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病房卫生间,哗哗水声里,季秋抬起湿漉漉的脸,认认真真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女生。
一张肉嘟嘟的脸,下巴连着脖子有好几层,皮肤还算白皙,鼻子也秀气,五官单个拿出来说不上丑,可一起塞进这块发泡的面团里,就像一个猪头。
胳膊和腿都很粗壮,还有比同龄人都发育得好的胸部,加上这一米六五的个头,看上去壮硕又魁梧。
她胡乱擦了把脸,倒头躺进病房角落单独支起的小床上,蜷缩起身子,把自己闷进被子里,脑海中忍不住又浮现出了今天晚上遇见的那个少年。
心底某处被酸涩充满,压的季秋透不过气。
一整个晚上,反反复复地想着今晚的事,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境也周而复始地回放着,脑海中不断跳跃着“路时予”三个字所有可能的写法。
那酸涩中夹杂着一丝甜味的情绪,抓不到也摸不着,来的这样浓烈而突然,清晰又深刻。
十五年来季秋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情感。
让她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第二天一早,季秋起床洗漱完,在门外给班主任付严彬打电话请假回到病房,舅舅已经到了。外婆挂着氧气罩,医生和护士拿着病历本站在床边检查交流,走之前,医生示意舅舅跟他们出去。
季秋也跟着走了几步,靠在门边偷听,医生说:“老人家八十岁了,这一折腾,怕是不容易好,家属心里要有个打算……”
她抹了抹眼睛,努力把泪意压下去,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转过身回到病床旁给外婆做按摩,甜甜笑着:“外婆,医生说你身子骨好,肯定能渡过这关的,快快好起来吧,等小秋长大工作赚了钱,都要给外婆花。”
老人摇摇头,嗫嚅着嘴唇,抓紧季秋的手,眼泪无声流了下来。
季秋强忍泪意转过了头。
季秋陪外婆说了一会儿话,等老人睡着了,她才吃了早饭,随后就出了门。
拎着飞哥借她的外套走出医院,坐公交车来到镇上最繁荣的那条商业街。
上午八点,商业街开始忙碌起来。
上楼经过拐角,季秋特意朝扫过角落的垃圾桶,昨晚插在上面的花不见了。
今天周六,高中不放假,小学和初中都放假,陆续有学生来上课。
她跟在两三个背着书包边吃东西边晃悠进画室的小孩后面,走进里面的教室,视线不动声色往转了一圈,遗憾的是,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是了,怎么可能还会遇到,又不是演电视剧。
谢飞还没来,办公室门没锁,季秋把外套放他桌上。下楼遇到了谢飞。
打了声招呼,谢飞问她:“要回学校去了?”
“跟老师请了几天假。”季秋下了两级台阶,站在谢飞下面。
谢飞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递给她,“给你当零花,想买什么就去买。”
谢飞老家也在长林弄堂,她家里的事情他都清楚,网吧的兼职也是谢飞帮她找的。
季秋背过手去,摇着头,往后退了两步,“我有钱的。”
谢飞硬是把那沓纸币塞进她手里:“叫你拿着就拿着。”
见她还是犟着,谢飞语气缓和下来,“张奶奶帮过我家,我和我妈都记着她的恩情,就算以后真的不在了,我也会供你继续念书,其他的都别管,好好读书才对得起你外婆的养育之恩。”
那把钱被谢飞弄的皱皱巴巴地塞进她手里。
她捏着暖烘烘的钱币,眼眶重重的。
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声,努力把哭腔往肚子里咽,郑重说道:“飞哥,我会牢记你的话。”
谢飞展颜笑了,揉了揉她的头,“走,哥送你下楼。”
她没有向谢飞打听昨晚那个男生,和外婆比起来,她的少女心事无足轻重。
走出昏暗的楼道,天空瓦蓝如洗,仿佛昨晚的雨只是一场突然而至的黄粱大梦。
——
之后几天季秋在医院网吧和画室三点一线的生活中度过,偶尔也会回家,拿一些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
她背着画板走在熟悉的路上,经过琳琅满目的商铺,吆喝的商贩,穿过落日时分的巷子,手指擦过粗糙的画满涂鸦的水泥墙面,幻想着能有一次偶遇。
哪怕不说话,只是远远看一眼也行。
一次都没有。
自那晚之后,季秋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那突然而至的灵感也断了弦。
铺着的画纸,了无头绪。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那晚一闪而过的灵感,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如同那个带给她灵感,昙花一现的少年。
思维枯竭。
空,是真的空了。
作业的事暂时搁置了。
季秋开始记日记,记下那天的初遇,由于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就用拼音代替。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天的画面也慢慢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种感觉——每次想起来还会怦然心动的感觉。
只是见过一面的人,却给了她这样深刻的印象,见过一次就想见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很多很多次。
但如果真的见不到,也只能留在记忆深处,也许以后慢慢的就淡忘了。
本来季秋也是这么想的,可谁想到,命运又让她见到了他。
最后一天晚上八点多,季秋到网吧上班。
到了那里,她取出课本和试卷。
下个礼拜就要月考了,数学成绩老是提不上去,上个月月考挂了车尾,和数学单科倒数第一只差了十分。
每次打开数学书,她都异常烦躁,眼皮子困倦,没看两行,扔去一边,翻开英语试卷。
过了不多久,走来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60号座位打扫干净,一会儿我还要回来。”
题目做到一半被打断,季秋有点烦,起身抓起靠角落的工具走到60号座位边上,认真清理着。
身后传来一声低悦的轻笑,“你这什么垃圾操作?”
