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二人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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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转

东北老话,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说的就是二人转在东北人心里的地位,绝对跟京剧在老北京人眼里的价值是一样的。那时候农民没电视没电脑,娱乐节目只有过年的大秧歌和这一年才过来一两次的二人转戏班子。只要戏班子一来,用二姨的话说:那叫一个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百花齐放。(请大家自动忽略脑袋里的宋丹丹)。现在大家知道二人转,大多是通过赵本山的赵家班吧,这也是好事,将二人转这种东北传统曲目推广到全国各地,让人熟知。不过现在这种通过舞台的表演,虽然说也叫二人转,却失去了它的原汁原味。如果大家真的在农村看过这种走家串户的班子戏,那就会真的体会到为啥东北人这么热爱这种形式的艺术。不单单是唱的曲目腔调,它本身就是农村戏的形式,也必然在农村的土壤中才能开出最灿烂的花儿。你看二人转,除了演员,你还要感受它唱的时候的氛围。农村的戏台子,农村人团团围坐看戏起哄的氛围,农村人待人的热情开朗,被地下观众的热情激发出的临时的窜词儿和逗哏,和二人转本身都深深的融合在一起。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土戏。

的确,当时的戏班子是走村串县流动演出的,有名角的戏班子更是跨省行艺。李家屯并不是大村子,屯子里也没有特别有钱的地主,所以平时也没有什么出名的大戏班子过来。偶尔会有串屯子演戏的班子路过屯子,借宿时庞爷就会好吃好喝招待,然后赔笑跟班主说让给村民演两天热闹热闹。一般戏班子就算串屯子也是有下定金让按期去演的,这种捉急差很少答应。只有少数最近闲着的,一看招待的不错,又有钱赚就答应了。然后庞爷就挨家挨户的报信,哎哎哎,蹦蹦班子过来了,大家准备凑份子啊。你就看吧,第二天一早,屯子里打场的空地就会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就算帮着戏班子搭台子也愿意在这凑活着看热闹。每家省吃俭用的娘们这时候也都大方起来,说出看戏的分子,谁家也不会推辞。还有上赶着拿着米菜去庞爷家里帮忙给戏班子做饭的。都是为了跟戏班子的角们说几句话,让她们教两出戏,那自己可就在屯子里有了说话的本钱了。

一般戏班子串屯子都是秋收过后,农民收拾好自己的粮食,手里有了余钱准备好好过年了。这时候最有心情听戏看戏了。辛辛苦苦一年,不就是图个过年乐呵么。这年冬天,庞爷又截住一伙串屯子的戏班子。班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领着自己的两个姑娘,一个叫清扬,一个叫清柳,都长的十分清秀好看。还有三个男徒弟。另外班子里吹拉弹弦的还有三四个人。几个人一堆行头一架马车的就过来了。见是戏班子到了,庞爷赶紧招待进自己家里住下,并让儿子准备好饭菜喝酒。跟东北人拉关系,酒是必要的工具,爷们们说话没有酒,那话就唠得不近。果然,一顿酒下来,班主竟然拍着庞爷的肩膀非要跟庞爷钆亲家。说是看上了庞爷的儿子礼貌厚道,要把自己的姑娘清扬嫁给他。还拍着胸脯说一定给亲家家演满七天。这亲家庞爷可不敢钆,虽说大家喜欢二人转,也疯迷名角,但是在长期的封建礼教熏染下,庞爷还是认为戏子是下九流。尤其这唱蹦蹦的女的,多少都是被地主高官玩弄腻歪的。自己的儿子怎么能找个这样的媳妇儿呢?(说也可怜,当时这些唱戏的女子,若不是因为情势所逼,谁能够抛头露面的去唱戏呢?大多都是因为家里穷,活不下去,或被卖从了这行的。但她们将欢乐带给大家后,却多半没有太好的归宿,最终大多跟了自己的搭档了度余生。)庞爷稍微一顿,但马上堆笑说:“刘班主你对我小儿子青眼有加,我自然喜不自胜,何况令爱还多才多艺美貌如花,可惜我儿子从小定的娃娃亲,媳妇明年就过门了。要么这样,我认青杨这孩子当我干闺女,负责帮她找个好婆家咋样?”

