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时予这番大动干戈,到底还是惊动了在外出差的路盛明。
那天季秋动手术，路时予在病房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路盛明没有客套，开门见山道：“听说处了女朋友,为了给她治病弄得沸沸扬扬,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相比于以上这些,路盛明更关心的是路时予对这女孩的态度,因此探口风，“是做什么的？”
得来的却是路时予的讽刺,“您还不知道啊？”
路盛明当即一噎。他的秉性，儿子摸得透透的，既知道那姑娘的存在,必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早把人家身世查了个透彻,估计祖宗十八代都摸出来了。
如今他对儿子的事业并无期待，只能从他的婚姻上想方设法牵制,“你何叔的二女儿何绘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还订过娃娃亲的，也快回国了，你何叔和我也都有那个意思。那个女孩儿,虽然条件还不错，但是家世背景太普通，对你以后的前景没有什么帮助，玩几年给点好处和平分手,不要给自己留把柄就行。都是成年人了,有些话也不必我说的太透，你也明白的。”
路盛明每一个字如刀尖割在路时予心口上，看似是为他好,实则全都是工于心计。
就像一盆冷水彻头彻尾浇灌下来，路时予知道他不可能对父亲有所期待，可在这一刻还是有一种极致到骨髓深处的冷意，和恨意一起，袭遍全身。
他用尽乎冰冷的声音说道，“你当初娶我妈也是目的不纯，从她身上拿到了好处，再一脚踢开。”
这句话着实把路盛明气得不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支吾道，“我和你妈那是因为感情……”
路时予却不想听他放狗屁，不耐烦打断，“你知道我的脾气，以后我的事你也别插手，把我惹急了，谁都不好过。”
路盛明这些话成功把路时予恶心到了，这天底下也只有他这个爹能让他暴躁不已。但他也知道，他是路盛明的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根纽带牵扯了太多的利益，就像是捆绑在一起的共同体，是很难真正意义上割开的。
就算内部分裂，在大众眼里也是一体的。
就算路时予单方面想切割，路盛明也会想方设法延续。
而个体永远是社会群体的一员，受舆论牵制。就算他是路时予也不行。
就像是宿命，他因此受益，也因此受压制，硬币有两个面，好比一把双刃剑，利弊永远同时存在，从一出生起就注定好了。
他和季秋和好的那夜，她说，他从出生就站在了有些人这辈子都无法抵达到的终点线上，所以他才可以说出成功不是靠头脑，背景和地位，这种在季秋看来不痛不痒的话。
他们这样的人，本应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就像路盛明说的，和有背景有家世旗鼓相当的豪门联姻，结了婚之后依旧“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路盛明在这方面已经给他做足了榜样。
而像他这样的人，反而是异类了。
他从小压抑和困顿的根源也在于此。
只是想选择一条，和这个圈子里大部分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人要打破圈子有多难，那不是粉身碎骨的决裂，而是把破碎的自己重新组装好。是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里辗转难眠，是死不了也不能苟活着的意志，是一遍又一遍把自己滚进现实的热焰里锻造的狠心，是在无数个黑夜等待黎明的焦灼。
没有谁的成功是轻而易举的，那都是用命换来的。
但那天晚上，路时予一句话都没有解释，只是抱紧了她，因为他知道，只是他的那句“在各自星轨闪耀发光”，她就能那样的努力奔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季秋一定也花了数以万计倍的努力和汗水，在数不清的黑夜里等待黎明。
他们本质都是一样的。
生活很难，想要拥抱也很难。在这个当下，唯有紧紧相拥，才不辜负这一路走来的眼泪和热血。
直到季秋进手术室，路时予都没有提及上午和路盛明发生的不快。
手术很成功，就连李大夫都说，这么成功是他们都没想到的，得益于周密详尽的治疗方案。
