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赵一白认为很得瑟的人,是陆远。
月光下,陆远穿着西装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的确和周围的警察显得格格不入,在这个国家,警察还真没几个上班穿西装的,当然,领导除外。然而这么个家伙出现在山坡上的那一刻,不光是赵一白,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那感觉,很像是国产警匪剧中空降来一个美国FBI,怎么看怎么别扭。
“副局,为什么不让击毙?”
赵一白只看了陆远一眼,随即从搜捕特警身后走向了另一伙人,然后,冲着宋副局长问出了这句话,并且态度一点都不好。
他不可能有好态度,大家顶着太阳在林子里一直追逐了六个小时才算是把这家伙追上,这个时候不让击毙,这是想干嘛?难道让所有警察都放下手里的枪,冲上去跟罪犯肉搏,就为了抓活的?
玩呢?
“抓了他有可能永远都破不了8.23大案。”陆远回答了一句,这是很正常的回答,也很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思路,没想到……
唰。
一张冰冷的面孔扭了过来,一点不客气的皱着眉甩出一句:“谁跟你说话了?”
“你谁啊?”
赵一白看着穿西装这个家伙脸生,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市局、刑警队还是特警那应该都没有这一号,要么,就这身显眼的装扮也应该有点印象才对。
“赵儿啊,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叫陆远,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前FBI犯罪心理学家。”宋局长这话还没说完,赵一白立刻顶了上来:“从美国回来的怎么了?和这案子有关系么?”
陆远没理他,而是冲着山坡上走去,他一项不擅长斗嘴,也不愿意斗嘴,更喜欢把事实摆在喜欢斗嘴的人面前,让对方自己打自己嘴巴。
“姜春阳。”
陆远慢慢走上了山坡,冲着月光下孤独的身影走去,而后说道:“刚才我好像听你说,让警察开枪,对吗?”
“你就那么想死?”
姜春阳看向了陆远,一个字都没说,只有手里的刀在月光下流淌着粘黏在上面的狗血。
陆远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没上前,不过比其他人往前站了一步:“我知道了一切……”
“你知道个屁!”
阴冷的声音在姜春阳的嗓子眼里挤了出来,他看陆远的眼神就像是很多人看社会上很让人讨厌的家伙,那些家伙总是会在你说出自己的痛苦后补上一句‘我理解’,你理解什么啊?你有过感同身受吗?
“是么?你还觉得在你身上发生过的那些悲惨的事,是个秘密?”陆远说完这句话以后,按照记忆中的那段文字念出了:“—――肛—――门—――内陷、括约肌松弛,放射状皱襞消失、光滑……”这些话,他没有继续伤害姜春阳,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尽量隐晦的告诉姜春阳:“这是屠户李万山的尸检报告,我想这些文字的意思你应该知道。”
姜春阳丝毫没表现出这种时候电视剧里罪犯该有的震惊,他看着陆远,就那么看着,只是略微的加大了一些喘息幅度,喘息时,整个上半身都在蠕动,除此之外,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觉得,这样的你死了以后就解脱了?”
陆远站在那摇摇头,伸手指着山下道:“那老两口怎么办?你今天死在警察的枪下,他们永远都有一个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杀了屠户李万山一家的杀人犯儿子,这件事再也没有人站出来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甘心吗?”
“你要甘心,就不会躲在大山里这么久!”陆远突然提高了音量,把这句话直接扎进了姜春阳的心里。
姜春阳抖动了一下,在月光下这一次抖动显得无比清晰,这种心理触动在陆远提及他伤口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而在这一刻,抑制不住了。
“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根据刑法,你死定了,不会有死缓的待遇,更不可能是无期,无论到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座法院宣判,等待你的都只能是死刑。可你还有一个机会,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选择跟我们回去,在审讯室把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在死之前,告诉西岭村所有人,你姜春阳杀人是有原因的,是有人亲手把恶魔塞进了你的心里,要怪,得怪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人,本该承担这一切罪恶的,不是你!”
