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问话尚未完全问出口,视野便猛地黑了。

“小青!”

林茂一把抱住往前一倒,身体冰凉的常小青,终于是惊呼出声。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伽若在锁链的拉扯下,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了大约两三里路。

便见到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那荒地上齐刷刷,僵尸一般站着数十人,每个人都身披黑衣,胸口挂着银晃晃的虎头牌,证明自己身为持正府的身份。他们的面目也都被黑色的面巾遮挡,只露出一对对漆黑的眼睛。

而在这几十人之间,却是一个足有两人长的巨大绞盘,绞盘的木桩深深地钉了泥地之中。

在那绞盘的中间,立着一尊一掌长的铁铸罗汉,那罗汉脚踏恶鬼,双手向外摊开,双手与头顶各燃着三只朱红色的香——只不过罗汉掌心的那两根香已经燃尽了,只留有头顶一根红香还燃着,而就连这根香,也已经快要燃到底部。

三匹以耐力和脚力出众而出名的梁马被套在绞盘之上,不停地转圈跑动。它们每跑一圈,绞盘上的锁链便锁紧一些,而那锁链的另一头,便是伽若。

看到伽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那些黑衣人虽然如同之前一样沉默地站立不动,可是他们的目光却同时变得警惕防备。

随着伽若越走越近,那黑衣人的防备也就愈深。

一名黑衣人走出人群,对上伽若。

这人的黑袍咋一看与其他人并没有两样,可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他身上的黑袍中隐隐有些暗花,显然这个人,便是这一行人的首领。

伽若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着。

“……”

隐隐的,在这片草不生的荒地之中,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一阵细微至极的沙沙之声。就好似在夜色之中潜藏着什么极为凶猛的野兽,正在窥视着野地之中的这帮人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那绞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三匹马齐齐往前一跪,怦然倒地,已是累得暴毙了。而那锁链也在这一声脆响中被收到了尽头,也不知绞盘上究竟又何机关,绞盘一收,那中间的罗汉塑像也随即发生变化,只听得几声细微的咔嚓咔嚓之声,罗汉双手渐渐合在了胸前,头顶的红香骤然熄灭,而它脚下踏着的那只恶鬼被一点一点地踩了下去。只是那恶鬼雕得着实精妙,一张小小的鬼脸虽只是死物,这般在机关之下点点沉下底座,面上那狰狞恐怖的表情却是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罗汉的压制爬回世间。

幸而这雕像所行所为是机关所控,那恶魔生得就算是再可怖,最后也终将被踩至没顶。

那黑衣人首领目光落在罗汉像上,眼看着罗汉变回了个双手合十的模样,心下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偏过头来,目光冰冷,盯着伽若的面容道:“罪僧伽若,为何抗命不归?!”

伽若抬起眼帘,安静地看向那人。

只是这么一瞥,便听着那人身后的黑衣人们齐齐拔剑出鞘,对准了伽若。

伽若却依旧定定地看着这些人,并未发声。

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那首领的额角却渐渐地滴下了一滴冷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腰上。

而伽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开口的。

“我今日得见明月,心中十分欢喜。”

他沙哑的声音尚未落下,那持正府的众人便齐齐一怔,万分惊恐地望向他。

“你——你——”

之前那尚且能维持表面镇定的首领离伽若最近,这时候也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一个。

他一把将腰间长剑拔出护在身前,颤声道:“你……你破了……闭口禅?!”

伽若将背上麻袋落在地上,并不顾那骇人尸首就这般滚落一地,只是仰头看向已经透出微曦之色的天空。

纵然依旧是那般毫无表情的模样,可看上去,脸上却依稀染上了一丝淡笑。

……既见明月,则万物可爱。

哪里还需要那闭口禅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伽若:你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吗……

林茂:哈?