“好!老哥就把这事拜托给你了。我们戏班子常年东走西串的,这丫头就跟着我颠沛流离,一天安生日子没过着,,这不,年纪也到了,我想给她找个本分人家嫁了,也省了我一桩心事。只是我也不认识几个体面人,这亲事难找。今天遇到庞爷敞亮人,我就放心你的眼光。你在你们屯子给我姑娘找个能吃饱的人家就行,咱长相岁数都不挑,人实在对我姑娘好,我就把半分家当给我姑娘当嫁妆,你看咋样?”

庞爷本来说这话就是客气客气,谁知道刘班主当了真,还真让他帮着踅摸婆家了。庞爷斜眼看看清扬姑娘,长的标标致致的瓜子脸,秀气的鼻子水灵灵的眼,油光水滑的辫子甩在脑后,素手削肩,腰肢不赢一握。虽然脸上总是有种淡淡的忧郁,可就是这样的气质才吸引人。这样的姑娘在屯子里可是找不出来的。长期干农活被风吹日晒弄出的两驼高原红在这姑娘面前一比,就是个土啊。再说这姑娘走南闯北的,也知道风土人情,懂得利益进退,这些方面都是优势,怎么会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要到自己的屯子里来?再不济还有三个男徒弟在那等着不是?庞爷有点怀疑这刘班主是不是说场面话呢,就又用言语探问了几次,这版主却是真心实意的想将姑娘嫁出去,听那意思好像急的明天就定亲才好。庞爷知道这事必有隐情,却也不再细问,只是暗暗关注起这个戏班子来。

戏班子来的第二天,庞爷就吩咐各家可以准备份子了,然后让众人将场院戏台子搭好,他自己却坐炕头从窗户往外看戏班子里人练活。清扬清柳和几个师兄弟正在自家当院里抻胳膊腿吊嗓子呢。

你别说,这清扬不但长相好,扮相好,唱功也不赖,一亮嗓子庞爷就心里有底。起码唱了七八年才有这水平。再看看扇花和绢花舞的也虎虎生风,端的就是一个好角儿啊,这么好的丫头再唱唱没准就红了呢,咋这么急着嫁人呢?庞爷皱皱眉。

第二天,好戏开锣,只见场院乌压压的人都坐满了,男人们专门拣头里坐着,有的还揣个酒葫芦。半大小子们则到处串来传去的胡闹。大姑娘小媳妇都跟着过来看戏,兜里揣着瓜子花生,凑坐一堆儿嘻嘻哈哈。压根不顾冬天的寒冷。

蹦蹦么,主打是二人转,就是台上两个人凭着自己的本事将一出戏给唱活了。也有单活和群活的。但会看的人,就会指明看二人的。行话叫:秧歌打底,莲花落镶边。然后品评一下演员基本功的好坏,唱腔嗓子怎么样,花活耍的咋样。这点庞爷最有发言权,什么是四功一绝,味、字、句、板、调、劲都怎么个讲究啦,他跟你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其他屯子人可没他那么讲究,大家就图一热闹,所以群活更好,翻跟头的一上来,全场的叫好声都能把狼吓跑。这个班子为迎合大家口味,上来就是一个群活,惹得大伙一阵掌声和叫好。随后就是清扬和他爹搭档的小拜年。这也是赶到了年关,为了个喜庆。庞爷明明看到几个徒弟也练了口,却不知道为啥上场的是父女搭档。于是抽着烟袋,眯着眼听戏。

清扬一清嗓子就赢得一阵叫好,随后的唱腔婉转高亢,听得村民们如醉如痴。三场戏下来,大家都挺累了,虽然村民们还在叫好要继续听戏,庞爷还是叫戏班子歇晌。等下午接着来。

因为下午接着演,午饭就没有酒。庞爷陪着刘班主吃着饭,刘班主竟然又提起清扬的亲事来,直接问庞爷心理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庞爷更诧异了,这怎么一天没到就问我结果呢?那里赶着投胎似的。刚想到这,忽然听到后厨房一阵干呕声。然后就是刻意压低的喘息。庞爷心里猛地一动,似乎有数了。

