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话的时代,传信还是靠鸟方便呀—
春日是一天比一天暖了,三月出头,就只需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就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他见谢怀珉来了,知道她见多识广,便叫了一声:“谢姑娘,劳驾过来看,这东西你认识吗?”
谢怀珉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捏了捏,又闻了闻。
这东西,她当初路过秦地时,在药店里见到过,却不是普通人能见着的。
谢怀珉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王大夫说:“这东西我还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可镇痛。张大人挺感兴趣的,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药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这是鸦片膏吧?是鸦片吧?
什么如意膏?骗人!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那两个商人看出谢怀珉有些地位,连忙站起来行礼。
“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谢怀珉迟疑着回礼,问道,“现在过山还好走吧,没人拦吧?”
胖大叔一副口直心快的性情,“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嘴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
王大夫在旁做解释:“谢姑娘是奉陛下之命,过来授课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看着谢怀珉立刻恭敬无比。
“原来姑娘是上头派下来的贵人。”瘦子谄媚道,“难怪看姑娘您气质清华,与众不同,漂亮得就像画里的仙女似的。”
谢怀珉忍不住哼笑一声,“大叔,您过奖了。”
“姑娘看过咱们的药,觉得如何?”瘦子捧着药膏推销,“姑娘别看这药黑糊糊的卖相不佳,它可珍贵了。这是用我们秦国特产的火龙花的果实里的汁液提炼出来的,用的也是独门秘方,可不是寻常市面上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冒汗。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儿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膏。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是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了,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就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谢怀珉去找负责库房的张医正。
一走进门,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却也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夫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检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致享受般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到九天之外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堂堂朝廷医署里的医正都染上了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正是春暖花开之时,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程笑生刚给小太子做完推拿,正在写一副新的补身的方子,小内监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说谢大夫有急事请你回去。
“谢教主”有令,小程哪里敢不从。他匆匆写好方子,拎着药箱就奔去了谢怀珉下榻的院子。
谢怀珉正盯着盘子里一小块如意膏发愣,程笑生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程笑生打量那块膏药,凑过去闻了闻。
“师兄,”谢怀珉冷静严肃,“你以前知道这种如意膏吗?据说服用了这个后,可以止痛,又可让人飘飘欲仙。”
程笑生惊讶,“听说过,没见过。难道就是这个?”
谢怀珉点头。
“你急着把我叫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小程问,“这膏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怀珉正色道:“吸食这膏药会上瘾。使用者会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还会死人!我刚从医署回来,他们进了不少这样的药膏。我还看到张医正就在吸食这玩意儿。他倒是一脸销魂,我却看得毛骨悚然。”
“他们不知这东西其实有毒?”
“怕是知道也没在意。”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药膏,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程笑生说:“你在秦国住过一阵子,见过这种膏药吧?”
“是见过,不过那时候这药膏价格昂贵着呢。”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程笑生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儿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师兄,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师妹,”程笑生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向陛下禀明。”谢怀珉说,“虽然知道没准又要牵扯进什么政治阴谋里。可我不能明知百姓要遭毒害而袖手旁观。”
“确实。”程笑生严肃道,“这也是我们医者的本份之职。”
御书房里,帐幔低垂,烛火通明,青铜盖炉里飘着淡雅的香烟。
宇文弈翻着案上的文书,抬眼看了看躬身站在下方的臣工,问:“只查出这些?”
“是……”那臣工面露惭愧之色,“根据谢氏所为,臣推断出她正在制作‘烟花三月’之毒的解药。臣从服侍她的宫女处得知,谢氏体虚畏寒,面色苍白,十指微紫。而且她夜晚时常惊梦,盗汗,夜晚失眠,白日却又嗜睡。这都很符合中毒人病毒初发的症状。这解药,估计是为她自己做的。”
“她中了毒?”宇文弈的脑海里,谢怀珉那清爽的笑脸一闪而过。他不禁摇了摇头。
“陛下?”
宇文弈站起来,走下御座,“这毒有何症状?”
