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和平之息这个技能刚刚用出, 杀魂的额头上便忽然暴起了一条绽露的青筋。

从他一瞬间变得狰狞的神色来看,抵御裴松泉的技能对他来说显然极其困难。

即使杀魂手臂的挣扎剧烈到快要撕裂肌肉, 他也仍然不甘不愿地松开五指, 看着自己握住的佩剑扑通一声落入水里。

和他反应相对的,则是对裴松泉出手早有预料的贪婪之神。

祂没有尝试着抵御裴松泉的技能,却一瞬间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就在裴松泉一言落定的那一刻, 祂身上天女散花一般飞扬出了几百上千张不属于祂的卡牌。

贪婪之神数百年来的珍藏, 就那么飘飘扬扬地落在水里。

与此同时,潜伏在海面之下的鲨鱼未经号令便擅自行动起来。

它们入魔似地上前咬住那些卡牌, 然后一条紧接着一条, 前仆后继地炸成了一朵朵鲜红的血花。

带着脏污油脂的血肉在海面上来回浮沉, 把方圆数里内的海水都浸染成了浓浓的暗红色。

贪婪之神的眷属, 被越过祂的指令, 当着祂的面杀死, 无疑等于一记耳光狠狠地拍在了贪婪的脸上。

那一瞬间,贪婪那张颜色和鱼皮更近的面容都浮现出了违反生理的赤色。

贪婪之神毫无笑意地扯开嘴唇,露出自己一整副的森白利齿, 磨着尖牙同裴松泉说话。

“好、好、好极了, 本君和其他神祇往常都小瞧了你。也是, 谁能想到这一茬呢——堂堂执掌和平的裴松泉, 杀生破戒起来, 居然能比那个鸟人还要狠。”

裴松泉长睫微动, 掀起睫毛来朝着贪婪之神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语气平平地对吞天君说道:“我若是你,这会儿就好好看住自己的卡牌。”

半神双眼的羽睫本来都是纯白色的,透着淡淡的微光。

但随着裴松泉气息涌动, 左眼的睫毛无声由白转黑。他的双眼眼睫竟然也化成一白一黑的模式, 似乎在和发色隐隐相对。

“……”

贪婪之神猛地一噎,祂那虚张声势的讽刺威胁,被裴松泉直接掐灭在源头里。

是,祂确实……正在好好地看住裴松泉的卡牌。

裴松泉的和平之息,封止的乃是“染罪的源头”。

贪婪之神意欲攫取卡牌的贪婪,是这场祸事的源头。

所以裴松泉的技能强悍地抽走了祂数百年里收集的各类卡牌。

贪婪之神座下的白鲨,是叶争流如今昏迷不醒的源头。

所以它们主动将那些散落的卡牌吞食下肚,然后因无法承受卡牌的力量,被炸成一朵朵淋漓的血花。

至于贪婪之神的神卡“贪婪”,便是所有事情的源头。

只不过,裴松泉作为当世半神,力量尚不足以把贪婪之卡从吞天君身上直接剥夺。

他只能让贪婪置换到方才叶争流的位置上,体会一番到自己卡牌被他人拉扯的感觉罢了。

不得不说,被自己最擅长的一套手法隔空架住,贪婪之神的心情,还真是……微妙又愤怒。

裴松泉单足踏在海面之上,他横抱着昏迷的叶争流,身体稳稳地随着海潮的涌动而轻轻起伏。

他无意间低头扫视一眼,发现脚上的草鞋不知何时已被鲨鱼暗红色鲜血浸湿。裴松泉的神色先是一顿,随即,眼底渐渐涌动起几分无计可施的悲哀。

“我确实曾是执掌和平的神祇,也确实觉得和平不该靠杀生得来。”裴松泉轻轻说道,“但破坏了你的神域,我也并不感到抱歉。”

甩下一句几乎是“半神裴松泉”这个身份下所能讲出的最大狠话,裴松泉唤了不远处的杀魂一声,示意他和自己一同离开。

杀魂一直都心有不甘地在围绕着贪婪之神来回打转,他就像是一匹伺机待动的野狼一样,目光划动之处,分分寸寸都不离开吞天君身上的弱点。

听到裴松泉的呼唤以后,他犹自不愿离开。

最后,还是看了看裴松泉怀中的叶争流,杀魂才恨恨地一咬牙,踩着脚下铁片似的薄剑冲向出口。

临离开前,杀魂回头朝着贪婪之神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据说牧民打死了草原狼以后,一定会捣毁它们的眼珠。因为在传说之中,狼群成员会循着气味找来,从死去的狼眼睛里看到凶手的影像。

然后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凶残的头狼仍然会找到牧民的影踪,令他家破人亡。

这当然只是草原上的迷信习惯之一,但狼的狡猾与记仇的天性,却足以从传闻之中可见一斑。

…………

裴松泉带着叶争流,和杀魂先后落地。

刚刚站稳脚跟,杀魂便对着裴松泉伸出了手,一字一顿道:“把她给我。”

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里带着少许野性的狡猾,但落在裴松泉的眼里,却仍然过于纯粹。

他想了想,还是把叶争流递给了这个才见面不到一刻钟的年轻人。

紧紧抱着叶争流,杀魂的表情和缓了些,嘴唇也不再那么像一条笔直的线。

他往后退了几步,和裴松泉拉开距离,这才直白地问到:“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祂——神明,是不能被杀死的存在。”裴松泉迈开脚步,耐心地跟杀魂解释道,“我不是在阻止你,我只是无法单独地制止某个人。”