下午接着是清扬的重头戏,听说是清扬最拿手的大西厢。唱了不到半个时辰呢,清扬忽然哑了嗓捂着嘴直奔后台。台下乡亲们讶然,纷纷问事怎么了。刘班主忙上场抱拳对相亲赔笑说:“清扬来的时候就得了伤寒,现在身子不适,让清扬的妹子清柳给大伙继续。”大伙是不在意谁唱,只要唱的好都行。于是清柳上场,又是一阵的叫好声。所以清扬的这个行为只有庞爷心里有了计较而已。

戏班子一直演了三天,清扬在后两天的出场很少,并且不以主角儿出现。有村民起哄呢,刘班主就顺应民意唱些十女夸夫的段子,只不过词儿都改了,有些涉黄,博大伙高兴。果然听戏的也就忘了继续起哄让清扬出场了。

第三天晚上,刘班主又来找庞爷了。庞爷却早就心里有数。果然,当刘班主问庞爷结果的时候,庞爷只是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他,立马把刘班主看毛了。然后庞爷很肯定的说:“老刘啊,不是我不给你找人家,是这屯子人都实在,我不能坑了他们不是?你老实说吧,那清扬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刘班主愣住了,这个耿直不善于伪装的汉子不知道庞爷从哪里看出破绽的,但终于决定不再抵赖:清扬在四平串屯子的时候,被一家地主看中,于是地主家出人非要拉班子到家里做堂会,给了丰厚的酬谢,刘班主不疑有他,带着班子在地主家连唱了半个月。最后一个晚上,地主老婆说喜欢清扬,要单独做两套行头给她,让清扬去她屋里量尺寸。这一去就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地主家的老婆送回来呆滞的清扬和五倍的戏银。清扬身上到处都是被施虐的痕迹。只知道流眼泪。

刘班主和一众人都愤怒了,拿起家伙就要冲进上屋找地主拼命。本来呆愣的清扬忽然冲出来拦住众人,跪下含泪对刘班主说:“爹,别去,咱们斗不过他们的。昨天,说是警察厅长和他们一起喝的酒。咱要过去,就全完了。我已经毁了,你不能再让妹子毁了。咱班子里的大家哪个不是拖家带口挣钱吃饭的。我认命。拿着钱咱回去吧。”

刘班主捏紧的拳头始终放不开,最终狠狠的砸在了门框子上。姑娘说的对,自己拿命去拼,却也只能将全部的人都葬送了,却未必能动人家一根寒毛。班子离开地主家的屯子时,每个人都紧紧的咬着牙,仇恨的目光恨不得将这家人家碎尸万段。

清扬在随后的几天中一直浑浑噩噩的发烧,班子不得不找个屯子住下来让清扬调理身体。这一耽搁就耽搁差不多一个月,等清扬渐渐好起来,人已经瘦得跟人干一样了。但是丫头并没有寻短见,而是又撑起身子唱戏,并且不再让刘班主让清柳上台。刘班主很明白她的意思:不能让妹子再步上自己的后尘。

又过了半个月,清扬自己觉得不对劲了。天葵推后十几天没有来,她真正开始恐惧。到了下一个屯子时,清扬自己一个人悄悄的出去找了大夫。农村的大夫虽说仅仅会点把脉的皮毛,但是身孕这种大事还是拿的准的。一如清扬所料,最坏的事情发生了。在戏班子,女子失节算是平常,但是未婚先孕却绝对不允许。几个师兄就算跟自己感情好,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清扬苦求老大夫给抓几剂落胎的汤药,老大夫却遵守着自己医者仁心,不肯杀害未出生的婴儿。无奈之下清扬只能跟刘班主和盘托出自己怀孕之事。

刘班主一夜白头,愁的是自己的闺女真的进退两难了。孩子不能要,却也不能打。清扬现在的身子如果打胎,可能连自己的命都送掉,但是不打孩子若要生下来,清扬以后还怎么做人?那个年代,未婚先孕的女人都能淹死在众人的唾沫里。想来想去,班主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在串屯子的时候找个踏实本分的农民家,趁着没显怀将清扬给嫁出去。一路走来,也有几个相看的,可是刘班主都看不上。自己一个好好的闺女,就算是被糟蹋过,也要找个能靠得住的才能将姑娘的后半生托付出去,不能随便什么瞎眼睛瘸腿的都嫁不是。于是到了李家屯遇到了庞爷。刘班主见庞爷是个义气爽快的人,就想托庞爷办成这事。只是没想到庞爷精明至此,没几天就发现了清扬的身子。刘班主不顾自尊给庞爷跪下,求庞爷不要讲此事外泄,说戏班子唱完就马上走人了,不能让清扬的名声丢一路。

