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运码头对面有几座英式建筑,三层高,不算气派,甚至还有些陈旧,不过当时英国人建造这几栋楼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海运居然会发展得如此昌盛。
是的,不光是日本人没有想到,其实这也很出乎金家人的意外,金寒池的父亲只是受人相劝开设了这么个海运业务,事情开始得随性到甚至有些孩子气,自然没想到如今倒成了金家收入中不可小觑的一个部分。
此刻金顺坐在办公室里,透过窗口,隐约可见对面的码头。
夜已深了,码头上的灯光仍不少,灯塔需引领一艘艘漂洋过海的巨轮踏上回家的路,苦力们就睡在窝棚里,随时有船来,他们就会被踢醒,赶羊似的将他们推推搡搡到码头上去卸货。
码头是不停歇的,好像一个壮年劳力,争分夺秒马不停蹄,不过所谓“忙碌”说的只是码头上的工人,金顺在金家兢兢业业多年,终于爬上了而今这凡事不需他再亲自动手的位置,按理来说这种时候金顺大可以住进金家为他在上海安排的宅邸中,听着他的唱片机喝着舶来的咖啡,还可以叫上个舞女陪他共度良宵。
金顺之所以喜欢坐在这里,是因为他恍然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像金寒池一样翘着二郎腿等着一切手到擒来,他从底层爬到了上层,这对他而言已经是生活中极大的享受。
这间办公室以前归金寒池那位表亲金家三爷,里面摆着博古架及各种古董字画,金顺来了之后,以西洋摆设取而代之,用得久了,这办公室已经渐渐沾染上了他的脾气,而码头上的许多工作制度也因他的习性而发生改变,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掌控这间办公室和对面的码头。
这意味着金顺要大展拳脚的时刻终于到了。
此时,桌上摆着两只茶杯,金顺这只杯子里倒满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在绿色台灯的暖色光亮下,热气氤氲扶摇,而对面那杯子中的咖啡已经冷了,杯子上还留着一个冷冷的口红唇印,金顺看着那唇印若有所思。
说实话,金顺第一次和日本女人打交道,长得倒和中国人差不多,除了眼睛小了点儿,鼻梁矮了点儿,但是乍看之下,总比那些金头发蓝眼睛的洋女人顺眼些。
只是这女人说起话来很强硬,金顺好不容易刚习惯了自己身份地位上的飞跃,如今被这样个女人颐指气使,心里有些不爽快,一时间怒气起来,全然忘了她是自己的主顾,而今天下午谈的事情,本来应是他来上海后最重要的任务。
金顺是带着一些任务离开北平的,金家本族没什么大事儿,金寒池不看重这块儿生意,所以好说话得不得了,几乎是懒得嘱托什么,金顺身上最重要的任务,来自珙王爷那儿。
金顺今年四十过半,他小的时候就见过珙王爷,每次来本家都是摇头晃脑高高在上,那时候年轻的金顺第一次感慨自己投错了胎,若是能和珙王爷一样含着金汤匙落生,自己也能一辈子不愁吃穿,靠着朝廷的饷银理直气壮做个废物。
那时候哪有人会想到大清竟然这么快就没了?
而今珙王爷身份今非昔比,金顺去的那天晚上也亲眼目睹王府上下因断了开销而一落千丈,恰好他也正听到珙王爷的那句话,知道自己是珙王爷眼中的摇钱树后,金顺不再客气,珙王爷也不再端什么虚架子。
双方在饭桌上开门见山直来直往,珙王爷希望金顺能将一条海运线路分给王府,让他们暗中做些生意,这事情自然是要瞒着金寒池,而作为交换条件,珙王爷拿出了当初宫中赏赐的宝贝,同时答应将两成收入给金顺。
有本事的人赚钱赚得光明磊落,没本事的鼠辈要学会在不见光的地方谋食,珙王爷对金顺说得语重心长,他说大清朝都能灭了,金家也能灭了,他们这些外人要学会先替自己着想。
这话说得是多么情真意切?而面前那只翡翠蟾蜍,更让金顺无法拒绝。
今天中岛芳子登门求见,谈的正是那条被金家切断的海运航线,之前是三爷查出船上有违禁品,到底是什么,金顺并没有仔细打听,这事情对他来说非常简单--金寒池提出断了这门买卖,而中岛芳子登门求见,金顺只需要将她的生意引到珙王爷那条路线上去,对自己来说就是一举两得。
但这主意为什么今日没有对中岛芳子说呢?往好听来说,金顺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中岛芳子抬抬价,这是一场拉锯战,在价格没有高到让中岛芳子彻底放弃那么离谱儿之前要逼着她尽量提高费用,而要说真实原因,就是那种虽然不好听但是绝对是事实的原因,则是因为金顺不高兴,不愿意让一个趾高气昂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这么轻易得逞。
容人之量这种事情啊,虽说所有人都认定这关乎着一个人能成事与否,可落到自己眼前时,却没有几个人真正能做到。
金顺歪头打量着那只茶杯上的口红印,依着今日中岛芳子来时的态度,他预判她应该还会来找自己两次,自己第一次的时候,自己就要格外认真诚恳地跟她绕圈子,态度当然是要一顶一地好,但是决不答应她的条件;接下来就要拖中岛芳子一阵子,按照经验判断,应该是不超过一周,最好是在五天左右,这段时间足以让金顺摸清楚中岛芳子的态度,这样,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要和她直接把事情敲定。
这就是金顺口中所说的“打太极”,他在金家呆的久了,这是他在与三教九流打过交道后摸出的经验。
然而金顺忘了,经验其实才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过度的自信和对经验的信任会让人变迟钝,金顺没有意识到这场交易中最重要的变数在于中岛芳子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就像他桌上的舶来咖啡,金顺喝惯了中国的浓茶,再艳的茶叶喝过照样倒头大睡,可一杯咖啡也能让他彻夜难眠,他忘了自己要重新预判,一旦想起的话,他就会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推测和计划全都是扯淡。
中岛芳子压根儿没准备和金顺见什么第二面第三面,她坐在愧古对面,目光在愧古和中岛江沿脸上游移片刻后,朱唇微启,一字一顿道:“愧古君不是可以下蛊吗?不如下个蛊,让金家人把那条航运路线交给我们。”
愧古凝望着中岛芳子的嘴唇,她的口红已经褪色,双唇看起来冰冷而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