杀魂皱着眉头看了看裴松泉,眼神里明显带着点不解。

他觉得这个头发半黑半白的男人好像有魔性似的:这男人明明只是在简单地走路,却能让杀魂不由自主地抱着叶争流跟上去。

这个男人……周身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让人想听他说话的气质。

一连随着裴松泉走了几步,杀魂又沉沉地说道:

“你说那个家伙不会死,可我依然要杀了祂。杀一次不死,我就杀祂两次,两次不死,我就杀三次……天上、地下、海里,祂活过来一遍又一遍,我就一遍又一遍地杀祂。”

说这话时,年轻人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暴怒和凶蛮。

裴松泉沉吟了片刻,没有在这个带着血腥气味的话题上过多停留。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带向了另一个杀魂会更感兴趣的方向:

“我带着你离开,一是因为争流不适合再呆在那个地方,二是……她其实已经在为自己报仇呢。”

杀魂睁圆了眼睛:“什么?”

“那你肯定误会了。”他以己度流,非常耿直地说道,“如果我在敌人面前躺下,一定是因为我被打趴了,不是因为我在用什么奇怪的偏方报仇。”

裴松泉无奈地摇摇头:“不是指她躺下……唉,我的意思是,你感受到贪婪神域里那个额外的神域了吗?”

杀魂点头:“我知道,叶争流在那儿扣了一个大碗。”

“……它并不是一只碗。”

小小地纠正了一句,裴松泉才说道:“那是一种可以蚕食贪婪神域、之要叶争流不愿收回,就能让贪婪日夜不安的东西。”

“哦。”杀魂默默地记了下来。

就在裴松泉以为,刚刚的那场战斗已经被一笔带过之际,杀魂忽然朝着他的背影抬起了头。

“对了,你还沉了我的剑。”

“……”

“那把剑是叶争流送给我的。”杀魂强调道。

裴松泉摇头一笑,对这个纯粹又执着的年轻人着实没了脾气。

思考片刻,半神将手探进自己的袖子,从中抽./出了一根流光溢彩,似剑似羽的锋利之物。

这造型奇异的轻剑在月光下焕发着华美的锋芒,正是叶争流惯用的那根烟凤翎无疑。

“你的剑我不能赔给你了。”裴松泉温和地对杀魂说道,“这把是叶争流的剑,你先替她保管好吗?”

杀魂注意到了一件事:“你让我和那条鱼都扔掉了自己的‘剑’。但你也拿着叶争流的剑,却没有扔?”

裴松泉平静地回答道:“那是因为,当剑放在我的手里时,它的作用便不是一把剑。”

“……”

杀魂接过烟凤翎,插在自己的腰带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裴松泉。

裴松泉非常和缓地问道:“怎么了,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人真好。”杀魂直白地说道,“虽然不太一样,但你还是有点像我的父亲和母亲。”

——是的,杀魂终于明白,这个男人那头半黑半白的毛色,还有他那股令自己想要多听他说说话的气质,究竟从何而来。

假如把他的银狼父亲,以及黑宝石似的母亲们的毛发各取一半,拼成一体,大概就是这个男人头发的样子吧。

裴松泉:“……”

父亲就罢了,母亲倒也不必。

裴松泉轻咳一声,再次从容地改变了话题的导向。

“我听争流说过,你是草原上的狼王。你就这样跟着我离开,不会有问题吗?”

这一次,杀魂没有看向裴松泉。

他只是定定地、目光一转不转地凝视着怀中叶争流苍白的脸。

“我会守着她,直到她醒来,直到她好起来。”杀魂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之前呼唤我了。那么,在她听到我的回应之前,我半步也不会离开。”

听到杀魂主动提起此事,裴松泉试探地看了看他的面色。

在确定这个年轻人并不避讳以后,半神才温和地提出了一个疑问。

“说起来,我刚刚就十分在意……你是怎么确定了争流在那个神域里的位置?”

神域这种东西,只会在展开时透露出一些气息,还得是在一定范围内才能体察得到。

裴松泉只知道贪婪神域的大致范围。

半神在收到黑甲营遇袭的消息后便心知不好。他带上赶路的灵器匆匆到此,之后一直在附近焦急地盘亘,像是绕着一个无缝的巨蛋打圈。

还是后来,他恰好遇到了对面同样匆匆来到的杀魂。

从这个年轻人的特征上,裴松泉辨认出这就是送给叶争流明月鸿鹄的那个特殊之人。

在进入贪婪神域之前,裴松泉只短暂地和杀魂说过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是为争流而来的吗?贪婪神域就在附近,叶争流应该也在里面。”

第二句是:“但,如果没有得到神域主人的允许,我们无法进入……”

他的第二句话,随着杀魂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个披风带尘、踏着星月微光赶来的年轻人,甚至没有朝裴松泉多看一眼。

年轻人拔出长剑,刺向虚空,劈出一声破空的厉响,随即他双手交叉着,似乎在分别握住某种介乎有形与无形的所在。

伴随着一声暴喝,年轻人在当头奔涌而下的腥咸海水里,生生把贪婪神域手撕了一道口子!

至今想起这个场景,裴松泉犹然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他的问题,杀魂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裴松泉根本就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似的。

“你没有听到吗?”杀魂嘴唇微抿,嗓子却放得很轻,“叶争流叫我了,她在说——”

这一秒钟,杀魂重复的声音,和叶争流的一声梦呓,浑然天成地交叠在一起。

杀魂:“她一直在说——”

“——我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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