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摩罗伽看着赤玛。
赤玛回想摩诃将军的生平,脸上怒气骤然一收:摩诃将军曾试图改革王庭军制,后来被世家推翻,五马分尸而死。
她沉默下来,细细回想。
王庭每一代摄政王大多命途坎坷,不论得势时如何风光,一旦被君主猜疑或是败于政敌之手,要么惨死,要么被世家打压,一蹶不振。大名鼎鼎的赛桑耳将军和苏丹古一样武艺高强,战功赫赫,他同样是俗家弟子,为人正直,和世家摩擦不断,二十九岁时死于非命,据说是世家下的毒手。
赤玛脊背生寒,面色灰白。
昙摩罗伽神色平和,道:“赤玛,让毕娑继任摄政王,就是把他抬上火架炙烤。”
赤玛双唇轻颤,回头看着毕娑。
毕娑叹口气,“公主,你知道苏丹古担任摄政王以后遇到过多少次暗杀吗?”
赤玛不语。
毕娑望着她,一字一字道:“一年到头,无时不刻。”
赤玛一震,咬了咬唇,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毕娑送她出去,站在毡帘下,扯住她的胳膊。
“公主。”他语气冷冽,“你还记得张氏当权的那些日子吗?”
赤玛猛地抬起头,怒视毕娑:“我从小受张氏欺凌,眼看着张氏屠戮我的族人,怎么可能忘了那些日子!”
毕娑神色晦暗:“那你别忘了,是谁在十三岁时击退瓦罕可汗,夺回权位,为昙摩一族报仇雪恨,给了你公主的尊贵地位。”
赤玛公主脸色一沉。
毕娑拽着她出了正殿:“王从一出生就被送到王寺囚禁,你在王宫享受奴仆服侍的时候,他在阴冷的刑堂里忍饥挨饿,十三岁之前,他没踏出过刑堂一步!”
他胸中怒气翻腾,牙关咯咯响。
“十三岁那年,他扛起整个王庭,这十多年,他一刻不敢松懈。你看看周围,像波斯那样的强盛帝国,一朝覆灭,王室只能在外流亡,直到被彻底遗忘,还有东边草原那几十个部落,一夜倾覆,老人被屠杀,男人被奴役,女人被强暴后沦为奴隶。在这乱世,哪国能独善其身?王庭为什么能太平安稳?”
“因为王没有倒下!”
毕娑声音发颤,“赤玛,才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你就忘了从前的日子,你以为世家像一群羊羔一样乖巧顺从吗?”
赤玛公主面色青白。
毕娑胸膛剧烈起伏,松开手,放开赤玛公主。
“摄政王要担负的东西太多了,我性子浮躁,游手好闲,骑马射猎,一刻都闲不下来,我做不了摄政王,我这辈子只想当个将军,辅佐王治理好王庭。”
赤玛公主神情阴沉。
毕娑转身回内殿。
……
青烟袅袅,昙摩罗伽仍在低头书写经文。
架上的苍鹰拍打翅膀,试图唤起他的注意,他头也不抬,下笔如拈花。
毕娑小声道:“王,赤玛公主刚才那番话,您别放在心上。”
昙摩罗伽抬眸,问:“毕娑,你有没有想过接任摄政王?”
毕娑单膝跪下,握拳行礼,道:“想过。王,既然世人都以为苏丹古已死,不如就由臣接任摄政王,臣一定谨慎从事!”
昙摩罗伽摇摇头。
毕娑朗声道:“臣自知莽撞冲动,不堪大用,臣可以改,可以慢慢学怎么当一个摄政王,为王分担压力。”
昙摩罗伽停笔,望着毕娑。
“毕娑,以你的能力,足以接任摄政王。”
毕娑一喜,朗声道:“王,那就让我为您尽忠吧!”
昙摩罗伽摇头,“摄政王的人选不能是王庭豪族的任何一个将领。”
毕娑一呆,激动地道:“王,我继承的虽然是突厥姓氏,但我是王庭人!我的族人也是!”
昙摩罗伽放下笔,“毕娑,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忠心。”
他站起身,走到鹰架前。
苍鹰讨好地啄了啄他的袈裟袖子。
昙摩罗伽没有看苍鹰,道:“你看,为了摄政王的人选,五军中已经乱了四军,世家彼此内斗,乃至于暗暗发兵围住圣城,只为逼迫我从他们当中选一位摄政王。”
毕娑暗暗叹口气。
昙摩罗伽背对着他,音调清冷:“真的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位摄政王,你觉得局势能稳定下来吗?”
