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假期,季秋哪里都没去,除了去舅舅家吃饭的时间,其余时间都一个人呆在外婆的老房子里。
白天天气不错,她搬了张太师椅和一把小凳子,坐在门口做作业,冬日的暖阳慵懒地洒下来,格外的舒服。
到下午两三点,太阳下山了,季秋准备搬着椅子回屋里,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看见老韩叔走进院子里,后面跟着路时予。
“老韩叔。”季秋把椅子放下,打了声招呼。
她站姿乖巧,西斜的日光照亮院子的一角,橘红色的一片,衬得她的脸颊微微带红。
老韩叔把一袋水果递给季秋,“这你婶子买的,给你带了点过来。”
季秋接过,敞开的塑料袋口看到几个苹果和梨子,还有新鲜的橙子。
老韩叔想起路时予,“小路说要跟我一块儿过来看看你,我就带他过来了。”
这是路时予第一次来她家,似乎对一切都好奇着,眼睛四处看着,漫不经心,却又自然无比。
听到老韩叔说,季秋这才敢正大光明朝他看去。
大冬天里路时予却像不怕冷似的,T恤外加薄羽绒,连毛衣都没穿。
季秋看过去同时,恰好他也正转头看了过来。
两相视线一触。
季秋顿了顿,正准备对他笑一下或者说点什么的时候,看见路时予对她点头致意了一下,她也朝他微微笑了笑,而后撇开了视线,手指不自禁收拢了袋口,请他们在院子里坐会儿晒太阳,她去里面再搬条凳子。
“坐就不坐了,”老韩叔说道,“我还要去店里看着。”
季秋也不挽留了。
老韩叔又跟她说了几句话,叫她有什么困难就跟叔婶讲,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相互帮助是正常的,小姑娘不要面子薄,开不了口。
季秋听着,记在心里。
她知道,这些深重的感情,是外婆留给她在这个世上最丰厚的财富。
她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路时予抄着口袋靠在老屋的木门前,像是在听他们说话,又像是在想别的事情,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她生活着地方。
老韩叔要走了,把那顶黑色线帽重新戴在光亮的头顶上,起身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他看了看路时予,说道:“小路,你和小秋聊会吧,晚点让你婶子喊你吃饭。”
路时予懒散靠着门,爽快答应,“行嘞。”
老韩叔一离开,院子里又恢复了安谧。
季秋外婆的这房子年份久远,看着很有年代感。季秋听外婆说过,长林弄堂有二分之一是以前官宦人家的宅邸。
后来到了新社会,这些房子全都分给了穷人,外公家分到的这个小院子是旧时下人住的柴房。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柴房,建筑的做工和雕琢考究万分,足可见到当时这个家族有多辉煌的历史。
路时予很是新奇,在院子里走走看看。
季秋去屋里洗了一个苹果,对半切开,走出来递给他一个。
路时予微微抬起头看梁上雕刻的图案,细碎的阳光从屋檐上斜斜洒落,他微眯起眼,棱角分明的五官切割出深邃的光影。
路时予接过苹果,随意地咬了一口,抬头指了指,问:“这上面雕刻的是什么?”
季秋以前问过外婆,外婆也说不出来是什么,于是她就自己琢磨着,日复一日的看,便也看出画的都是各种形态的马。
有人说这是万马奔腾图。
可季秋左数右数,这上面只有二十匹马。
“是马吧。”季秋也跟着顺势地抬头向上看着。
路时予似乎也并不纠结那到底是什么,侧头看向她,随意问道:“报了文科还是理科?”
季秋低着头吃苹果,听闻,微微抬了抬下颌,浅色的瞳仁在光照下淡淡透明般,像猫的眼睛一样好看。
“文科。”她答,像是想起了什么,视线有些躲闪。
路时予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顿了顿,她像是为了掩盖什么情绪似的,明知故问了一句:“你呢?”
“理。”路时予回答很简洁。
季秋重新垂下头去,小口咬着苹果,手里的苹果很快吃完了,只剩下核子,她还是没舍得去屋里扔,吮着上面的汁液。
路时予几下吃完了苹果,“有垃圾桶吗?”