“回陛下,‘烟花三月’毒发后,中毒人身体会日渐虚弱,畏寒怕冷,精力衰退,疲惫嗜睡。若没解药,这些症状会逐渐加重,直到衰竭而死。”
宇文弈的眉头紧锁,“你说谢氏已经毒发?”
“看着像。”文臣忙道,“谢氏自己是大夫,估计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
“难怪……”她一听到醍灵花药膏,就那般激动兴奋。
宇文弈苦恼地揉了揉眉头。
谢怀珉若真的是东齐帝的女人,那身份就非同寻常女子可比。若是东齐帝还想要她,那她极有可能是将来的东齐皇后。而如何对待谢氏,兴许还会关系到将来两国的来往。
可她分明是世家贵女,却流落在外,靠行医为生。东齐的人也对她不闻不问。这显然又是已经失宠之象。
都说谢陆两家争夺后位,谢家败落,可陆家最终也只得了个偏位。那个空出来的后位,是留给这个谢氏,还是会属于别的女人。谢家的门生遍布东齐朝野,尤其那些六七品的年轻官员,多出自谢家。而陆家则手握一支劲旅,至今还迟迟不肯交出来。一文一武,一旧一新,两大门阀在东齐正上演了剧烈的争斗。
如今秦国有异动,一场战争在所难免。不仅东齐,就连他自己的离国,也将会迎来一次政权的动荡。
“陛下,”内侍在外间通报,“医署医官谢氏求见。”
来得正好!
“进来吧。”宇文弈挥手让臣工退下。
珠帘掀开,年轻女子低头顺目地走了进来。她身上还穿着蓝裙白巾的医女服,宽大的衣裙更衬得她有些削瘦。乌黑的头发高盘,插着两支金簪。浑身上下,便再无其他的修饰了。
宇文弈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裙摆轻摇,时不时露出青帮白面的布鞋。虽然是下跪磕头,可是腰杆始终是笔直的。若这女子不是实在不知畏惧,那就是她生而高贵,骨子里就没有那股奴性。
谢怀珉,你到底什么来历?
谢怀珉满脑子心事,不知道宇文弈的复杂心思。她这次来的目的也很明确,开门见山,把药膏程上,然后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清楚楚。
宇文弈是个明白人。他听谢怀珉说了个开头,就隐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直等到谢怀珉提到西秦商人时,他的脸色才微微变了变,眯起了眼。
大内总管随侍在旁边,把皇帝的表情全看在眼里。作为将皇帝从小服侍到大的内监,他最了解宇文弈的每个表情。
他的这个表情,只意味着一见事。便是,他发怒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寂静的午夜,一队手执火把的官兵撞开了医署的大门。看门的老头方来得及披上外衣迎接出来,就被一他推到一边。
医署所有的房门都被打开,睡梦中的学生和杂役全都被叫了出来,集中站在庭院里。等不及打开库房的大门,官兵就破门而入。
如意膏被一箱箱抬了出来,倾倒在中庭水池里。
医署的几位高官在被窝里接到信,这时也都匆匆赶来了。只是张医正一看到那些士兵正在朝水池里倾倒如意膏,便翻着白眼,一副要晕倒的架势。
“总……总兵大人,您这是……”
“陛下有令:如意膏毒害百姓,危及国民,立当就地销毁。”
总兵头子一挥手,士兵提着几大筐石灰粉走过来,哗啦地全部倒进了水池里。只见池中霎时水波翻滚,吞噬了药膏,冒出阵阵白烟。这情景还真有几分骇人。
一个小兵跑到上官身边,“大人,那两个西秦商贩跑了。属下们找到他们住处的时间,已经人去楼空,听客栈老板说,他们傍晚就退了房走了。”
“跑了?”总兵头子脸色大变,“给我去追!记得留活口!”
