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海底巨妖震动。

望归岛三面环海,海底有巨鲸、有异兽、有妖龙,他们曾经都是祥和好说话的妖族,脾气软到可以纵容渔民的网捕捉鱼虾。但自从青龙真君毁了妖族传承、将四象丹炉收为己用之后,大批没有力量庇佑牵制的巨妖陷入了混沌。

但它们虽然失去了神智,却有与众不同、聪明至极的直觉。修真界不想跟这些巨妖争斗而损伤力量,只要海底巨妖不做出攻击之举,就不会首先对付它们。而玄剑派,就是镇压在此地的正道宗门。

但昨天晚上,那些嗅觉灵敏的妖族意识到了什么,它们躁动了一整夜,却又在直觉的压制下,没有擅自离开海域。

次日,李承霜重新修补了落凤琴,前往奉剑殿。

扶象道人成山坐在奉剑殿内,拂尘转动,上下审视了他片刻,摇了摇头,道:“承霜师弟。”

李承霜道号无我,但因为他人还年轻,并不常用,且更有“玉霄神”这么一个比道号出名百倍的称呼,故而就更不大使用了。

他对昨夜海里的动静未曾感知到,说来惭愧,他只是看了那个人一整夜,就疏忽得连海动都没有听到。

“落凤琴可曾修好?”扶象道人问。

“还差一些。”

“本来想留你在宗门,但有件事不得不让你去办。”扶象道人看了看身畔的凝水,“我想请你,代玄剑派前往魔界。”

李承霜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与人妖的百年之战比起来,魔界要显得中立很多。魔族的繁衍实在困难,所以数量一直增长得很慢。而魔界的尊主离开了很多年,只有一位持戒人守护。不过魔界背后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即便战乱之中,妖族也甚少踏足魔界。

只不过无论如何,魔族在修真界的声名也都不太好。只不过眼下大敌当前,关系才稍微舒缓些——争取武力支持罢了,利益驱使。

“请你去拜访持戒人。”扶象道人继续说道,“他为人公正,如果得知玄剑派是为了转移百姓不被残害,才受困围山的,也许会前去渺云山相助。”

扶象道人不能动,如果他离开了这里,那么望归岛之下的海妖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这个宗门、这个岛,已经困住了扶象道人百年之久。

“其他的那些宗门……”扶象道人闭上眼,筛选了一下周围的几个,摇了摇头,“还不如一个魔。”

正道修士们谈起魔族,潜意识里总是这样轻蔑不屑的,但他们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么说话也是一种轻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修真界内耗严重,不然也不会被妖族侵蚀到这个地步。

李承霜轻微颔首,道:“我会前往的。”

“师弟声名在外,由你前往,成功几率会更大一些。”一直没有出声的凝水看了过来,“多谢师弟。”

“义不容辞而已。”

凝水笑了笑,对这句话没有什么评价,而是转而问道:“承霜师弟,我听说你把一个弟子带进了居所里?”

李承霜眉峰不动,静静地望了过去。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也没有指点你的意思。”凝水极重视他的想法,温声补充道,“只是修行要紧,就算是两情相悦,也要节制。”

李承霜:“……”

节制?

凝水见他目光迷茫,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这么多年了,你有一个合心意的人不容易。但是你天资绝世,是梧桐树上的凤凰,潜渊之龙。就算再合心意,也不要动结成道侣的心。”

李承霜的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听到师姐这么叮嘱,隐隐有一种火辣辣的、被羞辱的感觉。但他知道凝水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怎么敢动这样的心,他连那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凝水看他还不答应,又放软了语气,道:“我问了那个弟子的身份,似乎叫莫知。隐约记得你帮过他不少忙。可是有时候,他跟你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你有他想得到的东西,承霜师弟,你是玄剑派的寄望,怎么能迷失在这样的感情里?”

