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抬头,面色古怪的望着青若,诧异道,“他还让人留了什么话没有?”
她又不是酒徒,而她更确定右相大人不会闲得无事突然想起请她喝酒。
青若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只道,“来人只说了将这坛叫白雪梅酿三日晴的美酒一定送到小姐手里。”
慕晓枫想了想,才伸手,“拿来我看看。”
她一边转着坛子,一边狐疑的喃喃自语,“白雪?梅?三日晴?”
呢喃完毕,她眸光转了转,随即若有所思的勾了勾唇,“原来如此。”
青若一头雾水看着她,“小姐,这酒还有什么玄机吗?”
慕晓枫偏头眸光闪闪看着她半晌,摇着头失笑道,“玄机?青若,你将右相大人想得太深奥了。”
那就是只偶尔喜欢卖弄一下自己卓绝智慧的狐狸而已。
三日后,天气晴好。
辰时初,一辆里外都透着闲散慵懒气息的马车停在了慕府大门口。
帘子挑开,一段瞬间能将人心情荡涤得澄净宁静的靛蓝衣袖自帘子里头伸了出来,随后才见一张清隽的脸在乌黑光滑锦缎似的发丝拂动下钻了出来。
那靛蓝的身影跃下马车,这日色天光都似霎时变得高远澄净,让人见之就觉赏心悦目心生神怡。
他刚在马车下站定,慕府紧闭的大门就徐徐打开。
一抹灵动的淡紫仿佛携着身后无尽曼妙光阴袅袅行来,夏星沉只觉眼前亮了亮,唇边风流自成的微微笑意便不觉深了深。
他微笑,上前迎向少女,“慕姑娘真守时。”
慕晓枫瞟了瞟马车前面正安静低头等候的马儿,也笑了笑,“夏公子很准时。”
你准时,我才能守时。
夏星沉看她一眼,目光颇见无奈。随即优雅朝她作了个请的姿势,“慕姑娘,请上车。”
少女浅浅一笑,很不客气的享受了右相大人周到的礼仪服务,先他一步踏上了马车。
入到车厢,慕晓枫眼神就变得灼灼发亮。她抬头,看了看随后钻进来的夏星沉,笑道,“看不出夏公子挺懂得享受的。”
夏星沉瞥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下,沉吟片刻,边打量车厢边故意道,“很普通的毯子,市面上随处可买的靠垫,还有这些……”他目光掠了掠车内其他装饰,“都是华而不贵的东西。”
少女皱了皱眉,抿了抿唇,低头。
说不过就耍性子?
夏星沉愕了愕,这可不像他认识的慕晓枫。
谁料他错愕的瞬间,少女笑吟吟递了杯子到他跟前,“说那么多,渴了吧,请喝茶。”
故作误会,废话一堆,她会为这点连事都算不上的生气?
夏星沉很自然的接过杯子,就近唇边就喝。
半晌,他微眯着漂亮眼睛打量她,“路途寂廖,慕姑娘何不弹上一曲解闷?”
慕晓枫望着马车里摆放的古琴,眸光在上面打了个转,随后露出兴致缺缺的模样,“我以为,是右相大人口味高雅,才特地准备这琴的。”
夏星沉垂眸,微微苦笑。每次听到从她口中吐出“右相大人”这几个字,他就觉得心情分外的郁闷,却又分外的以此为乐。
他看着她,突然恭恭敬敬朝她作揖,“慕姑娘大人大量,不如让在下抚琴一曲以作赔罪,如何?”
慕晓枫目光落在琴弦上凝了凝,随即不动声色的笑道,“既然夏公子有此美意,我若不成全岂非白白辜负了雅意。”
夏星沉看她一眼,不说话了,直接低头,修长十指仿佛有自主意识的小小人儿一样,以最优雅美妙的舞姿在琴弦上悠然起舞。
琴音高远空旷散漫,透着让人不自觉舒适松懈的轻松惬意。
良久,一曲毕。
慕晓枫毫不吝惜的赞赏的看了看他,叹道,“果然人不可貎相。”
她以为像夏星沉这样精于算计且智慧卓绝的人,琴艺纵然高超,也会缺少琴音该有的生命力与感染力。
男子微微一笑,笑意慵懒里透着隐隐让人难觉的智计。他看了看她,目光随即落在古琴上,半真半假的邀请,“慕姑娘不如也露两手让在下仰慕一番,如何?”
