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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阴侯府。
不管外面最近将侯府上下的事传得多么如火如荼,府中的人个个低调沉静,该做什么做什么,丝毫没有正身处于“风口浪尖”的自觉。
怀袖从外面回来时,正好看到绿衣在院子里自顾自玩雪,不由得扬眉:“绿衣,怎么没在郡主身边伺候着?”
因为连续昏睡十多年,好不容易醒来的锦荣郡主便成了侯府上下捧在心尖尖上的人物,侯爷夫人那态度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弄得所有仆人和婢女也跟着态度小心谨慎,唯恐让郡主出了什么事。
绿衣回头看向她,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无奈:“郡主不让我伺候,我一说要跟着她就瞪了我好半天呢。”
怀袖闻言嘴角抽了抽。
绿衣这丫头哪哪儿都好,唯独一点,她一打开话闸子就停不下来,弄得不少人看到她就想跑,生怕被她念得耳朵起茧子。
“我去看看吧。”怀袖懒得理会玩雪玩得开心的绿衣,提着裙摆走进暖阁。
“诶?怀袖好姐姐,郡主不在房间呢,她跟老太爷在花园里下棋。”
“是吗。”
怀袖狐疑地看了绿衣一眼,就调转方向朝花园去。
今日侯爷和夫人忙着去走访旧友,那位不靠谱的老太爷要是让郡主出了什么好歹,她们可真是受不住啊。
顺着长长的回廊走到尽头,怀袖远远就看到花园中的石亭里有两道人影,除了背对着她的那名年轻女子明显是她们家郡主,坐在对面的一身灰色宽袍,看上去鹤发童颜的老人可不就是老太爷。
别看老太爷已是耄耋之年,精神头比她们这些年轻人还要好,整日在府上待不了多久就会跑出去到处溜达,天黑尽后才回来,活泼好动得让人无语。
还没走近,怀袖就先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我说锦丫头,你那个什么未婚夫不能要啊。”侯府老太爷说到这件事时,登时变得一脸义愤填膺:“你瞧瞧你都醒了,他也没来看过你,太不像话了!”
“是是是,太爷爷你说得是。”郡主陪着笑脸,无比赞同地附和道。
“回头叫你老子给你把那破婚事退了,管他什么王爷咱们不稀罕。”老太爷重重一哼。
“这……能退么?”郡主迟疑着问道。
“当然能。他既然不想娶你,就让他赶紧把婚退了。”老太爷撇撇嘴,显然对那人相当不满意。
怀袖已经在后面听得想翻白眼了。
老太爷诶,那可是皇上御赐的婚约,岂可说退就退!
“哦,我想起来了,我还跟人约好要去醉仙楼喝酒呢。不行,我得赶紧去。”忽然想到这件事,老太爷把手里棋子一丢,扬了扬手招来贴身伺候的小厮就走。
“锦丫头我回头再跟你继续下棋。”
看着他一路风风火火冲出去,怀袖忍住再度抽搐的嘴角,几步走进石亭。
“郡主,外面风大,还是早些回房间吧。”说这话的时候,她抬眼打量着石桌前坐着的女子。
许是因为长期昏睡的缘故,她的面色看上去泛着淡淡的苍白。如黛的眉,秀挺的鼻,嫣红的唇,五官看上去清雅秀致,虽然算不上是绝色姿容之类的,也绝对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而且,因为那双格外明澈干净的眼眸,整个人都多了一种明媚的味道。
想到自家郡主那位从未造访过的未婚夫,当今朝中赫赫有名的怀光王,怀袖扁扁嘴。
老太爷虽然是胡言乱语,但是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以前郡主昏睡着他毫无表示可以理解,如今郡主醒过来了,侯爷全家还都搬回帝都,那位怀光王依旧没有来看过郡主,完全不将郡主放在心上,这种人就该早日退婚。
被怀袖一瞬不瞬盯了半晌,沐锦……哦不,或者该说是徐九微,不自在地蹙蹙眉,再次怀疑是不是自己暴露了什么。
天知道,她十天前睁开眼睛后,发觉自己居然成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木头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结果刚刚眨了眨眼睛,就看到个小丫头疯狂尖叫着冲出去,紧接着就是一大片的人拥了过来……
被太多人七嘴八舌发问,徐九微醒来后不到半分钟,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待到她再次醒来,从那些人的口中依稀得知自己的身份,居然是她曾经听过的淮阴侯的女儿,锦荣郡主沐锦后,再次晕了。
等到她在三日后终于能够活动,勉强从床上站起来,在房中脚步僵硬地走了几步,听到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三年,她没控制住……
被门槛绊住摔了下去,惊得整个侯府的人都手忙脚乱忙活了好久。
一阵兵荒马乱后,徐九微的身体总算不像刚刚醒来时那样,连跟手指头动不了,而是能同手同脚移动。没多久后又变得可以正常走路,可以正常说话,而淮阴侯沐秦天也正式带着全家老小回到帝都。
低眸看着脚下碧绿的湖水,不时有片片雪花落在湖面上,很快就消融在水中,徐九微心头只有无尽的茫然无措。
自从前几日住进这淮阴侯府,她就时不时会陷入怔忪。
原因无他。这里距离凌安王府,不过短短一刻钟的路程。
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可是她却不敢回去。因为……
在浔阳城身死前,她见到了君无夜。那时君无夜告诉了她所有事,亦告诉了她,她与魏谨言在一起的话,注定每一世都会不得善终,非死即伤。只要一想到连续三世的结局,她就不敢轻易现身去见他……
君无夜没有告诉她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她不敢确定,若是这一次再与魏谨言产生联系,会不会再次造就无法挽回的悲剧结尾。而且,对她来说虽然才像是在昨天发生的事,在这个大凌朝却是实实在在的过去了整整三年。
三年可以发生什么?
