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烛影摇曳,雕了瑞兽的铜炉里填满了通红的炭火,将这几十见方的屋子,灼的如那照着春日的融融暖阳。
窗外的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借着挂在廊下的灯笼看过去,似乎整个京城,已经覆上了一层皑皑的白。
苏钰端着一盅熬到浓稠的汤药进了屋里,瞧着榻上躺着的人,脚步放到最轻,靠近些,轻声道:“梦姑娘,你的药熬好了。”
榻上的人依旧躺着,不见起身,侧耳听着苏钰放下药盅,转了脚步要离开之时,翻过身来,咳了两声,看着苏钰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你可就是这凝香阁的头牌了。”
苏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床上满脸病态的姑娘,心头惹出几分怜惜,道:“说不定,你会好的。”
榻上的女子缓缓坐起身来,一头墨色的长发有些纷乱的披散在背上,面色带了些病入膏肓的死气,轻咳之时眉心簇起,聚了化不开的愁绪,如一朵刚刚盛开,就被折下枝头的红梅,虽要落了,也带了一种残破的柔美。
这女子名叫梦偿,是这凝香阁的头牌花魁,自小便被家中父母卖到了这风月之地,虽也曾读过诗书,可学来,纵然才华横溢满腹诗书,也不过是为了取悦男人,这是她入了这凝香阁,便已经定了的命数。
而这梦偿,正是苏钰此次要杀的目标。
之所以那曾大财主要她的命,并非是两人之间有过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回过头来那财主有了它人,不想认账,找得苏钰来杀人灭口,而是因为这梦偿,是那凝香阁的幕后之人,捧在心尖上的人。
这幕后的人,来头倒是不小,正是那宦官府的一号人物,梁鸿梁公公,当初在卞安想要剿了青云寨的刘公公,就是这梁鸿手底下的喽啰。
按理来说,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是唯恐别的男人沾染分毫的,不过这梁公公即已经成了太监,喜欢梦偿,本就是件奇事,但本着情字难测,喜欢也就喜欢了,没什么,可这梁公公,偏偏把自己喜欢的女人放到凝香阁,做着那迎来送往的风月客,而他自己,有时倍加爱护,不惜为这梦偿姑娘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东西,有时则拳打脚踢,将梦偿折磨到体无完肤。
在这样阴阳不定,喜怒莫测的日子里,梦偿也难受煎熬,一病不起了。
这凝香阁是那梁公公的耳目之地,四周暗哨众多,梦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终其一生也是插翅难逃。这些年里,也有钟情于她的人,想要花了重金为她赎身,可那些人的结局,不过都是人死财散横祸了终,渐渐的,人们对于这梦偿姑娘,也开始有些避之不及了。
当初苏钰乔装打扮一番,随着那曾大财主找好的人贩子,被“贩卖“进了凝香阁,管事的妈妈看看苏钰,喜不自胜,但还是觉得苏钰身上带了一股痞气,所以让她从侍奉人开始学起,再读读诗书,做个懂事听话,温柔媚骨的姑娘。
刚来的那天夜里,苏钰摸索着翻进了梦偿的房间,本已经拔出利剑准备一把了结了她的性命,却见她夜半三更,掌着烛火在镜前梳妆,点好唇上一点朱红之后,拿起桌子上一支桃木的簪子,看着镜中反射的剑影,淡然无比的道:“你且等我别上这支簪子,再动手罢。”
苏钰迟疑了一瞬,见这梦偿姑娘照着镜子,将手中的簪子在发间端端正正的别好,然后看着自己病态垂然的样子,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手中的剑未曾落下,苏钰靠近些许,朝着梦偿问道:“你不怕吗?”
梦偿笑笑,纵使点了朱唇,也未能遮住脸上的苍白。
“死,谁不怕呢?可如今,我更害怕活着。”
苏钰想想这梦偿姑娘的生平,心底也生出几分怜悯来,劝慰道:“如今天下争权夺势,说不定哪日那梁太监死了,你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呢?”
