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洁小轩中奔入的神人,不是别人,正是新近大败的南海水侯孟章;而在轩房中诵书的温和男子,则是他的大哥、南海龙神蚩刚的长子伯玉。
这三弟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现在突然提剑闯入自己书房“涌玉斋”,伯玉顿时唬得面如土『色』,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呆愣了一下,一头雾水的读书公子便在心中小心措辞,准备跟自己这个威名远震的三弟试探询问。这时候,刚刚汹汹闯入的南海水侯也稍微平静下来,两眼炯炯地盯着自己兄长,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正当伯玉终于想好措辞,想开口问话时,他那脸『色』凝重的水侯弟弟却先叹了口气,回身挥了挥手,说道:
“你们都退下吧。”
“是!”
几个神将应声鱼贯退出,一时间这幽雅小轩中只剩下兄弟两人。又静了一会儿,伯玉开口小心翼翼问道:
“不知三弟到此,所为何事?”
“嗯,你自己看吧。”
到得这时,盛气而来的水侯已完全平复下来;听得伯玉之言,脸『色』平静地应答一声,他便将手中那轴已被捏作一团的锦书一把撂在兄长眼前书案上。等看见这明黄的檄文锦书在眼前舒展开,孟章便带些嘲讽地说道:
“伯玉大哥啊,你看看,你那位远方老祖父正跟你撑腰呐!”
“啊?”
听得弟弟之言,伯玉吃了一惊,不知何意,赶紧拾起锦书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观看起来。这锦书文字并不算长,但这位饱读诗书几乎能一目十行的龙公子,却读了将近小半炷香功夫才终于读完。当他观看锦书时,脸上神『色』也是变幻无常,本就苍白的面容现在更是一片惨白,正是愁云密布。
伯玉此时阅读的玉轴锦书,正是四渎云中君刚传达四海的征讨檄文;这檄文才开始读不久,文采过人的南海大太子心中便蹦出一个念头:
执笔这讨伐檄文的四渎文臣,绝对是个高人!
原来他手中这张作为征伐南海的讨逆战书,前半部分自然是历数南海罪恶,其中主要便是指责南海实际之主水侯孟章种种倒行逆施之事。
比如,这檄书极为直白赤『裸』地攻击孟章本人,说他生『性』残暴,行事悖逆;虽然生为神圣龙族,却十分乖戾,用战书原话就是“有类獠狈”。正因有这样邪恶禀『性』,千年前他才妄动刀兵,烽火连天,以屠城灭族的残暴手段强『逼』南海各族臣服龙域。在这样血泪俱下极为煽情地离间南海君臣诸侯关系之后,檄文又细细列数孟章新近之恶,归纳起来大略有以下六大条:
一、收容四渎叛臣无支祁。收留之后,不惟不教化向善,反纵其行凶,肆虐海族;(檄文注:“此逆已伏诛。”)
二、近一百年中暗遣使者谋臣,包藏祸心,游说四渎水系诸神,妄图分裂四渎神族,置神州千万子民于孟章一人『淫』威之下;(檄文略附曾受蒙蔽、现已“幡然醒悟”的肄水翁成等一十二名河神证言。)
三、妄起兵燹,屠戮“神鬼之会”、“万物之灵”的人间道徒;
四、神糜『性』『淫』,垂涎四渎公主多年,求亲不成反图抢劫;
五、蓄意谋害龙婿张醒言,并杀害其爱婢一名;
六、秉『性』悖『乱』,妄扰亡灵,褫夺烛幽鬼方圣地,欲行不轨私念,称霸六界轮回。
如此血泪斑斑、言之凿凿地历数过种种旧恨新仇之后,四渎檄文又重点提到,那南海龙贼孟章,做下种种倒行逆施之事,大背天道轮回,已无龙主之相;而作为南海龙族蚩刚以下孟章这一代龙神的远方祖父,四渎龙君阳父不仅有必要和其他苦主一同讨回公道,还必须承担长辈教育之责,矫枉入正,替识人不明的南海祖龙挑选真正的南海共主。檄文郑重指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南海龙族大太子,伯玉。
称赞过伯玉种种美德品质,号召南海各族弃暗投明重效明主之后,这诏文后半部分还特别指出:
此番举大义之旗、兴正义之师讨伐南海逆贼之旅,只是他们这些受孟章荼毒的苦主;其他不相干人等,切莫卷入,否则不免玉石俱焚!
这般威胁之后,这篇诏文便到了它最华彩的部分。诏书写道:
“……(义师行处)雷震万里,电曜天阙,金光镜野,武旗耀日。凭皇穹之灵祐,亮元勋之必举,挥朱旗以南指,横大洋而莫御。狄海浪惊,夷山未平;星光结旆,剑气舒精。云开万里,日丽川明。鼓完山应,诏毕水惊!”
