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人主食乃是名唤“缚托”的面汤,又有牛羊肉与面饼,只不知是因为耿曙回来了,汁琮特地让人宰杀牛羊,还是雍军行军所食一向如此。
“这是汁淼爱吃的,”汁琮说,“我不知道恒儿你习惯吃什么,喝一杯?记得你在玉璧关时是饮酒的,酒量如何?”
“能喝一点,”姜恒说,“但喝得不多。”
属下为三人斟了酒,耿曙坐在姜恒对面,看着他,举杯,又朝向汁琮,三人喝了。
“爹,”耿曙说,“恒儿他先前全不知情。”
“我想曾宇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汁琮提醒道,“既说了前事不究,就是不究,还信不过我?”
姜恒笑道:“他不仅说明白了,还当着上万人的面,喊了出来。”
汁琮一笑道:“本该如此。”
耿曙生怕汁琮责备姜恒,但他忽略了另一个问题,解开这个结的关键点,实则不在汁琮,而在姜恒。
接下来,简直是他人生中至为胆战心惊的时刻。
“实不相瞒,雍王,”姜恒说,“我捅你那一剑,并非受太子灵唆使,而是我本来也想杀你。”
耿曙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眉头深锁,朝姜恒极其缓慢地摇头。
汁琮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点头道:“很有意思!”
“而且我现在还想杀你。”姜恒认真道,“先前刺杀得手,我也从没想过要饶你一命,因为我师父恐怕你若当真死了,从此我哥便有了解不开的心结,才将解药交给了界圭,让他带回去,留你一命。否则当时我若醒着,绝不会让他将药拿走。”
侍奉汁琮身后的界圭脸色微变,汁琮却神色如常,点了点头。
接着,他拈起切羊肉的小刀,耿曙顿时色变道:“父王!”
银光闪烁,小刀脱手,飞向姜恒案几前,“噔”一声稳稳扎在姜恒面前。
汁琮慢慢解开武服,露出胸膛,说:“我欠你们的爹一条命,想着给淼儿还了,他没要。你说清楚,便让你取去,又有何妨?当日我听见你就是恒儿时,你看我设防了不曾?还不是让你捅了一剑?界圭,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不可阻拦,须得让他俩自行离去。”
姜恒看了眼那把刀,再看汁琮,又看耿曙。
汁琮道:“但临死之前,我有一事相托,眼下你必将带走汁淼,我另一个儿子汁泷,既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哥哥。”
姜恒一笑,拔出那把飞刀,看着汁琮。
他想提醒汁琮,他实在太轻敌了,在这个距离内,敌人的飞刀,说不定比剑要更凌厉。
界圭手里当真捏了一把汗,深深呼吸。
“……来日你也将参与争夺天下,”汁琮说,“你将是名很好的棋手,入这大争之世,想必都抱着一样的念头。你不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但我很清楚,汁泷不会是你的对手。届时哪一天,当你与汁泷碰面时,还请看在他爹死在你手上的今夜,留他一命。”
姜恒把刀轻轻地放在案前,说:“不,雍王,我早就改变主意了,我不会再试图来杀你。否则我也不会让界圭朝你送信,虽然我并未想到,今天在军营中的人是你。”
此话一出,界圭、耿曙同时松了口气。
汁琮笑了笑,说:“这么说来,所谓的‘杀父之仇’,便放下了?”
“没有什么杀父之仇,”姜恒说,“这是我爹自己的选择,他既然愿意为你们兄弟俩付出生命,作为儿子的我,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汁琮道:“我敬你一杯。”
姜恒喝了那杯酒,耿曙说:“恒儿。”
姜恒一笑,朝耿曙说:“哥。”
两人对视片刻,汁琮正要开口时,姜恒却道:“我不仅不杀你,我还想跟着你走,雍王。”
汁琮顿时一怔,继而眼中现出狂喜,按捺不住,大笑道:“好,很好!恒儿!我太高兴了!这是你本意么?”