庞爷静静的将刘班主扶了起来。郑重的对刘班主说:“老哥,你信我,我一定给你家丫头找个好婆家。你让丫头安心养着,在这屯子多住一阵子。”说罢不提这事,俩人决定用酒来忘记这悲痛的遭遇。一晚上的大醉,第二天刘班主醒过来,庞爷已经不在屋里。

庞爷并没醉,他看着刘班主这个东北汉子在喝醉后痛哭流涕的眼泪,自己内心就下了个决定。天还不亮就回自己父母屋里,将自己的决定禀报给了父母。已经上了年纪的父母听了以后都非常的震惊。但庞爷预计中的阻拦和怒骂都没有出现。二老只是皱眉互相看着,最终庞爷的父亲叹气道:“孙子的婚事你做主就行了。我们没啥意见。咱家世代没有缺德的人,遇到这事,你又有这样的决定,或许就是老天爷的意思。爹也相信你的眼光,如果那女子是正经本分的,生出的孩子咱也认。老庞家不缺一个人吃的。不过这事你不能强迫东子也认,你得问清楚了东子愿意才行。”

庞爷转身就来到庞东的屋里。东子是庞爷的小儿子,从小备受庞爷的宠爱重视,见父亲满脸凝重的过来,知道是有事商量,就搬了凳子坐在庞爷下首听着。庞爷将事情一字不漏的讲给了东子。然后盯着东子的眼睛问:“东子,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坑你,但是你知道,咱庞家不能看着姑娘被逼上绝路。爹想救她,也想给她颜面,但是爹这个岁数,在屯子里不能娶小。她和你年龄相当,你要是心里能过去,爹就把这亲事应下来。这姑娘你见到了,长相不说,说话办事比咱屯子里谁都强。她也肯定知道感恩。你想想,下晌告诉爹你咋想的。”说罢庞爷就转身走了。

东子乍一听这故事,只觉得气血上涌恨不得替清扬将那地主给活剐了。但也万万没想到爹竟然想让自己娶了她。东子第一眼见到清扬时,好感肯定大大的,但是听了她身怀有孕,心里又别别愣愣的。就这么思来想去的,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班子休息的后屋。偷眼一瞧,清扬正静静的坐着掉眼泪,手里却捏着把剪刀呆呆的。这情形任是小孩儿都知道清扬想干嘛了。东子立马就冲进屋里没等清扬反应过来就将剪刀夺下来。

清扬被吓了一跳,眼见一个黑影冲过来,自己手里的剪刀就被夺走了,定眼一瞧,是庞爷家的儿子,在席上见过一面,憨厚但是坚韧的眼神给清扬留下很深的印象。清扬忙擦擦眼泪,装笑说:“庞大哥你来啦?我这正发呆不知道咋把手绢裁剪一下呢,你咋抢我剪子呢?”

东子知道她有心隐瞒,却直接就挑明了说:“妹子你不用瞒着哥了,我爹都跟我说了你的事了,都不怨你。你何必想不开。你别愁,你不嫌弃哥是个田里刨活的,哥就娶了你。那孩子生下来跟我姓。咋样?”

清扬万万没想到他冲进来会说这么一番话,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只呆愣愣的盯着庞东的眼睛。两个青年就这么对望了许久。庞东看着清扬梨花带雨的脸庞,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决定不是冲动,而是值得。清扬仔细的想从庞东眼中找出轻佻和戏弄,却只看到了认真和坚定。终于,清扬朝着庞东跪了下去,哭道:“大哥,你要能成全我的名声,我在你家做牛做马的报答你。我不敢要明媒正娶,当小儿我也愿意,我想死,但是我还有爹和妹子,我死了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后悔冲动生事。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救我也算救我全家了。”说罢痛哭不已。

两个人牵手来到庞爷和刘班主面前时,刘班主呆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缓过神来,猛的跪下就给庞爷磕头。庞爷是扶都扶不起来。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为了让清扬早些安心,庞爷就定了下月的好日子给庞东和清扬办喜事。

