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着烛光,目光在灯盏上那些繁复的花纹上细细探寻,果然没过多久,就找到了模糊记忆中乔洛河告诉他的那一处机关。

那是一朵雕得十分精细的无名之花,花朵中嵌着一颗细小的明珠。

年深月久,原本应该十分璀璨温润的明珠已经变得微黄暗淡,在鎏金和琉璃的七彩宝光之下愈发显得毫不起眼。

然而若是用指尖轻触,便能感觉到这明珠与其他浮雕和装饰的不同。

这颗明珠是可以动的,用指甲将明珠抵开,泛着淡淡青色的黄铜机关抠倏然弹了出来。

林茂将手指卡入那一处机关,却再没有动作。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但是当这一盏灭魔灯落在他手上时,多年前乔暮云神色郑重地跟他说的那一席话竟然变得那么清晰,仿佛现在就回荡在他耳边一样。

【“这盏灭魔灯有一处机关,从这盏灯制成之日开始便没有人触动过……”】

【“因为那机关有且只能用一次——唯一的一次。一旦触动,便是灯毁人灭,从此之后,天下便再无灭魔灯这一物。”】

一定要说的话,这一枚色泽暗淡的珍珠下隐藏的,便是乔家一族最后的“杀手锏”。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旁人想要仿照灭魔灯都以失败而告终,其实并非是当初制灯那人技艺已经高超到无从模仿。真正的原因在于,这灭魔灯灯中所储之物乃是独一无二唯一的一份。

那是天外流火坠下之后,蕴含在流火残石之间的一块无名石心。

那块石心仅有拇指大小,一旦与水滴相遇便会骤然喷出灼魂蚀骨的滔天白焰。

所以那灭魔灯内的机关其实相当简单,不过是将水滴与天外流火的石心相互隔开,驱动时也不过是滴入一滴清水与那石心相融,而后喷火。

【“但其实能够激出石心白焰的,并非仅仅只有清水……还有血液。”】

林茂仿佛记得,当初说起灭魔灯其中关窍时,乔洛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其实灭魔灯原本是有一对的,但如今流传下来的,不过其中一只而已。另外一只,却是不见踪影,你可知为何?”】

另外那只灭魔灯,在几百年前与另外一人争斗时,被人打破了灯盏,石心因此滚落在地,恰好落入了乔家人的血泊之中。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当时敌人与乔家人所在的那处老宅瞬起了滔天烈焰,据说当时在场所有血染之物,尽数被那白焰所燃,最后连灰烬都没有留下来。

而剩下那只灭魔灯,恰好便流传到了乔洛河手中。

当时乃是林茂师父逍遥子势大之时,江湖百派竟无一人能够从逍遥子手中求得生路,就连忘忧谷中自己人,也常常难逃逍遥子毒手。

无奈之下,林茂只得为了常青去向乔洛河借那灭魔灯保命,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乔洛河在知道灭魔灯是常青为了对抗逍遥子而所借,竟然在灯内又加了一处机关。

储存在灯盏之中的不仅仅是清水,还可以是鲜血……

然而乔洛河之后也曾告诫林茂,一旦扣下那释出鲜血的机关,整盏灭魔灯便会立时破裂,那愈发炽烈恐怖的火光将不分敌我,直接将方圆一丈之内所有事物尽数烧灼殆尽。

而这也就是说……

【“这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做法。”】

林茂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殷红的鲜血涌入了乔洛河之前所加上去的那一处机关之中。

明日……

明日之后,这世上恐怕再无林茂此人。

林茂心知恐怕其他人将会为他伤心好一段时间,但无论是乔暮云还是常小青,甚至是伽若,他们也都还年轻,他们总会在江湖上继续闯荡,直到遇到更好的人。

林茂这般想道,心中又是安慰又有一点淡淡的酸楚。

作为林生,作为江映雪,作为林茂……他这个似人非人的家伙已经活了足够久了,久到他甚至有点害怕这样的人生。

林茂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其实死而复生带给他的从来都不是欢愉而是恐惧。要知道,躺在床榻纸上,在自己徒弟的注视下安稳的撒手人寰,本应是他林茂最好的结局。

若是作为空华,他将永生不死的话,那还不如为了自己的友人,终结这漫长的一生……

灭魔灯内灌满了林茂的鲜血。

一块无色透明的水晶石被灯内的血液染成了鲜红。林茂面无表情地灭魔灯收入了怀内,静静地平躺在床上,直到天明。

……

“滴答……”

而就在距离林茂房间不远处的某处阴暗的小巷内,有人的鲜血正在无声无息地滴落。

这里看上去显得肮脏和混乱,厚厚的青苔和灰尘几乎掩去了青砖道路上原本的颜色。

几乎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条小巷会是前往持正府某处暗门的必经之路。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那正捂着伤口,喘息着任由粘稠腥臭的黑血从自己胳膊上缓缓涌出的人,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条本应稳妥的路径上遭到意想不到的拦截。

“是你——”

过了良久,他才艰难地用肩膀抵着小巷那陈旧的墙面,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这依然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异常幽暗的夜色之中,却仿佛有无数柔软的新生树叶在簌簌而动。