耿曙难以置信,怔怔看着姜恒。
姜恒喝过第二杯,放下酒杯,说:“实话说,雍王,离开师门那一天,我但凡有任何一个选择,都不会选你。”
这话出口时,汁琮的双眼眯了起来,打量姜恒。
“天下任何一位国君,”姜恒说,“都做得比你好,你当真是最糟糕的那个人。”
“这话是你师父说的?”汁琮道,“若你不情愿,吃过这顿饭后,大可自行离去。我汁琮虽慕贤,却也从不勉强,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
姜恒说:“不,我现在情愿了,因为我哥。”
耿曙沉默不语,眼中带着闪烁的泪水,几乎是同时就明白了姜恒的深意。
“我哥不愿意离开雍国。”姜恒说,“你赢了,雍王,你给了他一个家。他一旦离开这个家,无论跟着我去到哪儿,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冲着这点,也许在许多年后,雍国会是最后的赢家。”
耿曙低低喘息,眼泪忽然淌了下来,落在杯里。
姜恒朝汁琮笑道:“辅佐国君,一统天下,不过是离开师门时,我那一点不合时宜的抱负,我也希望在二十年内,协助一国之君,统一这支离破碎的神州大地。然则归根到底,选择谁,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并无区别。选择汁氏,也许路会更难走,最终也不一定成功,但天下王道,也不一定都得感情为了大义让路,就让我任性一回罢。”
汁琮手持酒杯,看着姜恒,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天下王道,也不一定都得感情为了大义让路。这句话,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了,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另一个于北方大地徘徊不去的幽魂,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汁琮竟是走神了。
“如是,”姜恒说,“我愿意投效雍王,从今往后,还请雍王指教了。”说着姜恒又道:“咱们再喝一杯?”
汁琮喝过第三杯酒,在此之前他设想过无数次对付姜恒的办法,可姜恒完全不按常理出手,许多年了,这是他头一次不得不生出重用之心。
这小子与耿曙不一样,彻头彻尾地不一样——假以时日,定将崭露头角,幸而得雍国所用,否则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第74章 月夜琴
汁琮终于知道为什么姬霜与太子灵都在抢姜恒了, 抢不到手,双方就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不能让他落在敌人手里。
“姜恒, ”汁琮说, “你知不知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朝孤王说过这种话了。辅佐一国之君, 统一这支离破碎的神州大地……如今之世,敢说此话之人,实在少之又少。”
“因为雍王, ”姜恒叹了口气, 说, “根本就得不到真正的治国之才。这就是您必须反思的问题了, 为什么关内之人,就没有愿意放下一切,来到雍国, 为您效力的呢?”
汁琮登时语塞,这也是雍国所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许多年了,自从汁琅死后, 雍国无论如何广布重金,求贤若渴, 中原谋士始终只在玉璧关以南流动,极少有人愿意到塞外来,为汁雍出谋划策, 若有, 也不过是亡命之徒。
“为什么?”耿曙说。
耿曙也听管魏抱怨过,但这些事, 他与姜恒很少私下讨论,就像姜恒鲜少问他武功招式、行军打仗一般,两兄弟已习惯了各有所长,碰上不了解的事时绝不给对方乱出主意,按着计划去做就是了。
这话也是汁琮想问的。姜恒却道:“来日方长,待到了落雁,再慢慢地说罢。”
耿曙目光复杂,看着姜恒,最后点了点头。
汁琮说:“行,总归有机会的。但姜恒,你既以谋士身份加入我雍国,便与汁淼不同,你须得清楚。”
“那是自然。”姜恒明白汁琮话中之意,耿曙认汁琮为义父,他就是王子,联系他们的是亲情,无论做什么,只要有王子的身份在,汁琮就绝不会用臣子的规矩来要求他。
但姜恒却是以一国谋士的身份来到汁琮身边,他必须展现出相应的实力,而只要他获得了雍国朝野的承认,从今往后,他就是一名重臣。与王室的待遇完全不同,雍国非常尊重文臣,像管魏身为左相,其话语权尚在王室之上,连汁琮的旨意亦可驳回。
是夜,耿曙与姜恒走过月色下的军营,耿曙忽然二话不说,把姜恒抱了起来。
“哎!哥!放手!”姜恒笑着喊道。
耿曙抱起姜恒,快步冲到草垛上,两人一同滚了下来。
姜恒道:“别闹……”
耿曙喘着气,眼眶发红,把头埋在姜恒的肩上,姜恒则安静地躺在草垛上,望向天际那轮明月,任凭耿曙低声喘息。
“我说我想好了,”姜恒笑着说,“选择就是,跟你一起回家。”
耿曙稍稍放开姜恒,压在他身上,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恒儿,我也说过我想好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活在这世上,”姜恒笑道,“许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不是么?娘走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何必如此执着呢?这样你开心,雍国也放下了,咱俩更不用东躲西藏的,否则来日不管咱们投奔哪一国,你都会有与曾经的父亲、弟弟打仗的那天,我又怎么忍心?”