为了不让家人朋友担心，季秋没有太过声张动手术的事，住院期间，除了路时予陪护之外，拍摄组的同事也都会时不时的过来陪她说话解闷。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路时予捧着一大束走进病房，季秋坐在轮椅上，路时予弯下腰，曦照落在他脸上，好看的有些不真实。
季秋直起身子，双手接过花，那么大一束花，把她的脸挡没了。
路时予拨开花，单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还是保持着俯身的动作，鸦羽似的密长睫毛在高挺鼻梁上打下毛茸茸的光影，他低笑着在她唇上碾转。
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近乎气声说，“老婆，我来接你回家了。”
——
当天晚上，路时予亲自煲了一锅鸡汤，放了很多珍贵的药材，这是他第一次煲鸡汤，开玩笑说人生中珍贵的第一次送给了季秋。
乐的季秋掩着嘴巴笑，虽然鸡汤并不好喝，大概是因为放了太多药材的关系，喝起来有点苦，但她还是喝了很多，点着头夸赞说“很好吃”。
就像当年他给的蓝莓饼干，她其实并不喜欢蓝莓口味，但在他问她好吃吗，她会眯着眼对他笑，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饼干了。
因为饼干是路时予给的，所以好吃。
因为鸡汤是路时予做的，就是好吃。
和它们本身无关，只和路时予有关。
那天晚上，因为季秋被路时予喂得太饱了，两人在他四百多平的花园里散步，季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埋怨”他，“路时予，你想把我喂成猪八戒吗？”
他笑着，手掐了掐她腰上的软肉，“有点肉多好，你现在太瘦了。”
季秋有些郁闷道，“我好不容易减肥成功的，可不想再胖回去了。”
路时予搂过她，“以前也没觉得你太胖。”
季秋觉得他肯定是在安慰他，但还是很天真的抬起头，问道，“真的吗？”
他给予肯定地点了点头，“老觉得你那是可爱，和胖无关。”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吗？”
看到路时予鼓励的眼神，季秋鼓起勇气，郑重其事的说，“那天晚上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知道，就是……你对我的喜欢，不是因为我现在变得好看才……”
后面半句，她有点不好意思说，脸在月光下发烫起来。
“见色起意？”路时予替她说了。
他神色认真，眼眸在月光下有一种不纯粹的黑，有点接近于深蓝，很深很深的那种蓝，她看到他轻滚喉结，空气似乎也变得紧张。
季秋伸手摸了摸发烫的半边脸颊，轻微点了点头，眼睛也不敢看他，随意乱转着。
路时予侧身面对她，双手勾着她的腰，将人往怀里拉，抵住额头，眼睛一直看着她，像迷人的深海。
他似乎叹了声气，很淡的，像是她的一种错觉，然后说，“你以为我为谁答应这节目，你一来就陪吃陪喝陪.睡，帮你把所有难题都解决了，让研究所上下全都配合你拍摄，还有高中每天教你数学，陪你训练，帮你做那么多事，我是这么闲的人？”
季秋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嗫嚅着嘴唇，清澈的眼眸深处倒映出路时予的影子，他抬手摩挲着她的脸侧，“在所有人都打击你，冷眼旁观你跌落泥泞再爬不起来的时候，有一个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是我，路时予。”
他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往耳后轻拂开，鼻尖相抵，冒出细汗。
“季秋。”路时予轻声叫她的名字。
“我一手带你成长，也会负责你的全部，你看，这风不会停歇，我对你的爱意延绵无期。其实早就和你表白过了，在看你的每一个眼神里，既然你没看出来，我很乐意再对你表白一次——”
“我很幸运能遇见你，也很幸运，从始至终，都只喜欢你一个。”
那一刻，季秋仿佛遇见了十五岁的自己，头顶的天幕撕开一道口子，她抬头，天光洒落眼里，从此光明永驻。
在空无一人的幽谷深处传来回响，寂静钟声终于敲响，她等的少年回来了。
所有的努力和念念不忘都为了此刻，只要值得等待，时间都会毫不吝啬馈赠。
遗憾是青春的常态，暗恋也时常无疾而终，努力的人终将牵起努力着的人。只要他们在一起，青春就永不落幕。
——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灯全关了，囿于漆黑一团。
路时予靠在床头，笑道：“给你看样好东西。”
然后点开手机。
季秋怀着疑惑看他操作。
