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是练剑人的命,手也是练剑人的命。
梅良如今既没有了朱砂剑,也没有了右手。
在寻常人眼里,他还是一个活得好好的人,但在习武之人眼里,他则已经是一个废人。
阿黎大哭着爬上前,发了疯似的抓起被梅良砍掉在地的右手,然后抓起他的右边胳膊,也不管他疼不疼,拿着那只右手拼命地朝他的腕上接去。
这样的接法,又如何接得上?
她抓在手上的梅良的右手已经被大雨冲刷得冰冷如石头。
再接不回他的腕上。
阿黎哭得肝肠寸断。
连杀人不眨眼的温含玉都觉得方才梅良毫不犹豫地将他的右手砍下的那一幕有些触目惊心。
在这个人心自私的世界上,能有多少个人能毫无顾忌地为了别人的命而把自己的命交出来?
练剑人的手与剑,是比他们的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乔越更是久久难以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把朱砂剑对梅良的意义。
那把朱砂剑,就是身为他师与父的大师兄。
而他的右手——
除了他与小师叔自己,没有人知道,小师叔当年为了在后山上保护他,摔断了左臂,师父和师伯都给他看过,小师叔的左手,是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握剑了的。
而如今,小师叔连唯一能握剑的右手也没了。
小师叔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用剑了。
这对他们习武之人来说,这是比取了他们的性命更难以让人接受的事实。
但这是小师叔的选择与决定,他无从干涉。
况且,若是阮阮有危难,他也会像小师叔这般。
师父说过,人活在这世上,就要学会舍与得,有舍,才会有得。
就看自己要怎么舍,怎么得。
梅良的伤口很疼,这般被阿黎拿着他已经不可能再接上的右手反复摩擦着就更疼。
这些疼,他能忍,但是她那好像要把心肝脾肺都掏出来似的哭声他觉得他听不了。
觉得心焦。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想要将背在背上的蓑衣拿下来,但是他没了右手,这一时半会儿间他还适应不了,是以他只能转过身来,将背对着阿黎,道:“丫头,把我背上的东西拿下来,给你的。”
阿黎哭着照做,取下了他背上被雨水浸得已然有些沉甸甸的蓑衣。
她从方才见到梅良开始就注意到了他背上背着的这一大个东西,现在听他说是给她的她也一点都欢喜不起来,像麻木了一般将蓑衣掀开。
当她看到那盏完好无损的牡丹花灯时,她已经哭到两眼火辣辣的疼。
她认得这盏花灯。
是上元节那夜她非要没良心给她猜灯谜猜来的。
他不仅真的拿到了,而且还带到了这儿来。
苗疆的路不好走,这个纸糊的花灯除了被雨水打湿了些之外,一点破损都没有。
可见梅良这一路将它护得有多周全。
阿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梅良看她还在哭,终是挠挠头,“你能不能别再哭了?哭得我心都乱了。”
阿黎非但停不下,反是哭得更厉害。
梅良又挠挠头,“算了,那你先哭够吧,哭够了就再问你们巫姑,你身上的蛊,怎么解?”
“巫姑不会帮我解蛊的。”阿黎边哭边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充着血一般,“问了,也没有用。”
梅良将眉心拧死。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的温含玉突然朝他小腿上踢了一下,压低音量道:“既然解不了蛊就过后再想这个事情的解决办法,现在趁这群人还没有反悔赶紧走。”
“还有阿黎,先别顾着哭了,拿好梅良的那只断手,走!”
温含玉说完,当即转身。
梅良与阿黎虽没有反应过来,也即刻跟着她转身离开。
这一次,乔越走在最后边。
毕竟梅良手中已经没有剑,也不可能再握剑。
十巫看着离开的他们的四人,作势要追,却被巫姑拦下,“不用追了。”
“不追了?”巫朗震惊,“为什么不追!?他们可是中原人!”