第73章

青松涛动,日升月沉。

东方的天空渐渐从隐隐的青白转为绚丽的金粉之色, 太阳在地平线的另一头露出了灿烂的金边。

一只白鸟张开翅膀, 飞过广袤的大地和陡峭的山崖, 从海浪般翻卷涌动的云海之上一掠而过。

在那云海的边缘, 是一道高高耸立的悬崖, 悬崖的一面,就好似被有巨人用硕大道无法想象的斧头凭空劈过一般平滑笔直,杂树不生。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峭壁之上, 却异常奇而玄妙地出现了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寺庙。

那寺庙分为有三座大殿, 六座小殿,雕栏画栋, 精巧无比, 每座殿阁之间都由吊桥相连, 而它们翘起的屋檐之上,各有无数条极为粗壮的铁索, 那铁索自从断崖顶部而下,这金碧辉煌的寺庙,竟然是由这些铁索牵引着, 悬挂在这陡峭崖壁之上的。

只见那三座大殿中间最为雄伟华美的殿阁牌匾之上,写着“凌空寺”三个大字。那三个字的笔意圆融, 咋一看只觉得古朴可爱, 细看却只觉得隐隐又一股雄浑威压直扑而来,只叫人看了一眼,便觉得胸口隐隐发闷, 前尘往事,贪嗔痴欲回转心头,仿佛只有扑地忏悔,求得佛祖慈悲放过过往罪孽才好。而那殿阁本身,一檐一柱都贴着层层金箔,金箔之上再贴有青红蓝紫四色琉璃瓦和掐丝珐琅饰片。如今日出时分,被那绚烂的阳光一照,整个凌空寺瞬间流淌出炫目而耀眼的金光,哪怕是一砖一瓦,都有剔透光华熠熠生辉,一瞬间,竟好似天人降临,佛祖重现了一般。

若是有人能化作这天地之间疾飞的白鸟,见到这凌空寺的景致,只怕会心神巨震,生疑自身是否身在梦中……只可惜,白鸟始终是白鸟。在这般简直难以想象是人工所为的景致之前,却是毫不流连,笔直地飞向殿阁旁边形制略小的一间楼阁。

只见白鸟收起翅膀,落在了一间细窄窗子边缘的横栏之上,鲜红的鸟喙之中吐出一连串呢喃。

“阿弥陀佛,辛苦了。”

随着窗子打开的“嘎吱”声,只见一双枯瘦如柴的双手伸过来,托着白鸟收进窗内。

与外界那光华流转的景致全然不同的是,这凌空寺内,光线却十分幽暗,殿内更是空空荡荡,甚至连佛像都未有一尊。

托着白鸟的,是一个老和尚。

那和尚身形瘦小,几乎与那孩童无异,一身干枯的皮肉都耷拉了下来,满脸皱纹已是看不清五官,可是干涸的面容之中,眼睛却宛若深潭一般清澈深邃。

他身上穿着一件金色的袈裟,那袈裟也如同这凌空寺一般,金光闪闪,奢华逼人,沉甸甸的布料几乎要将瘦小的和尚吞没了一般。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袈裟的掩盖下,和尚手腕与双足上的粗重锁链便变得没有那么显眼了。

那和尚取下了白鸟脚上系着的竹管,将其中薄薄的竹纸展开来,眯着眼睛细细地阅读。

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而就在这个时候,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了清脆的锁链相击的声音。

和尚转过头去,看着朝着他走来的另外一个和尚。

就跟他一样,那个和尚的手足之上也锁着粗重的链条。

“方丈……可是持正府的人送来了消息?”

来人担忧地问道。

被称为方丈的老和尚手持着连夜送来的密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是的。”

另外那和尚顿时更显焦虑。

“问香堂中,那三支罗汉香已经燃尽了……之前的明镜上师曾言,罗汉烟尽,邪魔出。方丈,您将伽若放归世间,实在太过于不妥。”

凌空寺的方丈见到自己的师弟眼中担忧,脸上笑意欲盛。

“你若说邪魔是邪魔,那邪魔便也不是邪魔……那孩子既想去,便让他去。”他低头再看了看手中那薄得透明的竹纸,目光一落,那竹纸转瞬间便化为了齑粉飘散在空气之中。

“方丈……”