季秋怔了怔,反应过来,说道:“在里面,我去拿。”
她脚步匆忙走进屋里,没过会儿拿来一个垃圾桶,放在路时予脚边,他把核子扔了进去,走到院子里的洗水池洗手。
“水凉,里面有热水。”季秋下意识说。
“没事儿。”路时予几步跳过去,打开水龙头洗着。
看得季秋冻得慌,他却像是丝毫没感觉冷一样。
洗完手,路时予走回来,看了看冷冰冰没有人气的屋里,问,“过年呢,也一个人?”
季秋拨弄着兰花的叶条,这颗吊兰是莫萍种下的,她喜欢兰花,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盆,那天她回来老屋,还感慨说这都开花了。
她不知道,她的妈妈把它照顾的很好。也许,季秋想,外婆也在等着女儿回家吧。
“去我舅舅家,和他们一起过。”季秋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院子大门外,眼神有些茫。
她有些恍然,不知道前路会在何方,也只能这么走着。
好好的,踏实的走着眼下的每一步。
至少,现在能读书,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幸运了。
路时予点了点头,顿了顿,他不由问道,“上学的费用也是你舅舅他们?”
季秋:“我舅舅出一点,我妈出一点,飞哥也说要供我念书,我舅没同意,我也不好意思要。”
顿了顿,她又说道:“如果能读大学,我会自己赚钱,不靠他们。”
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路时予也不知道为何如此相信。他终于明白简初叶这么愿意帮助她的原因了,足够让人心疼,却也足够让人由衷佩服。
如果从小处于她这种境地,路时予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她这样好。
默了几秒,路时予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开口就是了。”
季秋微楞。
抬头看向他。
少年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可他坚定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少女的心里。
也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像是受到了鼓舞,季秋一鼓作气,看着他的影子轻轻问道,“下学期分了班,还能问你数学吗?”
少年幽暗漆黑的眼望着她,没有迟疑地说道:“当然,你想问随时都可以找我。”
——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一晃而过,转眼季秋的高一生活快过去一半了。
十二月份过的很快,眨眼间来到了月底,接下去就是最让人期待的元旦三天假期。
高三有一场联考,元旦只放一天。
为了配合高三的这场重大考试,高一高二要清空考场。
很多同学去超市买了纸箱来装书,季秋也买了一个,五毛钱一个中号纸箱,能把课桌里的书全装走。
然后问楼下收废品的阿姨借来三轮车,几个同学一趟的踏到寝室楼下,再合力把书箱抬回寝室。
大扫除以后,吃过晚饭回到教室,空荡荡的教室好似大减负,几个人零零落落地坐着,聊着假期和跨年。
虽然还没到放假的时间,但好像大家的心情都开始放飞了。
难得今天路时予回来的很早,陈星落靠他座位边上聊天,简初叶坐在季秋的桌子上,懒懒地踢了一脚路时予的桌子,问:“咱们跨年去哪里玩啊?”
路时予双手枕着头,背靠着椅子往后仰了仰,“我不知道,你问陈星落。”
简初叶看向陈星落,“你说呢?”
陈星落沉吟了一下,“玫瑰江边举办跨年烟火秀,去不去?”
“人会很多吧。”丁月白说。
简初叶:“人多热闹啊,冷冷清清跨个什么年?烟火秀那真是又美又热闹,没人不想去吧?”
丁月白表示赞成,两个男生也没有意见,简初叶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季秋,“秋秋,你呢?”
季秋本来以为大家都说去也就默认了她也会一起,她是最没必要问的那个,向来她都是如透明人般的存在。
没想到简初叶把话头抛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把其他几个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季秋忙停下手中的笔,红着脸点了点头,“好啊。”
丁月白眼睛亮,看到她在白纸上的涂鸦,好奇道:“秋秋,这是什么?”
简初叶也看了过来,“哇,好像奥运福娃,好可爱啊。”
季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是根据你们每个人的特点随便画的。”
她喜欢画这些,设计这种带点创意的小玩意儿,这是季秋的一种排解压力的方式。
简初叶拿着给其他两个男生看,“是不是好有创意?”