“他们是恶魔,恶魔已经走了,你是还要把恶魔招回来吗?”巫姑声音不大,却冷厉非常。
巫朗身子一震,不敢再说什么。
他险些忘了他们是恶魔,尤其是那个眼睛碧绿的男人。
巫姑看着已经被炼化成剑的赤焰之泪,以及地上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开的血水,口中喃喃:“恶魔带了赤红的血,走吧,走吧……”
“那罪人蒙竹阿黎——”巫咸忍不住又问,“就这么放她走了!?”
“她身上有巫姑大人的赤蛊。”巫即看一眼面容愤怒到狰狞的巫咸,不疾不徐道,“除了巫姑大人,无人能解,我想,巫姑大人是不会让她带着乌离部族圣女的一半血脉走出苗疆的。”
巫姑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地看了巫即一眼。
巫即随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巫姑看着他的淡淡眼神里带着些微的满意。
巫即总是比十巫里的任何一人都要冷静聪明,所以哪怕他出身低微,巫姑却愿意重用他。
他说的这一句话,既显示了巫姑蛊毒之力的强大,也省去了浪费人力去追阿黎。
巫姑方才还没有做下决定,此番经巫即一言,她便点了点头。
不用追,她也能掌控蒙竹阿黎。
乌离族圣女的血脉,怎么可能让她离开苗疆?
就算这个血脉已经肮脏,那也只能死在苗岭上。
“今天的事情,就到这儿吧。”巫姑自石凳上缓缓站起身来,“十巫到巫楼来,巫即,把赤焰之泪带过来。”
“是,巫姑大人。”巫即领命。
巫咸咬牙切齿看他,眸中满是妒恨。
巫即将朱砂剑从地上拔起的时候低头从方才阿黎他们离开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蒙竹阿黎,就帮你到这儿了。
剩下的,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将朱砂剑捧在双手,朝巫楼的方向走去了。
*
“找个能遮雨的地方。”乌离部族外,温含玉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沉声道,大有命令的味道,不容人问,也不容人置喙,“快点。”
“我知道!”阿黎用力抹一把自己通红火辣却依然在流泪的眼眶,“就在附近!”
“快带我们去。”温含玉眉心拧成死结好像没法解开似的,同时看了一眼梅良正不断流血是右手腕。
他们在大雨里急急穿梭。
避雨的地方是一个窄小得不能再窄小的山洞,只能容两人躲避,稍微再多出一些能让人活动手脚的空间来。
“附近就只有这一个能避雨的地方而已了。”阿黎咬着下唇,正想要问是不是还要再找找,温含玉却已经朝梅良踹了一脚,“进去坐下,就这儿了,没时间找了。”
“阿越你把我的药箱给我。”把梅良踹进去坐下后温含玉也坐了进去,接过乔越递来给她的药箱后将其塞到里边不会被雨水打到的地方,迅速将其打开,快速却有条不紊地拿出刀具、针线以及消毒用的酒水等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对乔越与阿黎道,“没你俩的地方坐,就现在外边淋着,正好看看有没有人追来的。”
“阿黎,把梅良那只断手给我。”说着,她朝阿黎伸来手。
阿黎慌慌张张地把紧紧抓在手里的梅良那只手放到她手里。
“这破雨天,梅良这狗手都快僵了。”温含玉面不改色地接过梅良的断手,“好在那老女人没说非要把你这狗手留下,不然你就秃一辈子的手腕吧。”
梅良没抓住她话里的重点,只纠正她道:“我这是人手,不是狗手。”
阿黎想是猜想到了,可又觉得太过不可置信,以为自己想错了,可看着温含玉嘴里咬着针线又拿过了梅良的断手,她终是颤声问道:“小、小姐姐,你是要帮没良心把手接上吗?”
温含玉将拔了瓶塞的消毒酒水倒在自己手上,再倒在梅良的伤口上,不管他会不会疼,看也不看阿黎,只沉声道:“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