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此,为了照顾阿姐留下的孩子,宿子歇的从母(注一)成缨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志向,入商王宫中做了女官。
宿昀对此也未多作计较,遂了她的心愿,成缨既然愿意照顾宿子歇,那让她留在他身边也无妨,这不过是件小事。
于是从宿子歇还是襁褓中的婴孩起,成缨便陪在他身边,他自幼失了母亲,却又有了另一个母亲。
从蹒跚学步到识字辩经,皆是成缨在教导他。
成缨长于诗书,看得最多的一卷则是《商律》,如果不是为了宿子歇,她应当不会入王宫。
她出身世族,若能得引荐,便可入朝为官,这便是世族与庶民的分别了。
成缨的志向并非是宫中分管琐事的女官,而是明断是非的法吏。
大约是受她影响,自幼耳濡目染之下,宿子歇不过五六岁时便已能背下玄商不少律法条文,与人辩证。
身边宫人若有不端,他也不会根据喜好行事,要按宫中律令一丝不苟地处置。
这样来看,宿子歇未来定是要做法家门徒的。
不过世事无常,宿子歇七岁,岁末,宿昀于商王宫中大宴群臣,骁武卫诸多将领皆列席其中。
那时他尚年幼,宴席过半,成缨便带着他告退,却在宫室外遇上了酒醉离席的骁武卫将领。
成缨姿容甚美,他醉后忘形,不仅以言语调戏,更是近前动手动脚,甚至在宿子歇要阻他时,反手将其推倒,对成缨欲行不轨。
宿子歇撞上石栏后便陷入昏迷,未曾得见之后种种,只听人说成缨尽力反抗之下终于引来宫中禁卫,将这名失状的骁武卫将领押至宿昀面前。
偏殿之中,骁武卫将领拒不认罪,反诬成缨主动勾引,后又自污构陷于他。而宿昀似乎也信了他这一面之词,竟要降罪成缨,列席在旁的长孙静却要杀她以全骁武卫之名。
自昏迷中醒来的宿子歇愤懑不已,当即自内室冲出,厉声斥骁武卫将领虚言。
成缨想阻止
‘于王宫之中对女官欲行不轨,此其罪一;罔顾尊卑,伤国君公子,此其罪二;虚言蒙蔽君王,为大不敬,此其罪三!请君父明察!’宿子歇不顾成缨示意,扬声开口。
在他尚有几分稚嫩的话音落下后,坐在上首的宿昀久久未曾开口,偏殿顿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许久,主位上的宿昀看着长孙静,神情幽深难测:‘卿如何看?’
对上君王目光,长孙静徐徐开口:‘公子所言有理,是我未曾约束好麾下,令其触犯律法。’
在一室凝滞中,长孙静站起身,一步步向宿子歇走近。成缨想护住宿子歇,却被内侍押在一旁,挣脱不得。
在对上长孙静双眼的那一刻,宿子歇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强撑着稚弱身躯,试图挡在自己从母身前。
就在这一刹,雪亮刀锋闪过,扑溅开的热血淋湿了宿昀半张脸,他僵硬地回过头,只见女子已是身首分离。
在他目光看来的瞬间,成缨的唇动了动。
‘别怕……’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对他说,别怕。
宿子歇呆呆地站在原地,耳畔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冬日的风雪中,他浑身血液也都随之冷了下来。
他神情只见一片空白,连哭也都忘了。
长孙静随手将从禁卫腰间拔出的刀扔下,武道宗师的一刀实在太快,快得甚至不是一个七岁的孩童能看清的。
他看向宿昀,语气平静如常:‘而今,应当无人触犯律法了。’
既然这王宫中不曾存在过一个叫成缨的女官,那骁武卫将领何曾触犯了什么律法。
玄商的律法,在上位者的心意下,不过一纸空文。
滁虞山上的风雪中,宿子歇再次感受到同七岁那年一般,自肺腑中传来的森冷寒意,但这一次,他对上长孙静的目光,未再躲闪。
不过一眼,长孙静的视线便一掠而过,他手上沾染过无数血腥,只怕也记不清十多年前商王宫中那片血色了。
以宿子歇如今的身份,也不值得他投以多少注意。
“臣见过君上。”在靠近玉辇之时,长孙静抬手一礼,口中徐缓道,全然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冕旒垂下,宿昀面上噙着些微意味不明的笑意:“长孙上卿不必多礼。”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于滁虞山别宫中下马, 长孙静一行人向山巅青云台行去,在他身后,自有宫人上前妥善安置骑兽。
青云台上, 玄商朝臣与玉京诸多世族子弟已然列坐在此, 远远看见长孙静的身影, 已有世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
青云台上的议论声暂时为之一歇,众人转头望去, 随即先后站起身来,皆向长孙静抬手作礼:“我等见过上卿——”
即便君王在前, 大约也不过如此。
姚静深心中叹了一声。
在这般场面下,他与姬瑶等人仍然安坐于位次中, 未有任何动作, 在众多躬下身来的人中不免显得有些突兀。
若有若无的视线在姬瑶几人身上徘徊, 其中意味各异。
前日长孙氏和钦天学宫之间发生的争端,玉京几乎无人不知。
他们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与长孙氏为敌?