屯子里立即知道庞爷家要娶媳妇了,娶得还是长得天仙儿一样的清扬。不知底细的屯子人纷纷羡慕庞东有艳福,青杨的事情被庞爷掩饰的滴水不漏。刘班主的班子里当然更没有人说出来。

庞爷没有慢待清扬,大婚之礼依旧按照明媒正娶,附近村屯的老少爷们都来贺喜,屯子里一片喜气洋洋。刘班主更是喜不自胜,吩咐戏班子连唱七天,正正的将这个年过的喜庆吉祥。庞爷一直留戏班子一起过了年,才依依不舍的将刘班主放走。

按说事情到这里,圆满结束就是团圆结局,但事情往往事与愿违。

清扬婚后勤谨孝顺,事事不落的伺候公婆,温柔体贴的对待夫婿,家里都觉得这个媳妇儿没白娶。庞爷口风如此的禁,家里除了庞爷父母和庞东子,竟然连庞家其他儿子都不知道清扬的事情。清扬也自觉上苍有德,肯怜恤她苦命,嫁进这样厚道的人家,不论家里上下,还是邻里之间,都相处融洽得体。

七个多月后,清扬孩子早产,一个男孩。庞爷给取名庞续东,摆明了是承认自己家儿子的骨肉。屯里只知道清扬早产,皆说这是清扬身体太瘦弱,并没人往其他方面想。清扬自己也从阴影中走出,准备平平安安的过新生活了。

儿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庞爷家忽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进来就指明找清扬,并且宣称要带走清扬的孩子。家里一阵慌乱,皆不知怎么回事。庞爷心里虽然有些明了这些人的来头,却还是想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原来清扬出嫁,她的一个师兄却心有不满。本来这师兄中意清扬,本想着赚足了钱就和师傅提亲,谁知道清扬出事了。这下想娶,心里犯膈应,但是清扬嫁了别人,他又不甘心。于是在回乡的途中,找了一个酒店喝酒。好死不死的喝多了就把这事给说秃了嘴。酒店的活计正是地主家邻居,回去就把清扬有孕且嫁入庞家的事情告诉的地主了。

原本地主对清扬不过就是玩玩,现听说有孕,立马来了精神。要不说作恶的人要由断子绝孙的报应,这地主家财万贯,膝下却无子。四个老婆一个接一个的生,生一个死一个。听说清扬有了自己的种,马上派人过来抢人。于是庞家上下,连带屯里上下全知道了。清扬好不容易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心,立马又跌入十八层地狱。

外面的人来势汹汹,且有当地警察厅的人跟着,带着武器。庞爷不能硬拦。跟这伙畜生又讲不起道理,眼看着就要变成屯里的大火拼。清扬忽然从里屋抱着孩子走出来,就静静的盯着来人的眼睛,冷冷地说:你们是要孩子呢?还是要我一起带走?

来人嚣张,指着清扬说:“我们老板说,孩子女人都带走。你回去就享福了。还挺有命的,直接生了个小公子。大太太连房间都给收拾出来了,回去就是姨太太。好好跟我们回去吧,张家慢待不了你。

清扬点头,然后说:“好哇,你们等着,我就回去就是了。”说罢,先是对着庞爷跪了下去,狠狠的磕了3个响头,然后说:“公公,你善良仁厚,让我重生,只可惜我命薄不能再伺候家人。我永世铭记你的好。”又转身跪着对东子说:“东子,我啥也不跟你说了,你待我的好我生死不忘。以后你必定子孙昌盛,洪福双至。万事无忧。”说罢起身,忽然猛的将孩子使劲贯在了地上,抽手就给自己脖子一剪刀。血跟泉水一样喷出来,所有的人都吓傻了。不知道该救哪一个。等大伙反应过来,清扬已经倒地不起。

那边庞家大嫂将孩子抱起来,还有气,却已经摔的头破血流,连哭都不会哭了。来人立马惊慌的到处找大夫,又抵不住被怒火杀红眼的庞东子的拳头,一时间乌烟瘴气狼哭鬼号。

晚上,快马加鞭从哈尔滨请来的大夫过来了,看看清扬就摇头,转身就医治孩子去了。半晌摇头叹气道:“孩子脑袋已经摔残了,怕是醒过来也是个傻子了。造孽啊。”

