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微微颤鸣着,街道仍在持续倾斜。
巨大的构装体正一节节升出地面,它的每一条节肢都像刀刃,寒光闪烁。庞大身躯内犹如一座精密运作的城市,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转动杆构成了这个精密仪器的一部分,远远看去犹如一片机械的森林。
构裝巨虫摇晃了一下巨大的脑袋,金属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四对暗红色的眼睛向中央聚拢,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方鸻,足足有六七层楼高。
那个战士的残还躯挂在它的口器中,一只手掉了下来,啪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冻脆的指头飞出去好几米远,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霜。
方鸻背后全是冷汗,但仍强作镇定。他忽然看了看不远处那游荡者,心下一动,动了动嘴:“攻击!”
那游荡者果然一直在关注这个方向,看到他的口形顿时吓得魂飞天外,不明就里地转身就逃。
“那不是他的龙骑士,别动!”天上传来卡卡的惊呼。
但晚了。
巨虫四对眼睛‘吱’向后一划,捕捉到了游荡者的存在,猛然昂起身子,发出一声尖利的汽笛鸣叫。庞大的身躯犹如落锤一般砸向地面。
那游荡者只感到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头顶,绝望地回过头去,一面铜墙铁壁向他压了过来。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地尖叫,地面震动了一下,一片烟尘弥漫。
烟尘中构裝巨虫才缓缓地转过身,露出口器内旋转的齿盘与喷射器,半空中的发条妖精这才意识到不妙,先前的声音也暴露了它的存在。
它猛然拔高,但迷雾中飞出一道雪白的霜箭,正中它的黄铜外壳。寒霜将三支金属羽翼与发条妖精的外壳打得粉碎,化作一片零件飞了出去。
“啊——”
卡卡发出一声懊恼地低呼,猛地掀开风镜,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还在愣神,但后面乔里一把将他拽开,一块飞石从他原本所在的方向滚了过去。少年这才注意到四周已经大变了模样,遗迹晃动着开始倒塌,原本的街道几乎已经不复存在。
“怎么了?”沧海孤舟走过来问他。
“三万里塞尔没了。”卡卡坐在地上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懊恼无比。“啊,好想死啊!”然后大字型往地上一躺。
沧海孤舟早已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人呢?”
“让他给逃掉了,”少年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答道:“不过他遇上了那东西,应该是跑不掉了吧。”
沧海孤舟对于‘应该’这种词充满了怀疑。
“要不我去看看?”乔里问道。
沧海孤舟看了他一眼,但摇了摇头。“算了,此地不宜久留。”他回过头,远处遗迹内已是一片末日的景象,地动山摇,尘土飞扬,大地一段段下沉,犹如波涛,犬牙交错。整个遗迹都在向内凹陷,形成一个漏斗状,将一切都拉入中心。
下沉很快波及了湖泊的方向。湖岸塌陷,湖水决口而出,在月光下犹如一条晶莹的银线,然后汇成一片,闪烁着粼粼波光,倒涌入遗迹之内。
奔涌的湖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寸寸龟裂的地表继续向外蔓延,很快连这个方向上也立足不稳,沧海孤舟一把抓起躺在地上的卡卡,向后躲去。
“走,”他对其他人说道:“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怎么了?”卡卡被沧海孤舟拽着领子往后拖,也毫不在意。反而看着眼前的景象,奇怪地问道。
“海之魔女进入了中枢区域,导致遗迹上层坍塌了。”
“那东西又是什么?”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变成了一声低呼。
不断下沉的遗迹中,忽然升起了一条构裝长龙,它就是卡卡先前见过的那巨虫——但那只是一部分。因为很快伴随着巨响,另一条长龙又升了起来。
“两具?”卡卡揉了揉眼睛。
“不,一个。”乔里摇了摇头,对他说道。
卡卡不明就里地回过头,看了看古板的骑士,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具构裝巨虫攀上附近最高的遗迹,像是两条触须。很快更多的‘触须’从地面下升了起来,将一个巨大的构装生物从沉陷的中心拉了起来。
那是一个硕大的脑袋,如同章鱼一样的外形,几乎有整个遗迹三分之一大小,仅仅是它闪烁着红光的巨大瞳孔一座建筑那么高。
它轰隆隆地向上升起,犹如一座小山。
轰鸣声已经盖过了一切,甚至包括卡卡自己的声音。他看到林中飞起一片片鸟雀,铺天盖地,而不远处沧海孤舟和其他人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演一出默剧。
但这时人们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没命地往外跑。
“那究竟是什么?”卡卡大声问道。
根本没人听得到他说话。只有乔里从他神色间读出了他的问题,答道:“巨构装体——龙骑士的早期形态。”
“你说什么?”卡卡一脸茫然地看着乔里嘴巴一张一合。
但乔里没再回答他。
因为回答也是无济于事——