慕晓枫瞟了瞟他,随即很认真的蹙着眉头,露出抱歉的无奈表情,“夏公子,我倒是很想露一手让你仰慕来着。”
夏星沉眸光微微一凉,就听她随后惋惜道,“只可惜,我不会抚琴。”
夏星沉刚刚转念间已想过数种她拒绝的借口,但绝对没有眼前她平淡语气下这一句来得震憾。
他微微眯眼,眼神困惑又狐疑,“你——不会抚琴?”
少女笑容倏然淡去,不悦地竖眉瞪了瞪他,“这很奇怪吗?谁规定我慕晓枫一定要懂得抚琴?”
夏星沉看着她微露凶狠的目光,心下紧了紧。她虽然故作凶狠,可眼底依旧难掩微微窘迫羞怯。
这么说,她没有撒谎,是真的不会抚琴?
夏星沉垂眸,掩下眼底不可思议。她作为慕府嫡出大小姐,他以为琴棋书画之道,她就算不精,最起码也懂。
可现在,她的眼神她的反应,都在诚实告诉他,她是实实在在不懂抚琴!
这简直——让夏星沉一霎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挫败感。
他抬手,大袖不着痕迹拂过琴弦,心中暗叹,今天精心准备的第一着,废得简直莫名其妙。
眸光落在琴弦,仿佛不经意飘过她淡紫绣纹衣袖下圆润精致的指头,思绪仿佛一下飘远到那一次,他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唯一一次他察觉到她的血质特异……。
“怎么,我不懂弹琴你很失望?”
少女困惑的声音将夏星沉飘远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他袖下手掌暗地紧了紧,他竟然在她面前失神。
什么时候,他对她可以倾心信任?
“这是我亲自所制的木棋,慕姑娘可有兴趣下一盘?”他说着,自顾的拿出棋盘棋盒,就要将棋子倒出。
他是八面玲珑风流四方的右相,从来不会当面给人难堪,长袖擅舞善解人意是他最完美的面具。
少女心下暗暗叹口气,虽然感激他转移话题留她颜面的好意,不过她其实一点也不觉得会不会弹琴有那么重要。
至于难堪?就更加不觉得了。
记得年幼,她怕累又怕手疼,练了几回琴之后,就撒娇再不肯碰琴。
娘亲依着她,爹爹心疼她,都说我们家晓晓不喜欢练琴那就不练。从此之后,她真的再也没有碰过琴。
这段记忆原本深藏心底,却在此时此刻突然鲜明如昨呈现脑海。
对她而言,不会弹琴,其中承载的是父母对她的浓浓爱惜,她一点也不觉得窘迫难堪羞人。
可是下棋?
少女目光往他扣在棋盒的手上凝了凝,“这里光线不好,我娘亲教过我,一定要懂得适时拒绝别人保护自己。”
这种不掩映不拘束的小姑娘说话口吻,还真令夏星沉呆了呆。
见惯了她狡黠笑里藏刀的模样,还真有点不太习惯她偶尔简单坦诚的直来直往。
长睫扇动,弧形阴影密密掩住眼底的惊讶欣喜,他缓缓将棋盘收了回去。
随即淡淡一笑,抬眸,目光深深凝住她“原来慕姑娘有意与我促膝长谈。”
少女微愕撇了撇嘴,她不乐意下棋,保护眼睛是其一,其二是她棋艺平平。一瞧面前这人,就知道但凡他拿得出手的,都不会是让人昏昏欲睡那种纯无聊打发时光的水平。
跟他下棋?岂不是累惨自己。
她看着他,很认真道,“我倒是想跟夏公子促膝长谈来着,”夏星沉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含笑看着她,就听少女继续道,“就怕这车厢不够宽敞,另外——”
少女眯了眯眼,笑容明艳隐隐透着难猜的狡黠,“我在想,夏公子接下来是不是该拿一面大风筝出来让我提字了。”
夏星沉哑然失笑,抱着双臂懒懒往垫子一靠,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瞟了瞟她雪白柔嫩的俏脸。
这姑娘嘴皮子上的功夫,真是日进千里。每每见她,她总有办法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袖手斟茶,双手为她奉上热度适中的茶杯,“唐突佳人的事,怎么能让我夏星沉来做呢。”
要做,也是太子那种从小高高在上不懂人间疾苦的人来做。