竟被一个要杀她的刺客劝慰了,梦偿不由呵呵一笑,带着咳了几声道:“就算你不杀我,我这身体,怕是也熬不到那天了。再者说了,就算熬到了那天,我一个妓女,还能有什么好结果?”说罢,梦偿望着镜中那支朴素的桃木簪子,喃喃的道:“怕是那时,他仍旧会啐上几口,骂我脏了他的眼睛。”
苏钰听着,明显也感觉出了这梦偿十分虚弱的呼吸,听着她那些苍凉的话语,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剑,苏钰觉得,此时杀这梦偿,总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快速的,将手里的剑收回鞘中,转身就要离开。
“鱼儿姑娘。”梦偿转过身来,看着就要离开的苏钰道:“就算你蒙上了面巾,我也能认出你来,因为你那双眼睛,让我过目不忘。”
苏钰回过身来,干脆扯了脸上蒙面的黑巾,看着眼前的梦偿,夸赞道:“你人不行了,眼神倒不错。”
梦偿侧过脸,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望,静静道:“因为你的眼睛,和曾经的我很像。”
苏钰抬眸朝那镜子里看去,也果然,这梦偿的眼睛与她有那么稍稍的相似,尤其是其中,那生来便带的一股倔强之意,不过此时,梦偿的眼睛里大多是枯荣颓败,而苏钰则精明有余灵动比比。
空气静了一瞬,梦偿看着苏钰,忽的道:“若我死了,你一定会是下一个我。”
“何以见得?”
梦偿捻起笔来在眉上描了几下,“待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苏钰见这梦偿已经病入膏肓了,依旧嘴毒心傲,反讥道:“我以后将会是怎样,我还不知道,不过我瞧着你快病死了,倒是真的!”
“是啊!那不是,也省了你动手了。”
苏钰摇摇头,“你病死同我杀死你,意义不一样,我倒是可以多留你活几天,待你快断气了,我再来补上一剑就好。”
梦偿精神头儿开始慢慢退了,嗤笑道:“你不怕我将你告了密?”
苏钰过去,抱着剑坐在那梦偿的妆台上,垂眸看着她,挑眉道:“你有求于我,不会告密的,再者说了,你都要死了,告密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梦偿唇角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看着苏钰道:“你怎知我要有求于你?”
苏钰伸手,速度极快的将梦偿头上的桃木簪子摘下,在手中把玩了几下,道:“我进门时,就见你对着这簪子唉声叹气,见我进来了,又紧赶着别在头上,待我敛了对你的杀意,你又时不时小心翼翼的去触碰它几下,看着我时眼神不稳欲言又止,这簪子不过是一截桃木,做工也相当一般,比起你妆台上的那些金玉珠宝,自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你这么在乎它,可是想让我在你死后,带着这簪子去见它原本的主人?”
边说着,苏钰眼见那梦偿的表情,渐渐的敛了所有的喜怒,然后怔怔的看着苏钰手中的簪子,一双眼睛慢慢溢出泪来,那泪水刚刚出了眼眶,又忙伸手一把抹去,点了点头,有些无力的道:“算是吧。”
苏钰向来心软,也不忍再杀一个将死之人,只把手中的簪子收在怀里,从妆台上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才道:“我应下了,作为回报,你将要断气的时候可知会我一声,我好给你个痛快!”
梦偿苦笑一声,“看来,我还是要多谢你一声了。”
苏钰眉稍一挑,“不必客气!”
经过这一夜,苏钰与梦偿之间,便有了这么个奇葩的约定。
梦偿知道苏钰虽然嘴硬,却也到底是对她心存了软意,于是有意无意的告诉苏钰,若有一天要逃跑,走哪条路线最为合适,这路线,是她筹划了许多年,自己未能走上的一条路,如今全然都送给了苏钰。
苏钰仍旧以她当初做伪装的鱼儿姑娘的身份,暂时待在了凝香阁里,不时蹲在厨房,为那梦偿熬上一碗日益浓稠的汤药,只等着她药食无望,一命呜呼。
而那曾大财主要杀这梦偿的真正用意,苏钰大概也能猜出了几分,十有八九,是那曾大财主翅膀渐渐硬了,又或者本就是人中龙凤,不想再做那义父魏同的傀儡,想要脱离苦海。
但若想制那魏同,财主自己硬碰硬,不过是以卵击石,所以财主就打算用那挑拨之计,杀了足以与魏同抗衡的,梁公公的心头人,然后嫁祸到魏同身上,让他们疯狗咬野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就算这梦偿不是那梁公公真正在乎的人,可自古以来,不为感情,为了面子,那梁鸿也会去寻魏同讨个说法的,所以此计,对那曾大财主有利无害。
至于为什么又用她,苏钰推测,不过是因为那曾大财主并不能确定,手下有没有他那义父老爹派来的奸细,但至少确定,她苏钰定然不是,正巧着苏钰又是个女的,混入这凝香阁里,总比别人要容易的多。
其实苏钰也曾担心过,会不会她知道的太多,曾大财主那笑面虎用完她之后,会如局终弃子一样,杀了她图个干净,但细想一下,以那曾大财主的人脉,到底更容易寻到书生竹临他们的踪迹,与其她漫无目的茫茫人海中寻找,还不如赌上一把,信那财主一回,左右她苏钰苏大侠聪明机智武功盖世,岂是说灭口就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