铺天盖地的鸟雀正在飞向盆地之外,形成一幕壮丽的奇景。然而方鸻甚至没有闲暇投去一瞥,他没命地向上爬去,两具构裝巨虫在后面横冲直撞,摧枯拉朽地撞开建筑追了上来。
尖利的鸣叫犹在耳边,在对方冲上来之前方鸻用尽全力向旁边一跃,构裝巨虫带着轰鸣犹如一条长龙从他原本所在的地方撞了过去。
方鸻落在一座精灵建筑的外墙上,打了几个滚,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此刻因为街面几乎已不仅仅是倾斜,而是以四、五十度的角度向中央立起,原本遗迹建筑物的侧墙,现在变成了一面面立体的平台,可以让人踏足了。
但这些平台并不安稳,不时会因自身的重量而解体,坠向坡下。
方鸻也不敢多留,继续向上爬去。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漏斗’中央那庞然巨物红光闪烁的目光好像正落在他身上,几具‘构裝巨虫’一下子撞了过来。
方鸻有苦说不出,这才明白那个银之翳的女人那句‘它只不是你们看到的这么大’是什么意思,但他更宁愿永远也不要明白才好。
拉直的构裝巨虫像是柱子一样插下来。方鸻连滚带爬,建筑一座一座在他身后坍塌,飞溅碎石像是刀子一样在他眉骨处留下一道血痕,顿时血流如注。
一半视野被血糊住了,他擦了又擦也弄不干净,气喘如牛,只感觉自己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了。
这时第一具构裝巨虫已经从前面回过头,四对暗红色的眼睛隔着一条街区看到了他。方鸻只感到浑身发冷,最近的建筑物在七八米开外,他根本跳不了那么远。
那头巨虫回卷着躯体,带着尖利的汽笛轰鸣声扫了过来。方鸻自己也大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勇气向前一跃,他拼尽全力向前一抓,但手还是捞了个空。
他向下坠去,落了五六米重重地摔在另一座建筑的外墙上,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再也爬不起来了。
方鸻感到自己的左手应该是骨折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下面是什么情况暂时还感觉不到,但好消息是双腿似乎还能用。
但坏消息是构裝巨虫终于将他截住了。
五六头巨虫晃动着它们庞大的身躯,像是在围观一样,数不清的暗红色眼睛看着平躺在建筑外墙上的他。
方鸻心中一阵绝望,心想这次是真的完蛋,他还和丝卡佩小姐夸下海口,结果马上就要被打脸了。但这实在不怪他没有尽力,只是生活职业在这种环境之下还是太过勉强了一些。
借口是找了一个,但他脸上还是有点发烧。
不过心中放松了下来,算了——方鸻想。死就死吧,正好和大家一起走,最多让丝卡佩小姐多笑一会,反正丝卡佩小姐笑起来也蛮好看的。
而且他也不是正式的选召者,输给这样的怪物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方鸻现在心中唯一有点遗憾的,竟然是在这个方向看不到遗迹中央那‘怪物’。
那可真是个大家伙啊,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么震撼人心的东西。简直像是电视上第二世界的浮岛鲸,可能只比巨鲲稍微小那么一点儿。
它比一座小山还高,那个暗红色的眼孔怕是有十来米的直径,几乎像是两个巨大的山洞。他一点点回忆着那玩意儿的外形,心中不由惊叹古代炼金术士们是怎么造出这样的杰作的。
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两头构裝巨虫一前一后压了下来,在尖利的汽笛声中排山倒海地坠下,在他眼底形成一片浓厚的黑色。方鸻回过头,毫无畏惧地与之对视——但正是这时,他听到一连片的断裂声从身下传来。
奇迹发生了,这座建筑竟然在这个时候承受不住自身的质量崩塌了下去。
方鸻感到身下一沉,整个人便随之向下落了下去。
其直接的结果就是,让两具构裝巨虫一前一后砸了个空,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位置。在一片弥漫的烟尘当中,石子如同下雨一样落下来,稀里哗啦打在他身上。
但方鸻非但没感到疼痛,反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遇上这么戏剧性的一幕。
整个遗迹带都在断裂、下沉,逐渐露出了地下之下的部分。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的崩碎,树木也被连根拔起,吞入泥土之下,方鸻看到各式各样的碎片正与自己一起向下落去。
他甚至看到了那个杰弗利特红衣队的铳士。
对方动作可比他灵活多了,在几座还保存完好的建筑之间向上纵跃,但意义不大,随着一阵低沉的断裂声,那些建筑和整个街道一起崩裂开来,坠落了下去。
一块飞石击中了那个人,将他的脖子撞折,脑袋诡异地垂向一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坠落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方鸻才清醒过来,一边庆幸自己比对方的运气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他吃力地反手向后面去抓自己魔导炉的拉杆,费了吃奶的力气才调整好姿势,将那拉杆往下一压。
他听到兹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充气的声音,背后的金属盒子一下子张开来。
那是丝卡佩小姐给他的缓落构件,没想到这时又派上了用场。
不过一想到给他这东西的人现在已经不在艾塔黎亚了,方鸻心中又充满了失落感。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丝卡佩小姐他们似乎还在暗中保护着他,就如同他背后的这对魔力之翼一样,让他心中感到满是温暖与安全。