李承霜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言一句,哪一句不是正中靶心。

他缓了口气,终于道:“我知道了。”

凝水点了点头,话里话外都是劝他“玩玩就算了”,但李承霜表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倍觉煎熬。

他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扶象道人还是看出他了不对劲,及时止住了凝水的话,转而道:“不用听她的。专心修道修心,凡事,你自己有轻重。”

李承霜终于解脱,应下掌门师兄的话,离开了。

奉剑殿内燃了一炉香,是桂花的味道。香气慢慢散开,弥乱成雾。

扶象道人转动着拂尘,对凝水道:“你提醒得太心急了。”

“怎么能不心急?”她回答,“昨夜海妖异动,原因不就是承霜取回了自己遗失的那部分,展现了妖性?如果不是那个人影响师弟,他怎么会魔纹遗落、欲望解封。这难道不是那人的错吗?”

扶象道人:“这是承霜的过错。”

凝水哑然失语。

炉香散荡,茶杯里的水都凉透了,奉剑殿里只有轻轻的风声,和指节叩击桌案的沉闷声响。

“怎么是师弟的错?”凝水压低声音道,“他是师父拼死带回来的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一片冰心,难道你不知道吗?”

“情动便有错,如果一片冰心无人在乎,那也没有什么用。”

扶象道人让李承霜前往魔界请人,存了几分让他暂时离开望归岛的意思,望归岛海妖莫测,他怕师弟再失控,会出问题。

凝水气得说不出话,半晌叹了口气,道:“他不能变成妖,他的一切都会被毁了的。……如有必要,我会出手。”

扶象道人沉默不语,似乎默许了此事,又过了片刻,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你说的那个莫知,我怎么记得是……”

“对。”凝水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是男弟子。”

扶象道人:“……那节制?”

凝水崩溃地重重吐气,仿佛被拱了自家的白菜似的:“你不知道那个弟子多猖狂!我站在门外,他就敢压着师弟亲——”

扶象道人忍了忍,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到底没忍住:“……是该杀。”

————

李承霜启程的时候,没有跟江远寒说。

但他们两人住在一起,只要不刻意瞒着,江远寒自然知道他要离开,只是不知道具体去哪里。

不过去哪里都一样。他用这个身体也没有什么事,当下的目标也不过就是取得小师叔的心罢了,自然要围着他转。

所以当李承霜离开的时候,意料之中地被小狐狸扑了过来。他目无波澜地看着对方,在对方即将栽进怀里的时刻,辟寒剑的剑鞘横了过来,与江远寒袖口间的短刃刺啦一声撞了个严实。

火花乱窜,相撞声震得耳朵疼。

江远寒熟练地收刀入袖,好像刚刚那个仿佛蓄意谋杀的人不是他似的,笑眯眯地道:“小师叔好像越来越警觉了。”

“是了解你了。”

江远寒这是喜欢跟他玩闹而已,这他眼里,这种类似于刺杀或是挑衅的行为,仿佛也在玩闹的范畴里。

“被人了解真不是个好事。”江远寒打了个哈欠,没太睡醒,“我还指望着捅你一刀呢。”

他没觉得捅一刀有什么,魔族的幼崽都是这么长大的,只要死不了就能健康成长。

“你很喜欢伤人吗?”

“也不是。”江远寒想了想,“这是我想跟你玩的意思呀。”

李承霜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长出来的,有这种奇怪的风俗。

江远寒理所当然道:“如果我不够强,只有不断的挑战,才能向你证明我有变得更强,我有跟你在一起的资格。”

他说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看李承霜的脸,他也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得到你。”他凑过来,环住小师叔的脖颈,“谁要跟我抢,我就会宰了他们。”

江远寒的气息热乎乎的,他浑身都是温暖的,天生带着恣意热烈的风致,天生像一团煨进心里的火。他眼睛很好看,平时是乌黑的,只有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才会变成淡紫色。他明明长得极为美丽,近乎柔弱,让人垂怜。可说这话时,却又有一股无法比拟的强势和占有欲。

李承霜被他的气息染过呼吸,觉得心神不宁起来,他闭上眼稳了稳,又睁开,道:“你这话说得好熟练。”

“那当然。”江远寒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我想得到什么,都会尽力去争取的。”

小师叔看着他,带了一点点试探地道:“无论用什么办法?”