那和尚还待再说,方丈却伸出两指,轻轻点在那人的眼窝之上。

“你不如伽若。”

方丈道。

那和尚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方丈又道:“你心眼皆翳,在这里……也是无益。”

和尚颤声回道:“这金笼玉锁……确实难以勘破,是我痴妄了。”

听得这声回复,方丈叹了一口气,偏头过去,隔着窗栏望向窗外涛涛云海。

“罢了,罢了,你便从头再来好了。”

老和尚道。

话音落下之后,只听得空旷的大殿之中响起一声人的皮肉与地面碰撞时发出的闷响……之前的和尚倒在了地上,脸色青灰,过了片刻,口鼻处才隐隐流出一点黑红色的血痕来。

又过了一会儿,从暗处传来了链条移动时候的簌簌声,尸体被锁链牵引着,渐渐地被拖到了殿阁黑暗的深处……

“阿弥陀佛。”

老和尚双手合十,面容平静地又念了一声佛。

******

距离凌空寺千里之外的漓水边上,有一座颇为热闹的小城。

小城唤作交城,往西疆去的官道和往京城去的商路恰好在个地方交错,漓水上游那咆哮崩腾宛若恶兽一般的水流到了这里,便因为河道骤然拓宽,再不复之前的凶狠湍急。在江边寻些老成的船夫,倒也能够行船,这样一来,水运便也勉强算得上是通畅。无论是去西疆贩粮收马的商贩,还是从西北出来去京城赶考的举子,又或者是携了公文急匆匆来回于两地的官员,到了小城这里,也难免要歇一歇脚。

这交城居民守着这地界,平日里光是靠着做些酒水食棚客栈之类的生意,便已很是能够过得舒坦了。

交城中人常常自诩见识多广,跟那寻常西北小城中没见识的乡下人绝不一样。可是,到了这一天,便是再见多识广的交城人,竟然也被吓了很大一跳。

原来是前一日天色尚未完全亮起,便陆陆续续有那武林人士或走或被抬着,沿着官道一路运往了交城之中。

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好一些的,只是被无毒蛇在身上咬了几个口子,运气差一些的,便是脸色青黑,蛇毒入体,身上散发出阵阵臭味,身下一路都淌着黑红腥浓的脓血。

往日里在寻常老百姓面前多多少少总是要带上些许自傲之意的“大侠老爷”们进了城,却全部都像是夹着尾巴吓得直飙尿的流浪狗一般脸色惊恐瑟瑟发抖。

是说在那不远处某个叫做三里庄的村子里,竟在冬天爆发了蛇潮。这些逃出来的人,多半都是极乐宫与武林盟的弟——也只有这般江湖大派中训练有素的弟子,才能在那样可怖的动乱不至于全军覆没——当然,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活着逃出了三里庄的人,不到去时的四分之一。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极乐宫与武林盟中残存的弟子,便已经将这小小交城搅和的人声鼎沸,喧闹忙乱了起来。

在这样的混乱的场景中,随着狼狈不堪的武林人们一起混进交城之中的某些人,倒变得格外的不起眼了一些。

“嘎吱——”

随着一声响亮的摩擦声,一扇摇摇欲坠的门被人推开来。

“林公子……”

伴随着一声柔柔的呼唤,一名少女跨进门来,转身又将门小心地带上。

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茅草房,位于一间客栈的后院偏远角落里。先前可能是用来安置那些因为长途跋涉而病倒的下人们的地方,整间屋子都只是草草搭成,光线昏暗不说,房间里更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辛辣之气——那些身份低贱的下人们当然得不到什么医疗救护,只是被人驱赶过来,再有人在房间里煎些廉价的草药,好消瘟去病,免得那些病气过给身份尊贵的主人们而已。久而久之,整件屋子的墙壁缝隙之中,甚至也都染上了这股刺鼻的味道。

那少女将手中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房间中一张歪歪斜斜快要散架的桌子上,这才扭过头来望向房中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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