有不少人也在用余光暗暗窥探长孙静的反应,猜测他是否会当场发作。
长孙静的目光越过姚静深看向了姬瑶,她抬眸, 青年眉目冷峻, 眼中情绪幽微不可测。
谢寒衣只觉他好像是一头蛰伏在阴影之中准备捕食的凶兽, 只需时机一到,便会扑出撕咬猎物的咽喉。
他很危险, 谢寒衣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 显出几分护持姿态。
姬瑶就坐在他身旁,面对长孙静的审视, 她神情仍旧只见一片冷淡。
这世上想杀她的人不少,却还没有人成功过。
大商尊玄色, 今日姬瑶也着玄色裙裳,金线混入织锦中,似有粼粼波光。
碎雪飘落,还未落上她的肩头便已被法衣上的禁制消融,她面色恍如霜雪。
在长孙静身后有两张还算眼熟的脸,长孙恒龄在看向钦天众人时,面上不由有忿忿之色。同样在姬瑶手上狠狠吃过亏的傅集却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本就阴郁的容貌更显出几分邪气。
在众人注视下,长孙静收回目光,自姬瑶等人面前错身而过,未曾就他们的举动发难,径自坐上了早已为他安排好的位置。
长孙恒龄似有不满,却不敢贸然开口。
在场玄商世族交换过眼神,目中颇有深意,看似平静的局面下,分明有暗流汹涌。
“君上到——”
未及众人坐下,随着内侍一声高呼,宿昀也携宿子歇前来,君王仪仗浩浩荡荡,青云台诸多朝臣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都向面前君王躬身行礼。
宿昀缓步自众人面前走过,君王威仪凛然,他坐上主位,俯视着下方众人,玉冠冕旒轻微晃动,在滁虞山的风雪中徐徐开口:“诸卿免礼。”
在君王落座之后,参与这场演武的两方将领也走上了青云台。
玄石军主将自然是将离,此时他携麾下十余将领着玄甲走上青云台,在经过姬瑶和谢寒衣身旁时,目光也未有半分偏移,好似之前月余的相处并不存在。
在宿昀手段下,在场少有人知传闻在钦天学宫闭关的姬瑶和谢寒衣,其实一直留在玄石大营之中。
至于骁武卫一方则着银甲,为首将领中年模样,面容冷肃,有不怒之威之色。
他是骁武卫中大将之一,许明河。
数年以来,骁武与玄石演武,皆为前者得胜,这本是扬名的好机会,是以长孙静原打算令傅集为此次骁武卫演武主将。
不想他在回到玉京的第一日便莽撞招惹了钦天,长孙静自是要令他受些教训,因此此番迎战玄石军的主将才会是许明河。
甲胄碰撞,两方将领皆在宿昀面前半跪下身,礼官出列,手捧玉简,高声宣读提前便已经写好的祝祷之词。
就算这场演武本质上是宿昀与长孙静的博弈,但明面上还要想些得宜的托词,只道是告慰先祖,宣扬玄商威严。
这悉心写好的祝祷词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听了,只面上做出一副肃穆神情而已,直到礼官话音落下,颇觉无聊的世族才略微打起精神来。
宿昀缓缓开口,听不出多少情绪地勉励一众将领几句,这场筹备多日的演武终于要正式拉开序幕。
此时滁虞山山林之中,上万兵卒分着玄甲与银甲,双方皆乘龙驹,战旗飘扬,默然对峙。
随着将离与许明河携麾下将领出现,巨大禁制笼罩于战场上,在禁制之下,每名士卒眉心都现出赤色菱晶。
一旦承受的伤害超过自身负担,菱晶便会破碎,将人强制送离禁制战场。
毕竟只是演武,若是真产生伤亡,未免不美。
从战场上方望去,只见黑白两色泾渭分明,气氛有一触即发之势。
青云台上水镜展开,将战场情形尽数投映在众人面前,在场许多世族对此却好像不算太关心。
这也不难理解,在他们看来,这场演武的结果猜也能猜到,就如同过往数年一般,不会有什么意外。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又何必再多留意这场演武的过程。
无论玄石军作何应对,最后赢的也只会是骁武卫。残缺的沧溟道,如何能与长孙氏传家的血刹道相比。
不过玄石再输,只怕他们这位君上的脸色不会好看了。
不仅众多朝臣与世族如此想,如今将要迎战玄石的五千骁武卫也作同样想法,无论玄石军如何悍勇,便是数次退北夷又如何?怎么能与他们这些长孙大将军亲自带出的精锐之师相比。
骁武卫派出迎战玄石的皆为军中精锐,已将血刹道修至圆满境界,集千人之上,便可聚罡气化形,成血罗刹。
长孙静自接掌骁武卫后花费数年,也不过在培养出两万余完全忠于自己的精锐。
既是长孙静自骁武卫中遴选出的精锐,这些士卒自然不乏傲气,在他们看来,这是必胜的一战,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明知玄石远不如我等,君上何必每年行演武之事,着实有些浪费时间。”有人轻蔑地向众多身着玄甲的玄石军看了眼,口中戏谑道。
每年年末,他们都还需特意随大将军回这玉京一次。
“谁知道这位君上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虽然奔波一趟,但至少赢了演武后,能得一笔不菲赏赐。”
“是啊,正因每年演武玄石不如我骁武,大将军才能在朝堂上为我等争得更多军费补给。”
“希望今日能速战速决,若是拖得太长,回了大营不免要被笑话。”青年握着缰绳,嬉笑道。
“许将军长于攻,想来不会浪费太多时间与玄石周旋才是。”
有些杂乱的议论声在骁武卫中响起,身披银甲的士卒姿态很是放松,似乎觉得眼前场面与平日操练并无区别,显然未将玄石放在眼中。
直到许明河出现在阵前,骁武卫中议论声顿时暂息,气氛也骤然凝肃起来,有了几分骁勇之师的姿态。
许明河未曾多言,只示意麾下打起令旗变阵,不过片刻,战场上的银甲骁武卫便列为雁行阵。
与之同时,玄石一方也打出令旗,兵阵变幻,通过水镜,战场情形尽数显现于玉京世族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