江远寒思考了一下,道:“抢如果抢不到,就设计陷阱,设计陷阱抓不到,就骗过来,总会有办法的。”

他实在太坦率,坦率得不给李承霜半分自我安慰的机会。

但幸好他已经早早地认清了这个现实,即便得到这样的答复,也不过是小狐狸惯用的回答,他不该抱有期待,这是自取其辱。

小师叔什么都不会说。他本来就宽容,可以包容很多事。就更没必要为难对方……对于一个眼里只有利益和目的的人,索求感情,本身就是一种为难了。

江远寒看他没反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并不是正道的观念,刚想补救一句,就被小师叔拉住了衣袖——很君子、很矜持的那种。

避免了肌肤的接触,也没有碰到手。只是隔着衣服,虚虚地拉住了手腕。

“想跟着我。”李承霜陈述事实,“那走吧。”

江远寒呆了一下,扫过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的指节,突然为这种不含情.欲、更不够刺激、不够有趣的接触吸引住了,他的心脏砰砰跳,想着小师叔身上的气息,想着对方微凉柔软的唇,缠绵温柔、让人魂牵梦萦的亲吻。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怎么被他拉着手走路,也觉得有意思,还很高兴呢?

他迷惘地跟着走了一阵子,等到离开望归岛的时候,才想起来问:“要去哪儿?”

小师叔看了他一眼,道:“去魔界。”

“哦。”江远寒点点头,随后又愣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小师叔,像是火烧眉毛似的,“去魔界?魔界?去那里干什么?”

李承霜看着他不加掩饰的特别反应,道:“去请救兵。”

江远寒一听不是去打架、或是别的起冲突的事情,又想到自己现在这样,估计也不会有人认出来,慢慢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挺好的……请谁?”

“持戒人。”

江远寒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了。他默默地戴上面具,苦恼道:“为什么要请他?”

“你认识?”

“不认识。”江远寒扭过头,“就是听说挺凶的。”

李承霜没在意他的话,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跟魔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确实想不出他是谁——元婴期的魔修,除了隐世不出的那种修士,大部分都是让他听过名声的。

小师叔的预感不错,但方向错了,他不是魔修,他天生就是魔族。

“持戒人虽然是半妖半魔,但他受命驻守魔界,偶尔也会帮人族的忙。”李承霜道,“你不要担心。”

江远寒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心想,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我自己。这要是被认出来,他的离家出走、成就一番事业的大计,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他揉到一半,手突然被按住了。小师叔把他的手拿了起来。

江远寒抬起眼,见到对方认真平和的神情。小师叔的目光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即便是有,也多数都是善意的,江远寒已经验证过他的善良,领会过他的温柔,这时候再看,就犹为地心动不已。

不对不对,他不喜欢正道,更不喜欢善良的人。江远寒在心里告诫自己。这种人保护不好自己,会失去的。他只是……只是出于修炼的目的,他只是想修习秘术,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这么想之后,江远寒舒服了不少。他乖乖地站在这里,让小师叔把他揉乱的头发梳理整齐。

但他从没这么乖过,有点闲不住,一只手还是伸了过去,勾着辟寒剑上的穗子绕来绕去,玩得很开心。

然后李承霜把剑穗摘了下来。

江远寒愣了一下:“怎么了?”

“你喜欢?”李承霜送到他手里。“给你吧……留个念想。”

江远寒一时噎住,他忽然觉得小师叔好像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他一定有一天会销声匿迹、弥散如烟云,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地离开。小师叔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所以跟他说,“留个念想。”

江远寒咬了咬牙齿,明明知道对方感觉得是对的,他的确会走,但又不知道哪儿来不高兴,冷冷地道:“不留。”

他没有接那个鹅黄的剑穗儿,穗子就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李承霜没有怪他,而是重新捡了起来,拂去灰尘,戴回了辟寒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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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留的是剑穗吗?

是你小师叔的心啊,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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