丁月白叹了口气,“秋秋,你这才华,不报艺考真的太亏了。”
季秋笑了笑。
画被随手放在路时予桌上,他微微往前倾了倾身,也被她的创意吸引了目光。
就像那次出黑板报,她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让他好惊艳。
等几个人都散了,季秋的画还放在他桌上。
她正想转身去拿,椅子腿被身后的人轻轻晃了下。
季秋转过头,对上路时予漆黑狭长的深目,不由呼吸一窒。
少年垂眸,将白纸递到她眼前,浅浅笑着问,“别人的都有,怎么就缺了我?”
季秋脸一红。
她不敢说,他的卡通形象她描绘不出来,只好含糊的说了一句:“你的……还没画好。”
接过白纸就要回身,听到身后叫住她:“嗳,慢着。”
季秋顿住,僵硬地扭过头,“什么?”
少年手托下巴,嘴角含笑,模样认真地同她说道:“我等你设计好了给我看。”
有那么一瞬间,季秋听到烟花在脑海里绚烂炸开的声音。
——
玫瑰江是贯穿江县整座城市最长的河道,每年各式活动都会在江边举行。
那年江县还没有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烟火秀举办的地点在城市广场。
从南烟镇到城区坐公交车得近一个小时,跨年回来过了最晚那班车,保险起见,还是和上次那样,几个男生坐陈星落家的车,女生们则坐简初叶家的。
晚饭还是在舅舅家吃的,下午三点季秋就过去了,因为昨天晚上舅妈委托她过去教双胞胎们写作文。
季秋顺手把超市买回来的零食带了过去,到了舅舅家,看到一家人坐在火炉前烤火,屋里暖融融的。
舅妈朝她招手,让她过去坐。
季秋把袋子放一边,摘下围巾,坐舅妈旁边,把手伸向火炉,红彤彤的光照着她的脸,暖和多了。
老大和老二开心地蹿过去,围着那袋子翻零食,季秋扭头看了眼,对他俩说道:“一会儿写完作文再吃。”
两人立马耷拉下来,蔫歪歪地坐回火炉前,托着下巴问:“姐,我们啥时候开始啊?”
季秋抬头看向墙上的钟,站起来:“现在就开始吧。”
“……”
在舅妈的催促下,两人慢吞吞地拉过了书包,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把文具、作业一样一样地铺陈开来。
季秋坐在两人中间,拿过其中一个的作文,看前面写的内容。
两小鬼都是顽皮的孩子,在她看的时候,东问西问的,尤其是老二,整一个好奇宝宝,问一些让季秋啼笑皆非的话,比如“姐姐,你们高中课程忙吗?”再比如“是不是到了高中就能谈恋爱了啊?”
然后老大就敲了敲老二的头,“高中当然忙啊,高中读完还要读大学,谈恋爱?你想被老爸抽死吧!”
季秋失笑,不知道现在的初中生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她装作严肃的表情,“老大,这作文题和你写的有半点关系吗?”
老二幸灾乐祸大声笑。
季秋放下老大的作文本,又拿起老二的,“你先别笑他,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老二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
一个小时以后,季秋给哥俩讲完了大致的内容,让他们自己写着,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喝。
舅妈正忙着给他们做点心,问她:“他们两个挺费神的吧?”
季秋边喝着水边笑着说:“就是调皮,脑子都挺灵活,基础不差,一点就通。”
舅妈叹了口气,忧愁道:“他们老师也这么说,就只知道玩,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季秋宽慰着舅妈,“会好的,男孩子爆发力强。”
季秋端了两杯水走回堂屋,“歇会儿喝口水吧。”
老二放下笔,神气活现的拿过水杯,“姐,你真好,我还说渴死了要去喝水呢,这家伙不让我去,哼。”
老大接口道:“我这是怕你借着喝水的名义跑出去玩,懒人屎尿多。”
季秋怕他俩又吵起来,忙说:“快喝吧你们。”
老大喝完了水,放下杯子问季秋,“姐,吃完晚饭你还继续教我们吗?”
季秋想到和简初叶他们约好了晚上八点去城区,她淡淡扫了眼老大,“这么想让我陪你们啊?”
老二没什么坐相的托着头说,“今晚上跨年啊,姐姐你不知道啊?”