“好了。”他抬了抬下巴，“看上面。”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头顶自动拉开漫天星空帷幔。
紧接着，整个漆黑的房间都被星云包围，笼罩在星河涌动的云层里。
这一切来的太快太猝不及防，季秋不敢置信地轻轻眨了眨眼。
“美吗？”路时予单手枕着手，另一只手搂着她。
季秋欣赏着周围银河般闪耀的星簇，点了点头，“你怎么弄的这个？”
路时予懒散笑了笑，星光落进他眼里，“你不是想要一个星空穹顶吗？”
原来那天，她对他说了。没想到他真的给她做了一个。
“做这个很麻烦吧？”季秋问。
“这是我专业内的事情，不麻烦。”他一脸轻松。
也对，他本来就是研究星星的，这个在别人看来很浪漫的工作，但季秋见识过他的辛苦。
她把脸依偎在他怀里，轻轻说，“路时予，你对我这么好，以后我都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你不是不喜欢分别吗？那就永远在一起吧。”
满室都是涌动的星云，安静深邃，有一种躺在广袤的草原上看漫天繁星的感觉，季秋指了指头顶，“路时予，你教我认星星吧。”
于是路时予耐心地教她指认星座，为了方便她观察，还特地把星座像图片一样点大。
听他讲那些星宿的特点和由来，像听故事一样，听着听着，学着学着，在这么美好的氛围下，季秋有点困了，抱着路时予的手臂，上下眼皮打着架。
路时予停了下来，低头看她把脸贴在怀里，不由好笑，轻轻揉了下她后脑勺的头发，“再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
季秋轻“嗯？”了声。
“关于我们的。”
他的话像是一把钩子，把她的那些瞌睡虫都勾了出来，“什么？”季秋抬起头，眼眸映着星光，星星点点浮动着。
路时予将一朵遥远的玫瑰星云拉了过来。这朵玫瑰星云外观很像玫瑰，色泽斑斓，瑰丽无比。
路时予说，这朵玫瑰星云是深空天体，距离地球4000光年，国际编号为ZCT3309，它的颜色来自气体云，恒星风会持续流动，星云的体积也会不断地膨胀。
“它是长在深空之中，永不枯败的玫瑰。除了这个编号，它还有另外一个好听的中文名。”路时予揉着她的肩，嗓音像是浮动在星空之上，缥缈慵懒。
顿了顿，他低头看向季秋，她正也仰脸望过来，视线一触，路时予回答道：“予时共秋色。”
季秋楞了楞。
路时予一笔一画在她手心上写字。
写完，歪头瞧她，笑。
季秋以为他会解释这五个字的含义，但路时予没说，而是靠过来，将脸抵在她的肩窝，带着依赖感和亲昵感，轻轻说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已经向你表白了很多次。”
“季秋，我们说说话吧。”
“好。”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觉得此刻的路时予有一种真实的脆弱感，只对她一个人敞开。
“我想给你所有我能给你的一切。”
季秋心口悸动，她强压着这份感动和胸口翻涌的温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直对我都很好的。”
“还有很多事想和你做，一起去演唱会，放烟火，去天文台看星星，还有……”
他停顿了下，像是在回想着什么。
“那天，你生我气，我是知道的，把我拉黑我也知道，所以我接了这个片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其实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季秋坦诚道，“你把我气坏了。”
“买香水是想跟你赔罪，没想到反而让你把我拉黑了。”
“香水是你寄的？”
“嗯。”
“那为什么写助理的手机号。”
“怕你知道，又怕你不知道。”他翻了个身，将她压在下面，两人注视着彼此。
“其实分别没有那么可怕，”路时予的嗓音总有一种抚慰人的效果，“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宇宙的平衡不会打破，原子也不会消亡，历经种种，我们终将在一起。”
他低头亲了下来，季秋闭上眼睛，享受这个热烈炽烫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汗津津地停下来，路时予说，“许个愿吧，季秋。”
她张着嘴呼气，困惑的问，“今天没有流星，也不是我的生日，会不灵的。”
他笑，“许愿什么时候都可以。就当今天是没有流星也可以许愿的日子吧。你对流星许愿，它们未必能帮你完成愿望，你对路时予许愿，他会竭尽全力办到。”
“真的吗？”季秋轻眨双眼，开玩笑道，“那如果我想要星星呢？”
路时予却认真的看着她说道，“你已经有了。”