“你们这样做,会让他感到很伤心。”

平静,淡漠,甚至称得上是冷酷的声音在黑暗的巷陌之中缥缈地响起。

“我们要做什么,跟你这样的怪物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那受伤滴血之人旁边冷冷地开口反驳道。

“你们要做的事情和他有关系,自然就与我有关系,”来人继续说道……

“空花空华,相伴相生。我是空华,他是空华,所以我绝不会允许你们继续这样打扰他的行动。”

细长而灵敏的藤蔓在狭窄的小巷之中逐渐伸展开来,与地面上窸窸窣窣不断涌动的蛇群缠绕在了一起。

“唰——”

有人敲亮了火石,点燃了手头光线暗淡的油灯。

在昏黄的光线之下,小巷中的情形清楚地展现在三人面前。

小巷的一头,是面无表情,身上布满藤蔓和鲜嫩绿叶的僧人伽若,而与他对峙的另外两人,则是脸色苍白,半人半蛇的姚仙仙与神情凝重,眼神冷酷的年迈老人常青。

毫无顾忌点燃了油灯的人,恰恰便是场中看上去最为孱弱的常青。

早在三人之前照面的第一时间,常青的胳膊便已被伽若的藤蔓洞穿——现在那半截藤蔓还耷拉在常青的脚边,沾染上那腥臭血液的枝叶早已蜷缩在了一起,变成了枯黄的一小团。

“你这怪物,说得倒好像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一样?“

常青仿佛一点都没意识到此时气氛的险恶,说话时语气依旧那般温和平静。

伽若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他们两人。

“你们想要阻止林茂进宫。”

他说。

常青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难道你不想?你其实也应该知道,他此番进宫乃是凶多吉少,凶险异常。只要对他还有一丝关爱之心,便应该好生劝慰他不要进宫才对。”

其实常青与姚仙仙之所以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原因异常简单——

为了潜入持正府,然后偷偷将林茂劫走送出京城。

他们两人的计划理应万无一失无人知晓,但不知道为何,竟然会被伽若这个怪物直接在半路截住。

伽若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样做不对。”

姚仙仙的蛇尾轻轻拍了拍地面。

他比之前林茂记忆中的模样要显得憔悴许多,这时候更是因为在冬天里驱动蛇群而稍显疲惫,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你们这些人可以做到不顾及林哥哥的死活,我们却做不到。要对付宫中那老妖怪明明谁都可以动手,你们凭什么偏偏要让林哥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亲自出马?!你若是真的关切林哥哥,这时候便应该让出道路,让我们赶紧将他接出来送出城去才对。”

伴随着他的话语声,地上的蛇潮渐渐变得更加躁动不安。

伽若的眼瞳暗了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好的命运,一切都早已预定,无论是你们,是我,还是他自己,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有那么一刻,伽若看上去仿佛已经彻底地脱离了“人类”的范畴,那光洁苍白的面容之上,腾起了缥缈的疏离与冷请之感。

“唔,一切都已经预定?包括你马上就要失去人类的神智,变成一棵无知无觉的花树这件事?”

常青用手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也就是在这一瞬,伽若的身形微微一僵。

常小青一看他如此表现,心中更是确定。

“之前我便已经发觉了,随着气温的转暖,你已经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上蔓生而出的藤蔓了吧?”

第226章

伽若沉默了。

他没有办法否认。

如果说之前那些藤蔓就如同他的另外的肢体一般, 现在那些藤蔓却已经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最开始, 只是在失神与发呆时候, 自发地从他的皮肤下面生长出来,再然后,只不过是稍稍恍惚一番, 便能看到自己身上愈发茂盛的枝叶——而且伽若也发现,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地变得稀薄和淡漠。

哪怕他与林茂之间的灵犀相通变得越来越强,但是他作为人类的各种情绪却变得越来越淡。

所以他才会在听到乔暮云对林茂的那番话语后, 茫然无措地对林茂说出那些话。

而当林茂那样拒绝他之后,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那种异样的心痛而困扰很久。

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很快他就开始怀念, 甚至在拼命挽留那种痛苦的感觉。

因为只有人,才会心痛。

可是他的心痛却在逐渐淡去。

这种感觉, 就好像……

“你原本便是因为对猫儿的执念而强行留在空花体内的一截神魂。”常青看着伽若,在这一刻, 他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淡淡的怜悯,“你并不是伽若,我们曾经亲眼看见那个名为伽若的和尚被空花吞噬。你只是他在临死之前最为强烈的一抹情绪……仅此而已。之前你之所以可以驱动空花, 让空花的驱壳为你所用, 不过只是因为天寒地冻,空花本体衰弱而已,一旦春暖花开,真正的空花便会舒展开来,而你, 也很快就会消失……”

“……”

伽若没有吭声,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用自己身上的藤蔓与常青和姚仙仙对抗着。

“没有什么是注定的,这个世界上更没有什么命运。”

常青忽而展颜一笑,慢慢地直起了佝偻的身体,然后,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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