“城区有烟火秀,好想去啊。”老大接口。
他俩肯定是去不了的,太晚了,舅舅和舅妈不会同意。
季秋怕惹来他俩羡慕,没心思写作业,也就没说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舅舅从工地回来了,季秋把这事和他说了声。
舅舅坐在烤炉旁边脱下袜子,“和谁一起去?”
“我同学他们,五六个人。”
舅舅想着她也大了,这些事情也该让她自己做主,考虑了会儿说道,“晚上看到几点钟,我去接你。”
季秋:“我同学家有车,会开车送我们回来。”
舅舅还是不大放心,“你回来了给我打电话。”
听到舅舅松口,季秋舒了口气,“好。”
吃过晚饭,在舅舅家呆了会儿,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季秋准备告辞,去约定好的汽车站。
她没打算让舅舅送,坐公交车到汽车站很方便。舅舅拿上大衣手套和钥匙,“他们到哪里来接你,我送你过去。”
季秋见推辞不开,只好说:“汽车站。”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外面寒风肃肃,季秋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感到口袋里一震,以为是简初叶他们到了,连忙掏出来一看。
一个陌生号码,“我路时予,你出来了吗?”
季秋楞了楞,脚步也缓了下来,他应该是从简初叶那里拿到她的号码的。
她把号码保存下来,写备注名的时候迟疑了,像是心事怕被人看出来。
他是特殊的,也是隐秘的。
稍想了想,她在键盘上打下了一个字母:L。
L——路时予。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秘密。
舅舅见她停下来,转身等她。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她手指顿了顿,为接下去要做的事情感到心跳加速,张了张嘴,疾风吹进喉咙,把嗓音填的沙哑。
“舅舅,”她被猛灌进来的风呛的连连咳嗽,沙哑着声说道,“还有个同学跟我一起。”
舅舅问:“他在哪儿?”
季秋拨通了路时予的电话。
她能听到他那头的风声呼呼的吹着。
“怎么了?”他问。
“我舅舅送我们去汽车站,”季秋顿了顿,把脸转向另一边,咳嗽了几声,接着说,“你在老韩叔家门口等一会儿,这就过去接你。”
路时予轻皱了皱眉:“你感冒了?”
季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稍怔了怔,“没有,被风呛了一下。”
“行,”他爽快道,“我等你。”
不会儿,车子便开到了老韩家那条巷子口,灯光一扫,季秋看见明亮处有个人朝这里走过来,她迅速降下副驾驶的窗户,示意他坐后面。
路时予大步走过来,拉开后车座们坐了进来,礼貌地叫了声:“叔叔。”
舅舅点了点头,“你好。”从反光镜里看了眼,车厢里昏暗,没看清脸,但也知道是个男生,没说什么。
两人简短地结束了对话,之后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开到汽车站要十来分钟,车里开着暖气,也没有人说话,季秋扭开音乐,是舅舅他们那个年代的歌,旋律悠悠荡荡,带着复古的味道。
季秋注意到后面的有些光影影绰绰,知道那是路时予在玩手机发出的光,他大概也挺无聊的吧,所以借着玩手机打发时间。
她收起遐思,望着窗外发呆,看着看着睡意涌上来,脑袋抵着车窗一点一点的,朦胧里感到车子停下来,然后是路时予的声音,舅舅也说了一句什么,接着一声关门。
季秋睁开眼睛,舅舅笑道:“睡着了?”
“嗯。”她扒了扒头发,往车窗外一看,路时予已经下了车,她和舅舅打了声招呼,正要推门下车,舅舅叫住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舅舅带的不多,这点钱你拿去,和同学出去不能一直沾他们的好处。”
季秋垂下眼,看着这些钱,喉咙口有些涩意涌上来,她点了点头,没有拒绝舅舅的好意,将钱收进了口袋,下车之前对他说:“舅舅,你开车小心。”
“到家给我打电话。”隔着窗户,舅舅对她挥了挥手。
而后发动车子离开了。
季秋站在路边,看着绝尘的汽车尾气,心里恍惚,直到身旁的声音叫她:“他们的车在外面,走吧。”
她抬起头,接上了路时予的视线,路灯下,他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拢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重新垂下视线,将冻僵的手指塞进棉衣口袋,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不更,后面存一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