她好好想了想，然后抬臂抱住他的脖子，勾到面前，“路时予，我现在很幸福，什么都不缺，如果真的有什么非要实现的愿望，那就……”
她想到很多年前，在庙里对着神像许下的愿望：愿路时予平安顺遂，一生快乐。
“路时予，我不祝你前途似锦，也不祝我们能一直长久，我只祝你平安喜乐，顺心如意。”
他轻轻勾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宠溺道，“你傻啊，没有你，怎么快乐啊。”
接着，他换上了深情的目光，看着她说：“季秋，我想写一封信给十五岁的你。”
那夜，路时予对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她也对路时予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他扯起裤管，“季秋，你看。”
顺着方向，季秋看到他的小腿上方，和她相同的位置，有一个一样的龙纹身。
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惊愕。
他却淡然说道：“没法和你一样感受伤痛，那就一起弄个纹身。”
云淡风轻的语气背后的深情，让季秋久久无法平息。
她抓紧路时予的手，轻轻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龙刻在身上吗？”
路时予点点头，“知道。”
她想，她不必说了，他也知道。这些年在国外，他只会比她更清楚。
什么都不必说了，她知道他懂就好了。
当路时予撞进她身体的一刹那，季秋眼角滑下眼泪，她不知道是不是做这件事的每个人都像她这样会反应这么强烈。
流泪、战栗，从心底发出震颤，也想尖叫。
她对路时予说，“我想大叫。”
他拨开她的湿发，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叫吧，我想听你叫。”
她睁开眼睛看着路时予。
他满眼都是爱她的模样。让她深信不疑，他们会永远永远、不再分离。
周围涌动的星河，层层叠叠，起起伏伏。
想到了那首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船在群星闪耀中摇摇摆摆、晃晃悠悠。
时间一下子拉回到了十三年前。
她从黑暗的楼道里走上去，不经意间的抬头就注意到了靠在画室门口玩手机的少年。
从此一眼万年。
往后十年，如大梦一场。
情深之处。
路时予撑着身体，大汗淋漓，眼底浮光点点，滚烫的汗水掉落在她身上，“季秋，以后都一起走吧。”
她忽地猛然反应过来。
曾经，路时予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走吧”，潜藏在这两个字后面真正的意思是：以后，都一起走吧。
她期待被妥帖藏好，赶在日落前安置那流离颠沛的灵魂，免于苦难失所。她渴望炙热极致的爱意，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对她永远敞开，有一份纯粹干净孤注一掷的爱情，在永远等着她。
在某个阳光充沛的日子里，会有这么一个人到来。
她伸长纤细柔白的手臂，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这一次，迎合着他说，“好，一起走。”
如果不是那一眼的一见钟情，季秋还是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喜欢上路时予的。
会相爱的人，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就像刻在基因里的烙印，这一辈子都在寻寻觅觅着拼图里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只为与之契合的灵魂。
幸运的是，当年那个受欺负、被凌.辱的女孩儿终于长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也找到了光和拼图中属于自己的那一半。
而她的少年，也找到了她，他被抽走的那块肋骨。
漂泊无依的游船终将找到归航的路途，于那年秋天迷失，于这个夏日靠岸。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文可能会开简初叶X陈星落《陷落春光里》，也有可能直接开一个盲盒。星叶的预收先放着，大家喜欢可以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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