毕娑瞪大眼睛。
世家不会消停,他们会继续明争暗斗,直到将权柄牢牢握在掌中,不论外面时局如何,世家永远不可能停止为家族攫取利益,即使北戎兵临城下的时候,世家还在勾心斗角。
所以,贵族子弟出身的毕娑不能担任摄政王,一旦他继任,肯定会卷入家族争斗的漩涡之中,无法抽身,朝堂又将陷入一片混乱。
唯有苏丹古那样的身份合适,不仅武功高强,手段铁腕,可以一次次躲过追杀,还不是世家出身,独身一人,没有族人牵累,虽然会引来世家的仇恨,但也是平衡世家、让世家暂时臣服的一种办法。
毕娑闭了闭眼睛,昙摩罗伽上一次已经有失控的迹象,再这样下去,他能支撑多久?
“王,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颤声道。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苍鹰。
“不错,这样下去,终究是饮鸩止渴。”
王庭和汉地不同,在这里,世家是各地领主,军权在握,除了中军,其他四军隶属世家。君王一旦软弱,就会被彻底架空。
而一旦世家陷入内斗,就是敌人的可趁之机。
不从根本改变,难以长久。
既然知道病灶在哪里,就得想办法根治,否则,等他离开,看似繁荣的王庭将不堪一击。
昙摩罗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在那之前,他得为自己的臣民找一条生路。
“七天之期快到了。”
昙摩罗伽抬头,望着映在窗前的雪光。
“假如事情有变,你护送文昭公主去高昌。”
他顿了一下。
“想办法送她回汉地。”
毕娑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昙摩罗伽的背影,眼神闪烁了几下,半晌后,沉声应是。
第102章赔罪
瑶英带着金将军回到院子,惊喜地发现谢青他们回来了。
众人厮见,谢冲几人看到信鹰,兴奋难耐,围着稀罕,争着喂它。
金将军精神抖擞,脚爪紧抓鹰架。
十几个亲兵伸长胳膊递上肉块,眼巴巴地望着它。
金将军傲慢地扫视一圈,叼走其中一个亲兵送上的肉块,和刚才被迦楼罗攻击时的孱弱模样判若两鹰。
夜里,缘觉送来鹰奴,教亲兵怎么训练信鹰。
第二天早上,瑶英被一阵哐啷啷的撞响声吵醒,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狠狠地拍在了门扇上。
脚步声乱成一团,亲兵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混乱中夹杂一两声清脆急促的鸣叫。
瑶英一个激灵,爬起身,匆匆披了件皮袄,拉开房门。
两团黑影在半空中交缠,尖利的脚爪毫不留情地抓向对方,鸟羽飘洒。
瑶英嘴角轻抽:迦楼罗怎么又和金将军打起来了?
金将军不敌迦楼罗,双翅突然一收,俯冲而下,扑向瑶英。
赶来的鹰奴一声唿哨,抬起戴了臂鞲的胳膊,替瑶英引开金将军,她刚起身,没戴护具,会被鹰爪抓伤。
金将军被鹰奴带走,迦楼罗拍打双翅,矫健的身影消失在白雪覆盖的院墙之后。
瑶英拢紧皮袄,哭笑不得:难道整个王寺都是迦楼罗的领地?
看来只能把金将军送到城外去。
她盘算着,转身回房,随意瞥一眼脚下,脚尖碰到一团柔软,身上顿时滚过一道寒栗。
门前横七竖八,摆了一堆死老鼠。
“这些老鼠是佛子的苍鹰送来的。”谢冲刚刚练完拳,满身汗水,趴在门廊边喘气,“送了七八只!”
瑶英怔了怔。
迦楼罗不会是在向她赔礼道歉吧?
瑶英看着地上的死老鼠,摇头失笑,让人过来收拾,叫来亲兵,和他们说了朱绿芸一行人的事。
她要挑一个人去驿馆盯着北戎使团。
谢冲立刻自告奋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公主,属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
瑶英摇摇头。
谢冲一脸失望。
瑶英点了另一个亲兵的名字:“谢岩,你的胡语说得最好,你去驿馆盯着北戎使团。”
谢岩是个高个子,亲兵当中他的胡语学得最快,而且他母亲是胡女,他继承了母亲的相貌,穿上短袍长靴,从外表看和胡人无异。
“记住,你不是去杀人的。”
谢岩应是,问:“公主,那属下需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