姜春阳挪开了视线,根本不在乎那对着他的几十个枪口将目光投掷在月亮上,仿佛不敢在看陆远,这个人身上像是藏着他根本不敢去望的真相,偏偏那真相如此残酷。
“说话呀。”陆远问着,说着,尽可能的想将那打算一直死守下去防御线打开:“你知道警方的办事风格,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你们家的老两口给请上来,然后让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站在你面前劝你。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在抓捕过程中警方尽可能低的减少遭受损失的可能,而你父母的呢?”
“见到你的时候该是什么表情?”
“还记得你们家门口扔着的山鸡、野兔吗?”
这是最一般的谈判流程,在美国,犯罪心理学家除了整理整个案件的文献资料进行犯罪心理归档外,谈判也是他们的专业之一,尤其是在劫持人质事件出现的时候。
可这一回,陆远的目的不光是让姜春阳放下手里的刀投降,他是来抓人的,也是来抓潜藏在人心底的恶魔的,为了郑义,不是正义。
“闭嘴……”
“闭嘴!!”
姜春阳想喊,但是他根本喊不出多大的动静,那嘶哑的嗓子如同被淹了一样只能发出粗犷至沙哑的声音。
“行,让我闭嘴简单,告诉我,屠户李万山是不是侵犯了你?”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陆远,尤其是赵一白。
在这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听过8.23大案,也都知道海市西岭村少年一夜之间杀了屠户一家五口,但是为什么杀的,俩人之间有什么仇恨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刑警队的这些人。案子经过鉴定确定了姜春阳是凶手以后,对于警方来说任务只剩下了缉凶,至于来龙去脉,凶手抓到了自然会清楚一切,何必要在这种地方浪费资源?
“别再说了!”
这句话的出现让全部的人将视线转移到了姜春阳身上,这代表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当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异样,这异样未必是歧视,可就是这种目光姜春阳也受不了。他不断挪动这双眼,一个个扫过面前的警察,强大的怒意正在控制他的思绪,这小子居然在一排排枪口面前……不要命的举起了刀,用根本不对等的冷兵器去面对枪。
“放下刀!”
“把刀放下!”
咔!
咔、咔!
呼喊声,子弹上膛的声音开始频繁出现,每个人都怕姜春阳会发了疯似得冲下来,这种怕不是恐惧,是在一个明显表现自毁情绪的人面前,产生的一种复杂情绪。
“那谁来说?”
陆远降低了音量,真正以询问的姿态面向姜春阳:“我不说,你也不说,谁说?”
“我那个滚下山的兄弟跟谁伸冤,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呀!啊?”
“要不是我兄弟在医院里躺着,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电话告诉我他已经醒了,你看我管不管你的死活。”
姜春阳彻底崩溃了,不是被陆远击中心理弱点,而是在他心里,这个世界上真的已经没有人管他的死活了。那种孤独不是人能忍受的,比在大山里独自熬着的日子更苦。对于人来说,家人和朋友的存在并不是需要互相帮助,而是陪伴,是只要你在就好,可姜春阳呢?明明知道父母都在,明明知道……
他的持刀手缓缓垂下了,一直高昂着的头正在低垂,月光中,一个双手自然下垂并正在低着头的身影仿佛蒙上了一层银光。
闪光的人代表着没有活在阴影里,同样,他身上也没有任何人的保护。
“为什么杀了刘丽、孙玉盛和常有财?”