如此华丽结尾之后,末了便是几个受南海戕害的“苦主”签名;在主事人四渎龙君阳父之后,赫然缀着以下名号:
罗浮上清;玄灵妖灵;四渎龙婿,张醒言!
当然,最末众志成城的署名也好,辞藻绚烂的诏文也罢,全都是格式套辞,徒壮声势,最多也只有伯玉这样的文人才会细细品评。涉及到自家相关利益的诸侯真正关心的,还是这檄文前面的核心内容。而这遍传四海的檄文,立意站在高处,文辞又写得通情达理恰到好处,读完后就连这全篇攻击对象孟章水侯,鄙视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诏文十分鼓舞人心!
如果谁只看到这份诏书,和他水侯孟章又没什么利害关系,掩卷之余免不得也要骂一声:“狗贼”。正因如此,当孟章第一眼看到这诏书时,他这威风千年城府森严的神主水侯,也忍不住暴跳如雷,拔剑敲碎案头海玉明琛两枚。
当然这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虽然因自己看到那个推伯玉为主的敏感倡议十分恼怒,但此刻真站到自己大哥这恬谧幽静、尘声可听的“涌玉”书斋时,孟章终于觉得,也许真是自己的养气功夫还没炼到家;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中了那执笔檄文之人的圈套,“妄怒”了。
等想通这点,孟章便不由凝神看了看眼前自己这位大哥:
“呵……就他,可能吗?”
对眼前这位还在反复盘缠檄文文句的兄长,他孟章是再了解不过了。按纲常秩序来说,继承南海的第一人选当是这位伯玉兄长。只是天不凑巧,他这大哥一生下来,便真像他名字一样,温润如玉,生『性』怯懦,完全没有龙主之风。刚开始时,还能勉强被祖龙『逼』着要继承家业,各个场合装模作样应付一下,倒也似模似样;但到了千年以前那时候,当龙域开始大规模征讨海域中那些不服王化的灵族时,他大哥的劣『性』便暴『露』无遗:
兵火连天之时,南海少主全忘了父王教诲,在战争最紧要之时不勤加磨炼,反而偷溜到神州中土毗邻南海的村人市集中去,搜罗竹简玩物,玩得不亦乐乎。这样玩忽战事,自然没有好下场,差点就被尾随而至的凶悍灵族杀害;要不是他三弟孟章冒死来救,以一挡百,他这龙族大太子早就死于非命。如果那样的话,伯玉便会成为四海龙族千万年来第一个被“低劣”种族杀死的王子,恐怕从此就要遗为各界笑柄。
很显然,这次事故的后果是,虽然三心二意的龙太子逃过一劫,但从此就被剥夺了继承父业的权力,还赢得一个不太光彩的诨名,“懒龙”!
就这样一个无用的大哥、能取代自己成为南海共主?
忽然之间,心中忖念的水侯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于是还没等自己长兄开口,孟章便已和悦了颜『色』,先行说道:
“大哥,此番是我鲁莽了。这檄文用心险恶,又是那狡猾老贼的『奸』计。”
“是极是极!”
听弟弟开口,虽然道歉并无多少诚意,但伯玉这做大哥的却如蒙大赦,擦了擦额角一片冷汗,也不顾手中粘湿,赶紧点头附和:
“还是三弟英明!大哥我是自家知自家事,一向烂泥扶不上墙!唉——”
急急说到这儿,伯玉却叹了口气:
“说真的,这诏书如果不是这儿有点白璧微瑕,恐怕也该是我迄今见过的文理最好的一篇檄文——”
话至此处嘎然而止,伯玉醒悟过来不禁大为惶恐,赶紧自责道:
“三弟你看我这嘴——又是痴『性』发作了!”
“哈哈!不妨不妨。”
“兄长又何必和我这般客气!”
看着自己大哥这样子,孟章却忽觉得心情很好。到现在气也消了,他便准备离去。
只是,不知怎么,一扬首刚准备开口告辞,海日斜晖中孟章正看到自己兄长那副唯唯诺诺的谦懦样子,忽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厌烦;那刚到了嘴边的告辞话儿也咽了回去。
环顾四周一圈,看见西墙壁那一排葵竹书架,孟章稍一打量便袍袖一扬,“呼”一声过后便有几册竹简图书摔落在伯玉面前书案上;竹册摔落之处,日光影里一时间尘灰飞扬。
“兄长!”
刚刚还和颜悦『色』的水侯,瞪着这几册灰尘满面的兵书战册,突然提高声音很不客气地说道:
“我龙神子孙书斋中的兵书战册,可不是光拿来装门面的!”