慕晓枫掠他一眼,飞闪眸光警剔微生。想了想,才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杯子。
夏星沉奉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随意自然,她接过杯子,他也没有乘机佯装做什么不经意的肌体触碰之类动作,反而在她伸手握稳杯子的一霎,便自然而然松手。
慕晓枫将茶杯就近眼前,趁着水气袅袅掩面的时候悄悄打量了他一眼。
见他平静如常,眉目神色丝毫不见半分算计,她不禁半信半疑眨了眨眼,缓缓将杯子压至唇边,随即眼色亮了亮,“好茶。”
她就说,眼前这人,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夏星沉微微笑了笑,眨着漂亮迷人眼睛,目光闪闪的看着她,“慕姑娘承让。”
慕晓枫一噎,当即咳嗽连连,俏脸也在这阵咳嗽声中微微泛红。
待咳声过去,她蹙着眉头,怪嗔的横他一眼,就知道右相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着痕迹的显摆就够了,为什么非要专挑她痛处,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是不擅茶艺了,怎么着?
夏星沉眨了眨眼,无辜的眼神下掩着淡淡窃笑,“慕姑娘小心别再呛着了。”
他没有故意嘲笑她不精茶艺之意,无心之举也惹她白眼,他也是乱遭池鱼之殃。
少女撞见他眼神,当即有些恶狠狠的用力磨了磨牙。
决定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多才多艺的右相大人大吃一惊,以报今日无故遭嘲笑之仇。
“哎,我说,这踏雪赏梅的地点是不是有点远?”马车都走了老半天,她还嗅不到一丝什么扑鼻梅香。
夏星沉笑了笑,懒洋洋斜靠垫子的姿态,又是那副风流随意慵懒模样。
“我以为慕姑娘心知肚明。”
“明什么?”少女挑了挑眉,眼角透着那么一抹浅淡嗤笑,“京郊附近,有雪可踏有梅可赏的,可不止一处两处。”
夏星沉倏地坐直身子,很认真的看着她,道,“我现在方知慕姑娘不喜美酒,是真的。”
踏雪赏梅之地虽多,但能酿美酒三日晴的却只有一处。
慕晓枫眼睛一亮,眼神恍然里露出几分兴致来,“这么说,今天我们所去之地,不但有白雪红梅还有佳肴美酒了?”
她不爱喝酒,但尝试一下自己酿酒倒是不错的体验。
夏星沉低头,漂亮眼睛往她双手瞄了瞄,意有所指道,“美酒可有矣,不过佳肴嘛!”他拉长尾音,笑笑,目光在她双手打转,不语。
慕晓枫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再说。”兴致好的话,她不介意再当一回免费厨娘。
就这样,藏着机锋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嗯,我闻到了幽远清冽扑鼻的梅香,”少女忽然微微仰头,闭上眼睛淡淡陶醉的模样,“我们该到了。”
夏星沉无意抬头,正正撞见她娇俏下颌微露那一段光洁玉雪诱人的白,喉头不觉紧了紧。
他立时偏头,暗暗吸口气平息心中杂念,以及压下胸口蓦然而涌的隐痛。
“前面就是梅庄。”
慕晓枫有些诧异的偏了偏头,有些不太习惯他如此正常的说话方式。
马车停稳,帘子挑开,眼前山坡大片雪白便迎面扑来。
空旷野外,幽静之处,满眼银白。
慕晓枫也难掩兴奋的快步往梅庄走去。
夏星沉看着她轻快奔走的身影,在身后眯了眯眼,微微的满足的勾了勾唇。
可随后,笑容又载了层薄薄凉意,而凝望那抹紫色纤影时,眼色随即渐渐黯淡转至冰冷。
她聪慧狡黠敏锐,要不着痕迹不引起她怀疑做到想做的事,绝非轻易而举。
不过,迎难而上一向是他夏星沉的强项。
虽然马车上,她无心躲过一次。但他相信接下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她都不可能每一次都那么及时好运的避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