蓦然之间,季秋反应过来,漏拍的心跳以疯狂的速度飞快运转,不自知地抓近手里的塑料袋,忘记了自己接下去要做什么。
而后,她几乎没有迟疑的,凭着本能反应转过了头。
少年坐在斜对面,穿一件黑色短袖,戴着鸭舌帽和上次见过的那个银色耳机。
季秋第一次知道,原来戴鸭舌帽戴耳机也能那么好看。满屏打打杀杀,少年手掌压在键盘上,修长的手指噼噼啪啪一顿操作,又快又狠。
和别人比起来,他的桌子上干干净净。像只是单纯过来打游戏的。
季秋发现,旁边桌几个女生也注意到了他,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不时间发出笑声。
可他却毫不在意,似乎早就对这种情形习惯了。
不敢看他太久,压制着快速剧烈的心跳,收拾垃圾的动作麻木机械。
把可乐,盛着汤汁的方面桶倒进垃圾袋里,耳边充斥的,除了那些打打杀杀的小人,女生们的吃笑声,还有少年富有磁性的嗓音。
很快,那边几个女生坐不住了,推着其中一个长相明艳的女生过去。
女生穿着一件低胸吊带,化浓妆,耳骨上一排碎钻。在一片嬉笑声中,落落大方走到男生旁边,“嗨,帅哥。”
路时予没有任何反应。
女生弯下身摘掉他的耳机,还用手指勾起了他的鸭舌帽,露出胸前迷人的沟壑,刻意往他面前挤了挤,“帅哥,怎么不理人啊,给个联系方式也行,我保证不打扰你。”
路时予拿起网吧的耳机,在她胸前一挡,淡淡的:“我不招妓。”
女生被当众羞辱,脸上青一道白一道,转而脸色一变,狠厉道:“我告诉你,我看上你是给你脸。”
路时予抬起头,舌尖抵了抵脸颊,陷落在光影下,冷下的脸让人不寒而栗,吐出一个字,“滚。”
隔着距离,季秋也感到了来自那里的气场。女生不敢惹他,带着几个好姐妹气冲冲离开了网吧,走之前还把椅子摔的震天响。
一切都平息了。
季秋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也落了,走去把女生那几桌收拾干净。
被扫了兴,路时予滑开椅子站起来,转头看向那边打扫卫生的季秋,叫:“同学。”
季秋心一跳,极力平息,即便脊背僵硬也努力保持镇定,停下动作看向他,“你叫我吗?”
路时予指了指电脑,“下了,帮我关机。”
“好。”她应着,走过去。
方晖打趣:“怎么着,路少爷扫兴了这是?”
路时予不在意地拉了拉衣服站起来,嘴角轻微勾着,哂笑,“我要好好学习考清北,不能辜负我爸一片苦心。”
他立在季秋面前,像是一道阴影骤然降落,面对面近距离,季秋发现他真高。
“滚你丫的!”方晖没忍住爆了句粗,“求大少爷您别学习了,放我们这些学渣一条生路不行吗?”
路时予漫不经心扯了扯笑,抬手压下帽檐,一回头看到怔然呆站着的季秋,踢了脚方晖的椅子腿,“别说脏话。”
他回身对季秋说,“谢了啊。”
季秋仰起头,从下方看清被遮盖在鸭舌帽下面的脸。正如想的那样,惊心动魄,摄人心魂。
可令她最感动的还是,他的那句“谢了啊”,以及提醒方晖“别说脏话”。
没有人用这样柔和的语言,不带歧视的,尊重她,温柔的对待她。
路时予是第一个。
心跳在陡然间骤然加速。
慢慢变得柔软。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路时予没有注意到女孩微微烧灼的两颊,说完谢谢之后,拎起椅背上的外套,斜勾肩上,迈开长腿出了门。
那日晚上,季秋兴奋的睡不着。
半梦半醒间,跳出一幕清晰的画面——
那个拎着黑色外套潇洒利落转身的背影,一半在网吧昼亮的白炽灯光下,另一半和外面昏黄的路灯相映衬,斜在明暗交织的分界线,被两抹不同程度的光亮拉的悠长且深远。
伴随着酸楚苦涩等等复杂的情绪一并涌来,像是无数针尖在心口扎着,虽不至于疼到绝处,却让她感受到了丝丝密密的难忍。
一种不可言说的朦胧情感,在这个晚上悄悄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