“可是你不开心。”耿曙说,“我知道的,你从一开始,就不看好雍国。”
姜恒说:“我愿意努力,权当试一试罢。”
耿曙打量姜恒那精致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俊秀的五官、温润的唇。
他脖颈处的玉玦垂落,抵在姜恒的胸膛前,姜恒拿起它来,看了一眼,再看耿曙,笑了起来。
“何况啊,”姜恒说,“也不是一定要成功,哪怕最后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
姜恒没有告诉耿曙,改变他对这一切看法的缘由,皆出自在嵩县,耿曙激动得失去理智,说出的那一番话来。
行啊!行!我不回去!我这就把汁琮杀了!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走!别走啊!
那天过后,姜恒清楚地意识到,耿曙所言虽是气话,但设若自己逼他,他真的会这么做。哪怕最后死在汁琮面前,也毫无怨言。
耿曙竟能为他牺牲到这一步,那么他哪怕为耿曙改变自己的计划,算不上难罢?辅佐无论哪一国的国君,最终都会走到与汁琮兵戎相向的那一步。耿曙所言绝非夸大,这局面终有一天要上演。
既然总有一个人要让步,我又为什么不可以?
“哥,你说有我的地方就是咱们的家,”姜恒道,“对我而言,也是一样,我不在乎。”
耿曙再一次紧紧抱住了姜恒。
是夜,姜恒明显可以看出耿曙的兴奋,毕竟他翻来覆去,朝他说了许多雍都的事,这是他们在离开嵩县后,耿曙第一次这么高兴。
他想回到雍都,雍都在那四年中已成为了他的家,但他又绝不想失去姜恒,两相权衡,必须选择的情况下,他只会选姜恒。但那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因舍弃而痛苦。
但现在姜恒接受了他的一切,他的人生终于圆满了,甚至那就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最美好的未来。他在外带兵打仗,姜恒在后方为他出谋划策,他们将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这是在离开浔东之后,耿曙的唯一目标。
“睡了?”姜恒低声说。
耿曙迷迷糊糊入睡,姜恒却还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抉择是错是对,只知道他已作好了承担错误的准备。
也许汁琮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姜恒沉吟片刻,他能改变雍么?凭借他的一己之力。
他轻手轻脚,跨过耿曙,走向帐外。
忽然间他发现了一个细节,曾经无论在哪里,耿曙入睡时都十分警惕,一手抱着姜恒不放,哪怕睡熟了,手上仍扯着他的单衣衣襟,他稍微有动作,就会惊醒耿曙。
但在雍国的军营里,这种警惕消失了,代表耿曙认为自己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姜恒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们回家了,虽然自己对这个家,还不太熟悉。
他在月光下走出军营,看见汁琮端坐营帐间的空地中,膝前摆着一把琴。
汁琮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说:“睡不着么?”
“王陛下会弹琴?”姜恒说。
“不会。”汁琮说,“我哥生前弹得很好,听汁淼说,小时候你们一起弹过,但自从来了宫中,他便从来不弹。”
姜恒在一旁坐下,汁琮说:“那天听你在玉璧关奏起越人歌,想起了许多事。”
月光下,汁琮朝姜恒望来,眼神中仿佛颇有深意,姜恒一时窥不透,总感觉汁琮有许多话想说,仿佛那是棋逢对手的一种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