东子听到这,愣愣的瘫在椅子上。庞爷忍住眼泪主持大局,让屯里人赶紧去找刘班主家中报信,然后怒火中烧的狠狠走向来人。

几个狗腿子见到屯里人拿枪执棒的架势,再加上自己明抢豪夺在先,早就没了底气,手枪不等抢就早早交出。来人的头儿也没了刚才的气焰,只低声下气的求庞爷放他们一马:“老爷子,你看我们都是跑腿的,张家在四平呼风唤雨,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得干。这缺德事我们推了又推还是强迫着过来。只是没想到你家夫人刚烈至此。老爷子,咱有话好说,你放我们回去,要多少赔偿我去跟张家要。”

庞爷一个嘴巴就扇了过去,直打得那人退后几步嘴角流血。然后庞爷说:“你们留在这,一会儿我亲家就到了。这是他亲闺女,被张老狗糟蹋了不算,你们最终还逼死他。到底怎么处理我听他说。他说要你们陪葬,我豁出去庞家十六口人命和你们拼。他要放过你们,我也无话,但是你们记着,这条人命挂在你们每个人身上。活人不找你们,死人也不会放过你。”这番话字字有声句句带血,直把这些腿子们吓得冷汗直流。

关押了这些人一晚上,第二天中午,闻讯而来的刘班主和清柳到了李家屯。看到了惨死的清扬和庞爷愧疚的眼神,刘班主却反常的冷静。他只是默默的再将清扬脸上的白布盖上,然后让众人出去,忍着泪对庞爷说:“亲家,我老刘不会说话,你救了丫头一命,但她还是逃不出这命里天劫。还带累你们全家声名受损。我老刘要钱没钱,不知道咋报答你们恩德。现在就清柳一个人跟我过,我想把清柳留在你家给东子做续,代她姐姐偿还你家恩德。也希望你好好帮我照顾清柳。你家仁义慈善,日后必定子孙绵长。”

庞爷怎会听不出他这话就是交代后事的意思。但此时同是怒火攻心,庞爷要不是自己有一大家子早就找到四平拼命去了。再说亲家把清柳委托自己照顾,那就是信任自己能给他家留个血脉。当下郑重点头说:“亲家,你放心,我不能慢待二姑娘。她在我家住着就跟我亲闺女一样。她要是喜欢东子,就是我家媳妇,不喜欢我家东子,我就给准备嫁妆按亲闺女给她找好人家。只是亲家,做事要先想好了,可不能莽莽撞撞的。我庞家虽然拖家带口,也不是怕死的人。你要单枪匹马的出头,我可不干。”

刘班主摇头道:“这世道,已经乱了。我不傻,自己去跟人家比硬。前一阵子二龙山响马胡爷曾经让我们去唱戏,那是个好出路。我只是碍着还有清柳,不能上山。现在青柳在你家有靠,我还有啥放不下的么?等我上山有了能力以后,带人踏平他刘家沟。这事儿不能拖累你。你当没听到过。以后我也不能老来了。当个胡子亲家,你也不好过。帮我把姑娘好好葬了吧。她地下有灵,必定保佑你庞爷全家福寿双全。”

庞爷并不继续劝阻,只是听了刘班主的意见将来人全部放走。那些人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的被放,走的时候一人到庞爷和刘班主面前一鞠躬,然后又一起到清扬棺材前磕头。怎么说呢,人都是有人性的,做了缺德事自己还是愧疚。走之前,来人的头还特意跑到庞爷面前说:“老爷子,您大人大量的放了我们,我们记得你的仁义。以后这些烂事我们肯定不干的了。只是你家小公子已经残疾,这可怎么办呢?”

