南手捂汩汩流血的胸口踉呛而至,他嗓音绝望而凄厉:“城门大破,叛军涌入.......”
话未毕,气已尽。
朱煜猛得向舜钰望去,或许这将成为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炳永朝那手持弓弩的护兵使个眼色,屈指指向舜钰,即与夏万春由护兵拥着,快速往城楼暗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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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舜钰望见徐蓝带大军赶来增援,心底的激动委实难形容。
探身俯首瞅到沈二爷愈渐逼近城楼,忽而朝她扬手比了个姿势,徐蓝扯着马缰仰颈也紧盯着她。
舜钰揉揉眼睛,沈二爷曾教过她些沙场征战时,因距离远喊话难听见而常用的号令手势,一遍一遍让她牢记。
.........沈二爷让她跳下去。
舜钰打个寒噤,没开玩笑罢!
这麽高.......她跳下去沈二爷没接住.......她摔死怎麽办,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她才感觉和沈二爷的神仙日子近在咫尺........
忽然腰间被只有力健实的胳臂一托,是曹瑛,已不由分说将她搁置楼台边沿。
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袂飘荡扬起,两条腿儿止不住地打哆嗦。
“冯舜钰!”背后一声大吼。
声音太焦灼了,舜钰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
一根白翎羽箭已直冲她射将而来........。
躲都躲不及!
电光火石一瞬间,她眼睁睁看着秦砚昭飞身扑挡在面前,甚而听得沉闷地“噗嗤“一声,羽箭快速穿透他的胸口.......
“跳!”曹瑛嗓音粗嘎同时响起。
舜钰闭起眼睛纵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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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王朱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带兵进京。
朱煜身染恶疾圈禁于偏殿,由朱颐摄政,将徐炳永、夏万春等下狱问罪,并其党羽数百官员连根拔除。
历时一年大刀阔斧的杀戮,朝堂重归正途,沈泽棠任内阁首辅,知贤善任,用人不疑,天下渐趋繁荣盛世。
八年前几桩满门抄斩旧案重新提审,由大理寺卿杨衍主持,历时半年,终得沉冤昭雪。
朱煜驾崩于同年八月桂花香时,亦是金榜题名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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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阳春与城内竟是大不同。
莺啼芳树,燕舞晴空,官道两侧野田苗圃一望无垠,勤劳的农人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牧童骑着老牛悠然行在垄上,他吹起短笛,高高低低、断断续续,虽是曲不成调,却别有番自在意趣。
舜钰由翠梅陪着站在官道边,数十步远处,沈泽棠穿石青绣仙鹤纹直裰,背着手在同徐泾说话。
元宝屁*股蛋儿撅得老高,在草丛里专心地抓蚂蚱,忽瞧见一根细细茎儿上开着花朵,娘亲教他认过,这是金凤花,捣碎了可以把指甲涂红红,他扯断攥着要去讨好妹妹。
沈桓捕了只大如团扇的玉蝴蝶,放入小月亮的手心,她好奇地松开指头,蝴蝶翩翩逃命去了。
沈桓瞅她瘪起嘴儿要哭,忙又捉来只五彩斑斓的蝶儿,擦擦额上的薄汗,小祖宗不好伺候啊!
舜钰抿起唇轻笑,听得有轱辘声由远及近,是官府押解罪臣去发配之地的马车,渐停在官道侧边,五六监押官慌忙下车,至沈泽棠面前行跪拜礼,听不清说了甚麽,其中两个起身,去马车上带下个人,朝舜钰这边来。
舜钰让翠梅退下,秦砚昭手腕锁着铁链慢慢走近,他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掺着大病初愈的疲态。
自替舜钰挡了那只箭后,无太医能救,沈泽棠请来钱秉义替他诊治,总算堪堪避过鬼门关。
他吸口春天的暖风,能嗅到一股子桃梨清甜芬芳,忽而发觉寒冬是真的过去了。
他冲舜钰笑了笑:“你怎在这里?”
瞧她明眸皓齿肤润唇红,少腹娇鼓鼓挺着,气色不是一般的好。
舜钰颌首应道:“带孩子们来郊外探春。”
她没说是特意来送的,心底终是有道伤痕,只待岁月暗暗将它抹平。
秦砚昭便也没多问,彼此沉默着,想说甚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元宝不晓从哪里跑过来,抱住舜钰的腿儿:“爹爹让元宝来喊娘亲走啦!”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这还没说几句话呢,沈二爷就来催了,如今是霸道的不行。
秦砚昭却低垂眉眼,有些贪恋地看向元宝:“吾的稚儿比他稍矮了些,却也虎头虎脑的招人疼。”
舜钰知道李凤至曾带孩子去看过他。
他们在房里说了许久的话,李凤至抱着孩子出来时,眼睛红通通的。
秦砚昭被依律发配边陲,亦是他前世待了半生之地,不同的,是此次只有他一人上路了。
“娘走......”元宝有些怕他,扯着舜钰的裙摆直撒娇儿。
“哦.......”秦砚昭似才惊醒般,嚅嚅道:“衙差也等急了.......吾走了!”
“你等一等!”舜钰叫住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递去:“兴许以后能用得上。”
秦砚昭没有推辞,接过揣进衣襟里。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回首看向舜钰:“你想不想知......前世里田皇后薨逝,沈泽棠后来的境遇?”
舜钰怔了怔,不晓他怎会突然提起这个,却也顺着话问:“他后来怎样了呢?”
加官进爵、娇妻美妾,子孙满堂,含笑而终,不然还能怎样!
秦砚昭似看透她的心思,摇了摇头:“自田皇后薨逝,他抱病称恙,拒主持内阁大政,次年遭朝臣弹劾,皇帝大怒降旨,沈府满门抄斩!他为你死了!”
舜钰脑里乱哄哄的,待反应过来还想问个仔细,秦砚昭已走的很远。
他穿着鸦青棉布直裰,头也不回的走在晴空艳阳里,背影萧萧!
这一别,后来便再也没有见过。(全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