但那也是沉甸甸的份量——
方鸻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姿态,免得撞上从四周落下的那些巨石与碎片,不过他运气真的很好,那些滚石都鬼使神差地避开了他。唯一让方鸻还有些担心的是那些构裝巨虫——当他认识到那些‘巨虫’其实是那座‘构装章鱼’的一部分之后,就明白它们是不需要依托地面进行移动的。
想到这,他忍不住抬起头。
但不抬头还好,一看之下就忍不住想给自己一耳光。
因为他看到一片阴影正向自己压下来。
并不是建筑的残骸。
而是那两具构装巨虫——
那一刹那,方鸻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乌鸦嘴。
……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个天坑。
头顶上的天空,夜色正在层层消退,东边露出了一层淡淡的鱼肚白,稀疏地点缀着几颗星子,还残余着浅紫的颜色,但也已逐渐变得透明。
四周的峭壁起码有上百米高,湖水从悬崖上垂下来,形成一道明亮的瀑布,在不远处哗哗作响。
地面上的遗迹已经完全坍塌了下来,这说明它下面原本就存在这样一个空腔,甚至有可能这本身就是遗迹的地下部分,方鸻忽然之间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更意外的是自己居然没死——
他试着动了动,但动弹不得,除了可以眨眼,可以呼吸,可以听可以看之外,连小指头也动不了一下。
方鸻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应当是怎么一个状态,还是说在艾塔黎亚人死之后本身就应当是这么一个状态?直到他选择复活或者是回到现实世界?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生出巨大的恐慌。
恐惧的不是死亡。
而是他想到如果人人都如此的话,那当时丝卡佩小姐不是看着他哭得像个傻瓜一样,还在那里自言自语,自艾自怜?艾塔黎亚的众神啊,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如果真实存在的话,方鸻就觉得自己脑子都炸开了——这不是传说中的公开处刑吗?
他真恨不得时光倒流,重新来过——
但忽然之间,一抹湛青的光芒映入了方鸻眼底,让他楞了一下。他随即才意识到那光一直存在,只是之前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忽略了,他努力将视线下移,才终于找到了光的来源。
那光竟然是从他心脏部位放射出来的。
方鸻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他马上发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那光正在修复他的身体,无论是之前的骨折还是最早他手上所受的伤,都在这光的照耀之下缓缓愈合。
“……那是弥雅的匕首?”
那道青蓝的光让他想到了一件相似的东西。
方鸻只记得自己在那把星匕首上见过同样的光芒,而且那匕首消失之前甚至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枚奇怪的印记,连丝卡佩小姐和那个银之翳的女游荡者应当也看到了的。
只有这个才能解释眼下他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方鸻甚至隐隐有一种感觉,那光事实上并不是在治愈他的伤口。
而是在复活他。
他从没在艾塔黎亚见过如此强大的治愈能力,这个世界治愈师的主要能力不在于治愈与苏生,而是稳定伤势、恢复体力与护盾回充,绝不可能做到让一个濒死之人生龙活虎。
他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那光果然渐渐微弱了下去。而他也重新获得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一骨碌爬了起来,扯开手上的布条一看——皮肤白皙如新生,根本看不到任何伤口。
这时方鸻心中基本已经确定了什么,但仍旧小心翼翼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果然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只是左手骨折处有点酥酥麻麻的感觉,似乎是骨骼还没有完全长好的缘故。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复活能力,那不是传说中龙骑士才拥有的顶尖技能吗?
据说龙骑士在濒死之前可以消耗龙魂的载体——圣水晶让自己复苏一次,而这一次苏生可以完全不消耗星辉。只是这个传说在艾塔黎亚一直停留在口口相传上,从没有人真正见过。
因为这个能力其实十分鸡肋。
但凡龙骑士宁愿损失星辉也不会选择消耗圣水晶,每一枚龙魂的载体都珍贵异常,他们有可能是一个人成为龙骑士的唯一机会。十大公会的龙骑士有多少,方鸻心知肚明。
正是如此,他看着自己的手,一时间不由呆了。
弥雅,究竟给了他什么?
而且她是有意将那把匕首交给他的吗?
方鸻轻轻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又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然后一下僵住了。
天坑中布满了建筑的残骸,不远处是那道瀑布一垂直下的白练,在明亮的光辉下,他看到一座小山般的庞然巨物就隐藏在那之后。
那就是之前那个巨构装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