一番咆哮后,平静下来的陆远问出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这个话题转变的跳跃性之大完全让人无法想象。
“这三个人跟你明明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陆远在国外时见过很多变态的不一样,见过从小被人欺负,长大后杀了人对警察说想成为那个欺负人的家伙以证明自己更强大的;也见过把杀人当成吃饭、洗澡一样随意的事,可姜春阳,他完全想不出来,这三个人和姜春阳无法产生任何联系,问题是,这姜春阳根本就没有信仰。
是的,陆远说的正是8.23大案,上山之前,木木打回了电话,说陆老爷子把他从医院撵走了,理由是,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紧接着,木木回了实验室,将姜春阳宁愿和警察拼命也要抢回的衣服进行了血液比对,当结果出来的时候,事实证明这件衣服上血液和8.23大案几位死者的血液完全一致。
陆远错了,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8.23大案的凶手起码得拥有和木木一样的身材才能控制一个人,没想到,这是个长期在山里游荡练就出了超人爆发力的野人。他更错的是,姜春阳拼了命回去掏刀杀警察并不是要保护衣服上的血迹不落到警方手里……他是在……在保护……
“我不知道该恨谁。”
赵一白凝着眉听姜春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根本理解不了,更多的人在赵一白愣神以后也开始发现自己没听明白姜春阳在说什么,但陆远听懂了。
姜春阳真的不知道该恨谁。
“我杀了李万山一家,趁着夜晚翻墙进入院内,捡起屠宰场院里被清理干净却没收起来的杀猪刀摸进了后院屋里……”低沉的声音好似由山顶望去极低的云层,就那么以较低的音量十分费劲的飘荡着:“我是去杀人的,很清醒……”他停顿了,接下来的恐怕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他换了方式:“我再也无法忍受折磨……”
“但是很奇怪,自从我爸……”说到这又一次停顿出现了,姜春阳连续咽了几次口水才说出来:“打了我一巴掌以后,我一点都不恨他,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李万山。”
“我站在李万山家的炕边上,举起刀很用力的砍了下去……我不会杀人,更不知道这一刀下去李万山不仅没死,反而猛的一下嘶吼着坐了起来,他快速的转过身,肥胖的身体面向我,那双眼睛就看过来的瞬间……我脑子里出现的都是……都是……”
陆远叹了口气说道:“第一次他强迫你发生关系时目露凶光的画面。”
“其实,这些应该从头说起,是李万山这个屠夫看见了你每天从屠宰场门口经过起了歪心,他这个双性恋在某一天把你强行劫持到车上侵犯了你。打那开始,你的噩梦就没停止过,几乎每隔一段时间这个穿着下水裤浑身血腥味的恶魔都会出现。他粗鲁、野蛮,强行和你发生关系,这个挨千刀的混蛋拿准了你不敢说出去一切的威胁你。直到,你发现自己出现了功能性障碍。”
是的,姜春阳出现了心理层面的障碍,他开始无法行使一个男人的权力,尤其是对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但是这个世界一直用歧视的眼光在看到类似的问题,尤其是农村。在这个前提下,姜春阳开始沉迷于爱情动作片,只有在那种刺激下,才能唤醒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是啊,他还是个孩子!
可结果呢?
他承受的是老姜的一个嘴巴,和拦路虎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李万山。
包括,他被老姜一个嘴巴打的离开了家都不例外。
法医报告上说,李万山当天没有性行为,这一点完全能证明正是因为姜春阳出现了心理障碍才无法满足他,也恰巧那一天被刘亚琴看到了,不然,这段故事讲彻底淹没在一个年轻有为的少年突然杀掉了屠户一家的恶名里,没人会知道真相!
“我害怕了。”姜春阳继续着。
“拿着刀胡乱挥动,很用力,像是砍伤了什么东西,随后一股暖流喷向了我……”
陆远没说话,接下来应该是李万山开始呼喊,姜春阳在根本控制不了情绪的状态回手一刀奔着他脖子砍了下去,因为这个孩子脑海里只记得睁开眼后李万山脖子上的伤口让他倒在了炕头上。再往后是被惊醒的李万山老婆,是从另一个屋里赶过来的老人,杀红了眼的姜春阳只是在机械性的重复着动作,除了杀李万山,其他人被杀死根本没有任何恨意,不过是他在杀人的时候也产生了恐惧。他怕啊!
李万山一家死了,姜春阳逃到了山上,长期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从杀了屠户这头拦路虎变成了犯罪后根本没法善后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和老姜的一巴掌组合成了双重委屈,姜春阳所遭受的磨难没有减轻半分,但,又无法去恨李万山,这才是那句‘我不知道该恨谁’的真正解释。
这时,整个世界上姜春阳就剩下了家人,家人还……把他扔进院落里的野味给丢在了路边。
姜春阳在这一刻才算是彻底踏入了绝境,孤独的他能想明白父亲的愤怒,可那又有什么用?
藏在心里的苦倒不出来,制造这些的人已经成了姜春阳刀下之鬼,他还能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