庞爷看了看他,见他的确诚心诚意的问,才说:“这孩子你们抱回去,刘家也不会好好养着了,我就养着他,直到他老死。你们回去给刘家带个口信,就说母子俱死吧。省的以后麻烦。”

那人连连答应,说保证以后刘家不会过来找麻烦,才带着一行人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下溜溜的走了。

清扬的葬礼当天下起了细雨。屯子里家家户户都开门,目送这位生命坎坷的人走完最后一程。她妹妹在走出村口时,忽然一调嗓子:一轮明月啊~~,大西厢的声调委婉哀长的袅袅飘在李家屯的上方,也带走了清扬一生的折磨。

两年后,清柳嫁给了东子。大家将对清扬的祝福也加在了清柳身上,于是得到了双份的祝福。这也是我下一个故事,双子传奇的开端。

不过清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她死前说:“庞家必定万事无忧。”这话,她做到了。

清扬过世后,世道越来越乱。日军侵占东北,即使在农村,也人人自危。尤其是驻扎的日军,头几年还有约束,不会乱到屯子里祸害村民。后来战事越来越激烈,这些兵就不忌讳军纪和处罚,想办法发泄战争带来的压力。到处烧杀抢掠。当时村里要有巡逻的,只要远远的瞧着日本人过来,立马发信号:鬼子来了!大家就都携家带口的上山躲鬼子。这一年,庞爷家出事了。

来屯子里的是一队散兵游勇。进村前并没有列队,但万幸的是村里的妇女大多跑掉了。庞爷正和傻孙子续东在地里干活,没听到报警,等回家一看,家里已经坐着七八个鬼子了。家里其他人得到报警已经不在,这让庞爷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这傻孙子,十几岁了还是不懂人事,就会说些:吃,饿,拉,尿等简单的话,能跟自己一起走也算少了个活着的累赘。想到这,庞爷一点都不慌张的进屋,照常舀水做饭,当压根没瞅见这些日本人。

日本人在中国待得够久的,有几个已经能说生硬的中国话了。于是一个高个儿说:老头,我们的路过,你的做饭吃。我们明天走。女人的找几个。

村里人年轻的基本都跑光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哪里去找女人?庞爷不说话,也没顶嘴。只是自顾自的做饭。鬼子都饿了,饭做好把庞爷一推一帮人就上来抢食。吃饱喝足就又逼着庞爷去找女人。你知道鬼子是没人性的。没有女人他们的发泄方式就更残忍。他们把庞爷绑在障子上用皮带抽。庞爷越是咬牙不做声,他们就越是兴奋的哇哇叫。正当庞爷要忍不住晕过去时,忽然自家家屋里传出一声女人的戏文。

“一轮明月啊~~,照西厢”,这大西厢的头一句,高亢婉转的嗓音唱出来,顿时吸引了鬼子的主意。

女人的有!过去看看。鬼子们兴奋了。进屋将里面唱戏的人抓了出来。庞爷定睛一瞧,竟然是自己的傻孙子续东。不知怎的,竟然将自己老姨以前的戏服给穿上了。他脑袋摔坏了,这些年不能干农活,也体弱。长的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穿上戏服一扮上,还真有几分女人的摸样。

鬼子拉他出来,他并不害怕。站在院子中间,一扭身一甩手,接着唱戏。那高亢清亮的嗓音,分明就是过世的清扬!鬼子们都听呆了,顾不得继续打庞爷,一个个摆着脑袋打拍子。就这样,续东腰肢扭动脚下生花,边唱边跳的唱了一个晚上没停下来。鬼子在院子里生了火堆,在火光的映照下,庞爷似乎看到了清扬又回来了。他知道,清扬是怕自己受苦,附身在儿子身上给他报恩来了!

一个晚上过去,鬼子们也听腻了。临走没杀庞爷,却将已经累背过去的续东给背走了。庞爷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直到返回村里的东子将他救下来。才将这段经历说给大家。

大家纷纷感叹是清扬不忘旧恩。只是续东被掳走,凶多吉少。

庞爷摇头道:“清扬恨这个孩子,这孩子是她耻辱的证明。她当时就要摔死他,却因母性没有下死手。现下她想通过鬼子把这孩子给了结了。这孩子在世也是受罪啊。只是我欠他一条人命,却不知道怎样偿还了。”

庞爷从此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去世前,他非要儿媳妇清柳给他唱大西厢。清柳多年不唱戏,却因为公公临死前的要求,含泪亮嗓。最终庞爷在大西厢的曲声中带笑而亡。

这么多年,二姨提起这事儿时总说,她听不好大西厢,每次听总是心酸想哭。那个时代的善良女子不得善终的太多,而流传下来的,只是她们的故事。二姨不知道那美丽善良的清扬是否已经无牵无挂转世投胎,希望她和一众那个时代往生的东北善良的人一样,能够在死后找到自己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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