小兵得令,一溜烟跑走了。
“至于你,张大人。”总兵又是鄙夷又是怜悯地看了看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张医正,“您也好好想想,好等天亮了面了圣,怎么和陛下解释吧。”
谢怀珉抬起头,望着窗外医署的方向。那里亮着一点红光,想必正在查抄。
离帝办事效率之高,还真出乎谢怀珉的意料。一个时辰前才和他禀明,他就能立刻派兵。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宇文弈对她也还真的十分信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低头提笔。
阿暄:
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西秦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成膏药,贩卖到离国。
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得出其中的阴谋来。
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形。
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暗地里的动作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
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这里,谢怀珉顿住。
她怎么忘了,现在的信,已经没有办法送到那个男人手里了?
“难道,要用最后的法子了?”
谢怀珉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将信写完。
把信封好后。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她从腰间的香包里取出一支只有半截手指大小的银口哨,轻轻吹响。
片刻之后,果真一只红嘴绿背的鸟儿飞到跟前来。
“宋子敬还真有两下!”谢怀珉惊喜地笑起来。
这是她当初离开的时候,宋子敬留给她的一个秘密武器。他担心她在外如果遇到急事要联络他,而取信的人只会按时来拜访,那谢怀珉就可以用这鸟哨唤鸟儿来,替她传信。
谢怀珉将信折成一小块,塞进鸟儿爪上的铅筒里,又丢了一把瓜子仁。
小鸟吃饱了,拍拍翅膀,飞进了夜色之中。
谢怀珉凝视着鸟儿离开的方向,久久不动。
“不早了,休息了吧。”小程从隔壁走过来,劝了她一声,“放心。也许,这次就会有回信了。”
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已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一声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皇上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皇上来说,哪天又不是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地操劳,可是皇上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皇上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不,天又快亮了吧。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在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账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皇上,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进内地来,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端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皇上,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端。而要定住陆端……”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这从上到下的把戏。这条计谋好是好,可是总不能用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皇上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的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的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皇上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了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争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必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皇上,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就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皇上不是也考虑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皇上放心,只要有个百来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皇上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会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皇上,”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用的是红鸟,想是要事……”
萧暄一把抢过信来。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宋子敬,“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皇上,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权力中心,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皇上,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字斟句酌,劝慰道:“皇上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充实自己,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皇上,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皇上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皇上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
那堆满了卷宗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缥缈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
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皇上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皇上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和大臣们全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柔软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画着,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离国太子的病,治得如何了?”
“娘娘医术高超,太子已经病愈。”
“离帝是什么态度?”
“离帝很赏识娘娘和程大夫的医术,还特别请娘娘去医局讲课。这次的如意膏事件,便是娘娘发现的。”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继续说:“离帝似乎为此事大发雷霆,离国全国上下都在彻查如意膏,有贩卖着一律扣押进大牢。在离国的西秦商人也有不少被迫回国。”
“看来事态挺严重的。”萧暄沉思。
宋子敬旁听了一阵,此时开口道:“陛下,秦离两国素来不合,有此摩擦也不奇怪。只是若真如线报所说,那么大量的如意膏在这么段时间内流入离国,那这必然有国家在幕后指使了。”
“我也正想到此事。”萧暄道,“我们也切不可掉以轻心,也要在国内清查一番。”
“是。”宋子敬应下。
“还有,信使的事。”萧暄眼色一冷,“陆家如今手伸得越发常了,连我的私事都要打探几分,胆大到都敢截信了!”
宋子敬欠身,“臣已另选了一批信使,命他们换了路径,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插手此事。”
萧暄沉吟,“这么久没有取信,她不知道会不会胡思乱想……”
宋子敬道:“陛下,臣既然要出使离国,不妨允许臣去见一见她。”
“也好。”萧暄面容缓和,浅笑道,“她见了你,也一定很高兴。替我好生劝劝她。今非昔比。她可以回来了。”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本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随意抽出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的是非倒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低,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带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
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上发条就会跑的木制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还是有些可取之处。这些地区,法治森严,百姓生活井井有条。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西秦京都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地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
今天是你二十八岁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情感。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缥缈,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
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皇上,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遒劲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