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领米步云到一间厢房里,掌灯后,又搬出干净的被褥,铺在床榻上。
他虽有眼疾,却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户人家的布局,似乎不是普通的家宅。待米步云擦干叆叇上的水痕,定眼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也太豪华了吧!被褥皆是用上好的绸缎制成,厢房里铺设华丽,架子上还摆着一件红珊瑚。他忙问小童:“你家主人是谁?”他对金华这一带也算是熟悉了,乡野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富贵人家。
“我家主人,人称海公子。”灯光下,小童的眼眸似乎是竖瞳,不似常人;但等米步云再去瞧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有,是自己看错了。小童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先生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去拜会我家主人也不迟。”
米步云目送他离去,心道‘海公子’这个名讳有点耳熟,好像听谁说过。他将箧笥放下,将扶乩的沙盘等物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好在放在了最里面,没有被弄湿。
他吹灭了灯,躺在干净柔软的褥子上,安然入睡。
才睡了一会儿,米步云又睁开眼,披衣起床。他雨夜受了凉,现在肚子有些疼,急需找个地方……
外面细雨蒙蒙,米步云悄悄走着,越来越迷惑。这个地方不像是个人家,反倒像是个寺庙。看前面有灯光,他悄悄靠近了一些,隔着窗纸,隐约能看到是两个人正在对饮。
他原本想走开,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字词,不由得驻足旁听。
先是那个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男子:“道长,你怎么跟那黑山道观有仇?”
“哎,说来话长,这要从我教训一个卖梨的说起……”
后者叨叨絮絮,说了半天,先前那人笑道:“真没想到,那位观主竟然到处得罪人。老兄你可知,今日我这兰若寺,也住了一位黑山道观的算卦先生。”
“果真?”
“当然。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卜算出自己的命运,哈哈哈……”
雨水从屋檐上低下,米步云猫着腰站在窗下,心里砰砰直跳。他终于想起来海公子是谁了!前些日子,寒光特意提醒他们,说兰若寺来了位海公子,身份不明,没事不要靠近那里。
他来金华这一带两三载了,也听人说兰若寺是座鬼寺,专坑外地书生。后来又听说兰若寺被褚观主一窝端了,现在,这,这……他好怕啊!
米步云赶紧回到房中,摆好了沙盘和乩笔,想算一下如何逃出。
片刻后,乩笔在沙盘上刷刷写字,米步云瞪大眼一看,差点气晕。
上面俨然写了一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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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从太原归来后,见米步云不在道观,听说他被人请去喝喜酒了,人家要感谢他扶乩算出的姻缘。
葛家庄离黑山也有些距离,一两日不归,大家都没放在心上。
江南春暖花开,已经到了栽树种花的时候了。那位卖梨的来找她,这人姓孙,大家都称他孙叔。
寒光带着孙叔去看了看黑山上的地形,大致规划了哪些地方种什么树,主要以桃树为主,再种植一些其它的果树。看得差不多了,寒光带他去山下的集市上买树苗。
除了买树苗,寒光还买了一些花种子,菜种子,准备将黑山道观点缀起来。卖种子的旁边是卖香烛的,老板生意很好,旁边围着很多人。
黑山道观暂时还不卖香,寒光以为她们要来自家道观进香,毕竟附近只有他们一家道观。她心情挺好,付了钱刚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了几个妇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道:“旺儿他娘,你买香,也是要去拜菩萨吗?”
“阿弥陀佛,可不是,我家儿子能不能考中秀才,就指望菩萨了……”
周围人很感兴趣道:“兰若寺真有这么灵验吗?听说以前是鬼寺,你们可真敢去。”
“切,信不信由你!现在的兰若寺,不比从前了……”旺儿他娘绘声绘色地说了如今的兰若寺有多么灵验,死人都能给医活,早就传遍十里八乡了。
……
寒光听得心里窝火,原是她自作多情了。难怪最近道观里的香火不太好,都被这兰若寺给分了去啊!
就连孙叔也在伸着脖子听,还问人家:“刘嫂子,给菩萨上香,能管再说个媳妇吗?”
寒光看了他一眼。
孙叔:“呃……”他老实地缩回了脑袋。
她实在是有些不爽,不想再逛,准备回去了。才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道:“褚观主!请留步!”
她回首,看到一个老婆婆,挽着一篮子鸡蛋,正眼巴巴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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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自称夫家姓陈,因最近家人好像被色鬼给缠上了,想请寒光去捉鬼。
看陈婆支支吾吾,话有点说不明白的样子,应是有些不方便。这色鬼只在晚上来,因此寒光问了地址,说晚间会过去。
她回到道观,见三清殿前冷冷清清,除了明素的母亲在旁边照看着,竟连一个上香的人都没了。
这才营业几天呀,就被兰若寺抢去了香火。
她给三清上了香,顺便把正在祭坛上大吃大喝的狸奴给摘了下来,这猫也太胆大妄为了,大白天都在偷吃。
狸奴有些不满,但是啥也没说,跳上了她的肩头。寒光虽然不明白这猫为何愿意亲近自己了,但这又不是坏事,于是欣然接受。
这会无事,她打算去那个有水晶的密室转转,谁料才下去,狸奴就在耳边不停地喵喵叫。
它叫得寒光实在是心烦,但是甩又甩不掉,只好又爬上来了。她盯着狸奴那日渐长大的身躯,忍不住思考了一个问题。
难道说,春天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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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黑的时候,寒光就到了陈家庄,找到了陈婆的家中。
陈婆早已望眼欲穿,猛一看到寒光,还愣了愣。这观主怎么还带猫来了呢?