不知想到什么事,孟章又有些怒火中烧,厉声说道:
“兄长可知道,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生死存亡之刻;我等龙族子弟,自当全力备战奋勇御敌,没谁能置身事外!”
原来正是孟章忽想到,那位远道攻来的四渎龙君大得亲族之助,上下齐心;尤其是最近那个刚被宣称成“龙婿”的无名小子,更是杀死自己一名得力爱将。而再看看自己这边,亲族中除了自己父亲还有二姐之外,便再没什么勇猛多智之人;想想若不是自己积威压着,那些好不容易收服的异类灵族恐怕早就分崩离析,投敌而去——孟章发怒,正是忽然想起这句俗语: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可眼前自己这兄弟……于是此刻孟章那点疑忌之心,早就被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给代替。
见三弟又生气,还说到自己痛处,伯玉一时也讷讷嗫嚅,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到他这副窝囊模样,文武双全的神勇水侯反而平静下来,沉默一阵,忽言道:
“伯玉兄长,你可曾听说过昆吾刀?”
“昆吾刀?”
“知道知道!我曾经在书中看到!”
虽不知弟弟是何用意,但伯玉此刻正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听得孟章岔开话,哪还不赶紧接茬,奋勇答话。只听他开始滔滔不绝背诵道:
“西海之外大洋之中有流洲,上多积石,名为昆吾。冶石成铁,作剑,光明洞照如水精,割玉物如切泥土焉——”
伯玉正摇头晃脑朗朗背诵,却忽被弟弟打断:
“兄长,原来你知道这般清楚,那你可曾着人、或自行前去探察求剑?”
“呃……没……”
龙兄言辞讪讪,神『色』颇为狼狈。
“嗯,知道了。”
到这时孟章也再没说别的,只淡淡应了一声便道:
“伯玉兄长,小弟之处正有一口上好的昆吾刀;既然兄长知道,那我明日就着人将刀和那册《『乱』玉批风刀谱》送来,以供兄长赏玩!”
一言说罢,孟章便抛下面『色』尴尬的兄长,卷起檄文转身离去,出门后袍袖一扬,“砰”一声在身后关上书房门柙。
且不说门内伯玉太子一脸苦笑,如何计较,再说水侯孟章,等他昂然来到门外,忽见到水晶假山边自己带来的那几个亲卫旁边,正肃立着一位龙殿传令官。见到传令官,龙侯心中一动,便问:
“何事禀报?是不是又有紧急军情?”
听他问话,那候立已久的传令报事官赶紧趋步向前,恭敬回答:
“见过水侯!”
“水侯容禀,军情也是有的,不过龙灵大人遣小的来,是想问问君侯大人事情完未;若家事完毕,便想请水侯去镇海殿中主持,一起商议形势。龙灵大人正和诸位将军在镇海殿中等候。”
听得这样禀报,自出房门便面沉似水的水侯,脸上颜『色』稍霁;正要答话,他那手掌却恰好触到那张收在自己袖中的锦书檄文——这样一来,原本已经和颜悦『色』的龙侯脸『色』突然一下子沉了下来,喝道:
“此事不急!你且回去请诸位大人好好候着,本君侯还有些私事要办!”
发放完报事官,孟章又扭转身躯,跟那几个亲卫属臣说道:
“你们几位也先回去,各司职守,切勿懈怠!”
一脸严厉地说完,孟章便抛下面面相觑的亲卫随臣,脚下一跺玉石甬路,雄躯疾转,腾空而起,径往远方疾飘而去。
等他去得远了,仍愣在原地的龙将中那几个眼力好的,便可以隐约看到,自己的主公掠过一片琼光四『射』的珊瑚林,穿过数亩柔带飘摆的海藻田,正向极远处一处布满冰晶的洞窟奔去。对于这些龙域中品阶较高的龙将而言,这处水侯急冲赶去的目的地,再是熟悉不过——那正是南海大洋龙域中一处奇寒所在,冰晶洞,又名为“冷寒窟”。
“莫非龙侯……”
这些水侯近卫心里十分清楚,那个往日只用来制冰避暑的冷寒洞窟里,此刻正收藏着一个奇异的躯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他们面对的这场来者不善的战争,还有那位刚刚陨命的寒冰神将之死,都与这窈窕柔弱的躯体有莫大关系。
想到此处,再看看主公汹汹而去的身影,不知何故,这些也算天不怕地不怕的龙族勇士,却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而就在这时候,当那个高大的身影迅速接近那座白茫茫洞窟入口之时,数千里外那位面容清和的少年,却是懵然无觉,还跨在一头金鬣雪鬃的海兽神驹上,专心带领着身后成千上万的妖神大军,依着龙王的筹划,纵横驰骋在碧涛万里的海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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