她无法估量。
所以她在侯府待了整整三日,都未出过大门半步。
暂时就这样吧,待她理清楚这些事情后再说。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思忖间,看到湖面上倒影出自己的脸,徐九微忍不住想扶额。
若说上一世魏府表小姐的容貌,与徐九微原来的模样有七成像,那这位锦荣郡主的样子可就是完全一模一样了。除了她因为长期昏睡没怎么见过阳光,肤色泛着几分病态的白,还有年龄有些微不同,其他地方几乎看不出差别。
想当初,徐九微第一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还以为出现了幻觉,吓得把铜镜都丢了出去。
“真是可怕。”她嘟囔一声,连忙转移开视线不再看水面上。
“诶?郡主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太小,怀袖没有听清。
“没什么,我说太爷爷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大概又是去哪里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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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无声的房间里,莫蓝鸢望着头顶的帷幔,久久未起身。
许是因为近日太过劳累,方才他不过是闭目小憩了片刻,谁曾想就这样睡着了,还因此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他见到了很久未曾见过的人,更梦到了一些荒唐的可笑的情景。在梦里,那个人成了他身边的人,与他同去浔阳城远游,更发生了许许多多以往从不曾做过的事……
手无意识地张开,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一伸手的瞬间,触及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空气。
他慢慢坐起身来,忽然觉得一阵瑟瑟凉意袭来,披上衣服往窗外一看,原来外面还在下雪。雪下得并不大,细细密密的如同柳絮在空中飞舞着。
这样的雪天总会想起当年的浔阳城,那个……他至今不想再去第二次的地方。
走出房间,晶莹的雪花不断落在他的发上,衣上,很快就化作一片冰凉,他恍若未觉,继续走在雪中。
“王爷。”
韩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何事?”唇畔溢出的声音冰冷得毫无感情,更隐隐透出几分死气沉沉的颓败。
韩冰斟酌着开口:“淮阴侯府昨日里递过拜帖,想见王爷。王爷昨夜未回来,所以没来得及禀报。”
“淮阴侯府?”
侧首看他一眼,莫蓝鸢重复了一遍方才记起。
是淮阴侯沐秦天。
韩冰点点头:“属下估计,是因为那位郡主的事情而来。”
莫蓝鸢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虽然没有刻意要打听消息的意思,这几天帝都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淮阴侯府那位昏睡十多年的锦荣郡主醒过来了,这种事情他不可能没听到。
想到那一纸尚存的婚约,莫蓝鸢无声冷笑一声。
不论是感情,还是婚约,这些东西他统统不需要。
“回头我自然会上门拜访,暂时不用管这些了。”不管对方是何身份,这份婚约他都不打算履行,凭他如今的能力想要退婚,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罢了。
“是。”
仰首看一眼下个不停的雪,莫蓝鸢脚下未曾驻足,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出去。
或许正是因为下雪了,才会突然做起那个梦。
也只有在梦里,他才能触碰到那些从前可望而不可即,往后也绝不会再得到的东西。
自嘲地勾了勾唇,他摇摇头。
真是荒唐!
本就是与他无缘的东西,何必抱着这样的妄念!
走出王府时,恰好与两个人擦肩而过,走在前面那位白发老人斜着眼睛瞪了一眼王府的方向,冲着身边的小童哼道:“看到没,这就是那个怀光王莫蓝鸢的府邸,真想砸几个臭鸡蛋。”
小童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低声提醒道:“老太爷,小声点,可别让人听见了。”
如今怀光王三个字在帝都代表着什么,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人敢轻易去惹他。
白发老人哼得更大声了,颇为不平地道:“干什么怕给人听见,我还想指着那个莫蓝鸢的鼻子骂他一顿呢。”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名字,莫蓝鸢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老人和小童。
一旁的韩冰皱了皱眉,见莫蓝鸢没有动静就没有贸然上前打断。
见到后面有人在看着他们,小童额头都快有冷汗冒出来了,小心赔着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老太爷,咱们还是快些回府吧,郡主还在等您下棋呢。”
听到小童提起自己那宝贝曾孙女,老人的脸上瞬间换上一副笑颜,笑呵呵地道:“那我们快些回去吧。”
边被小童扶着往前走,老人边不忘数落那位在他看来简直该杀千刀的怀光王:“那莫蓝鸢也太不识好歹了,以前不理会咱们侯府就罢了,如今沐锦那丫头都醒了,居然连门都没上过。我看他八成是想退婚,我明个儿就叫沐秦天先提退婚……”
“你说什么?!”
面前突然多了个人挡住了视线,老人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发觉眼前站了个穿着一身红衣的年轻男子。一双褐色凤眸里冷冷清清的,看上去毫无温度,五官妖异得有些惑人。
不过,这人身上的锐气和冰冷气息太重,实在让人不喜。
“我说小子,你这样跟个鬼似的突然冒出来,是要吓死老夫吗。”老人气呼呼瞪着他,完全不惧怕他。为了证明自己气势不输给他,还不忘高高扬起下巴,长长的胡须随风一抖一抖的。
“你刚刚说什么?”莫蓝鸢冷冷重复着刚才的话。
那声音简直带着冰碴子,老人捂着被吓得乱跳的心口处,不自觉就往后缩了缩,拧着眉道:“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那莫蓝鸢不识好歹……”
“诶!老太爷啊!”小童现在只恨没能捂住自家老太爷的嘴巴,刚才这两人明显就是从王府里出来的,要是他们随便去怀光王面前说上几句,侯府可就惹上麻烦事了啊。
上上下下打量着莫蓝鸢,老人暗中琢磨着这个年轻人莫不是认识那怀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