只见一只黑白分明的小狸猫,乖巧地坐在寒光的肩头,眼眸十分漂亮。寒光抬眼看了看这几间房子,陈家在当地应该还算是富裕的。
“陈婆,你家这附近有猫吗?”她随口问。
“啊……家里有一只黄猫,抓老鼠挺厉害的。”
寒光闻言颔首,没有再说什么。陈婆将她迎入家中,唤儿媳出来奉茶。
她起初只看到了陈婆的儿子,是个又黑又丑,长着满脸麻子的男人,呆呆地跟在陈婆身后。等她再看陈婆的儿媳时,吃了一惊。
这媳妇身材窈窕且貌美,虽然看起来病怏怏的,但仍与她的丈夫,很不相配。
她抿了口茶,不好多说什么,听陈婆说这色鬼,只在晚上来缠儿媳妇,任她如何反抗,身体都没有一点力气。最初陈婆以为儿媳妇在说谎,因此和儿子商量着捉奸。大前天晚上,儿子藏在屋中,手持木棒,趁色鬼脱衣服的时候,给他一棒子。
色鬼慌忙逃了,留下了衣帽。谁料他们拿起来一看时,那衣服、帽子竟然都是泥做的!
他们才知道是真的遇到了妖怪,接下来的两日,妖怪还是会准时造访。色鬼做好了准备,任谁靠近都会浑身瘫软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色鬼轻薄儿媳妇。
这羞辱,陈家忍不了,因此来请寒光了。
寒光听他们说完,拿过衣服帽子一看,果然都是泥做的。她笑道:“这莫非是个泥鬼?没事,今晚就看我打烂他。”
她今日带了姥姥剑,陈家人的目光也落到这柄剑上,忙过来提前道谢。
……
夜更深了。
漆黑的屋子里,陈家媳妇独自在床上睡着,四下里空无一人。忽然一阵风吹开了门,一个书生装扮的人飘了进来。
他没穿衣服,直接就要上床。听到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寒光从窗下站了起来,一拳砸烂了窗户,跳了进来。
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拎起姥姥剑,找准了泥鬼就一剑削掉了他的脑袋,方才正义凛然地喊出了那句话:“嗨,妖怪哪里逃!”
泥鬼的头虽然掉了,可身躯还能动,看着没有衣服也怪恶心的。寒光噼里啪啦又是几剑,忽然一道光从泥鬼的身体里遁出,朝窗外奔去。
呀,大意了!
寒光刚想去追,陈家人听到了动静,掌灯来看。只见房间里落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块,她确实把泥鬼给打烂了。
“多谢观主!”陈婆喜极而泣。
寒光摆手,不想多说,准备再跃出窗去追。她刚往前一步,忽然一个灰色的不明物,从窗外飞了进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仔细一看,那躺在地上的,竟是一只大老鼠的尸身。
她蓦然回首,果不其然,狸奴坐在窗棂上,慢条斯理地磨了磨两个爪子。
寒光有些惊愕,但还是一把抱起狸奴,对众人笑道:“看到了吗?不管黑猫黄猫,能捉妖的都是好猫!”这只老鼠,才是躲在泥身里面的罪魁祸首。
众人:……
陈婆听得不太明白,还有些疑惑:“那您还要黄猫吗……我家这只是公的。”
公的?寒光忽然想起,她还没确定过狸奴的性别呢。
她把目光慢慢转向了狸奴……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寒光忽觉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所,给狸奴验明正身不太合适,于是对陈婆道:“暂时不,有需要再来找你。”
“好嘞,感谢观主。”陈婆送上了一篮子鸡蛋,恭敬地送走了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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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回到道观时,见斋堂里亮着灯,几人都在。
她将一篮子鸡蛋放在长桌上,有些意外,道:“怎么还不睡?老米回来了吗?”
“观主,有你的信。”小倩神色严肃,递过一封信。
寒光抽出信,对方邀请自己去府上做客,落款处,是兰若寺海公子。她奇怪道:“海公子邀请我做什么?”
燕赤霞一直在低着头,忽然道:“送信的还说了,老米也在那里。”
“他们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燕赤霞摇头:“我们也猜不准。”
如今道观里没有个算卦的,大家都没了主意,在这里等寒光归来。她皱眉,摸了摸狸奴的小脑袋,忽觉腹中微微有些痛。
“不管这是鸿门宴还是海天盛宴,敢扣留我的人,我得去。”寒光冷笑一声,将信纸慢慢攥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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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色鬼这一段,出自《聊斋·泥书生》;
2.黑猫黄猫论,出自《聊斋·驱怪》。上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