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其实也可以很简单—
那年天暖,寒露过后,太阳依旧和煦。燕军借着这个好时节,敲响了战鼓。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赵党纠结所有的势力作最后的顽抗,临死一搏是前所未有的顽固。燕军花费了昂贵的代价才撕裂了他们的防线,将整个赵营一分为二。萧暄率领着北军,陆怀民率领着东军,分别包围对抗。
我率领着医疗队的精英小组每日往返于战场和后方,营救抢治伤员。既然不能陪同在萧暄身边,那就应该帮他营造一个无须忧虑牵挂的后方。
前方传来的消息,一直都还算比较振奋人心的。随着赵军的步步溃败,医疗队一直随着大军向京师推进。敌军的失误,对方将领的临阵倒戈,民怨沸腾下的人心所向,无一不在告诉我们胜利在望的消息。每次胜仗的消息都是我们一身污血汗流满面时最大的安慰。
但是在传来的消息里,也有不少陆颖之的事迹。兵分两阵后,她就一直跟在萧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杀敌。
我虽同她有芥蒂,但是听闻这事,对她也不是不敬佩的。
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古代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实在相当不容易。她的确是女中豪杰。
天气终于转冷,我白天都在病区里救治伤员,夜来又要写大量书面文件整理伤兵资料病历,忙得吃饭都没时间,更别说同萧暄见上一面。
忙也有忙的好,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就不用老惦记着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不打仗的时候,是在开会还是在看地图?是在吃饭还是在休息?而陆颖之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
入夜很冷,大概已经下了零度。帐篷里的火炉让人搬去病房了,我多穿了一件衣服,伏案狂书。
新来几十名伤员,游击中受的伤,都不轻,花了我大半天才全部收拾干净。其中三个伤得太重,我担心他们过不了今晚。
在手上呵了一口气,跺了跺冻得快没知觉的脚。虽然医疗队条件比较简陋,但已经比前线将士们好多了。
“姑娘还没睡?”丽云看到我的帐篷里有光亮,走进来。
“快把帘子放下,冷死了。”外面一阵风灌进来。
“又把火炉拿去病房了?”丽云不大高兴,“您也真是的,何必呢?”
我笑了笑,“总不能让士兵冻着。”
丽云抱怨,“军需每次分到我们这里时,都只有剩货了。”
“前线才是主要的,照顾他们应该嘛。”
丽云叹气,“这仗早点打完吧。让我们王爷早点把您娶回家吧。”
“胡扯什么呢?”我笑骂。
丽云使眼色给我,“您才是正主,可别让那姓陆的小娘们抢尽风光。她能舞刀枪,咱们也能救死扶伤,又不比她差。”
我扶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就知道你不爱听。”丽云没趣,“我值夜去了。”
她的确一片好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舒服了很多。的确,我不比人差。只是感情上竞争又不是比工作能力。
叹口气,继续低头书写。库里有好几味药告缺,明日还得差人去采购。
帘子又被掀开,风又灌了进来。
我没好气,“你又忘了什么?”
来人不说话。我抬起头,看到萧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简便的青衫衬得他修长挺拔,他深邃的目光里带着奇异的柔情,注视着我,像一片海水将我包容住。
“你怎么来了?”来这里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军营呢。
萧暄站在我面前,说:“实在是想你了,就来了。”
我耳朵发热,“好肉麻。”然后低头笑了。
萧暄也低沉地笑着,张开手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地呼吸。我的头开始发晕。
“想我吗?”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中了蛊似的点着头。
耳边的男人轻笑,拥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一声叹息。
“真好,”萧暄把脑袋埋在我肩头,“见到你,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当然,在我这里,他才可以放下架子,放下责任,放下一切,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是在我这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做萧暄的男人而已。
“他们都当我是王爷,是领袖,是希望,是未来的明君英主。只有你当我是一个男人。”
我很想说,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一个普通男人吗?你显然不能,你终将要回去做你的领袖、希望、明君英主的。
我的萧暄啊。
我靠在他肩上叹息。
“你这阵子好吗?”我问。
“很顺利。”萧暄面露喜悦之色,“你也是,怎么都没想到来看看我?”
我只笑。我的确有去主动找他,可是一连三次都是远远地就被拦下,好说歹说,都不放我进去。
陆颖之跑马圈地速度敏捷,这么快就把人划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她聪明,不需要离间,只需要让我们长久分开,给她足够时间和萧暄相处就够了。
我看着萧暄等待答复的脸,话堵在喉咙里。
算了,难得时间相处,不要浪费在发牢骚上。
萧暄抚着我的脸,轻皱眉,“你瘦了好多。”
“衣服穿得多而已。”我轻松地笑。
萧暄环视四周,眉头皱得更加紧,“这里怎么这么冷,你没烤火?怎么都没人伺候?”
“你小声点!”我拉住他,“王爷,这里不是你的王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火和人手都拨到病房去了。我都能忍,你又忍不了?”
“谁说我忍不了?”萧暄瞪我一眼,握住我的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了!”
我贴上去,“那你给我暖和暖和不就行了嘛。”
我总同他嬉笑怒骂,甚少撒娇,结果发现这招非常好用,是男人都吃这套。萧暄立刻化怒为喜,将我的手揣他怀里捂着,又把我抱住。
我觉得好玩,手在他衣服里乱摸,他被我弄得直发抖,轻喝:“别乱来!小心我揍你!”
“你舍得吗?”我挠他痒痒。
萧暄低喝一声,猛地将我扑倒在榻上。
我被他压着,他英俊的脸就在我的上方,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传递来的热量。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萧暄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浅笑和温情,倒映着我发愣的表情。他俯身低下头来。
外面突然传来两声咳嗽。
好像是……越风?
萧暄一脸黑线地爬起来,我也红着脸跟着爬起来,整了整衣服。
偷偷看他,他脸上清楚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我闷笑。
“王爷,有军报。”越风尴尬的声音响起。
萧暄恼火,又不得不去。
“去吧,去吧。”我无奈地笑,推他。
真是遗憾,最近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处不了一炷香,就得把人往外送。
萧暄满腹不爽地走到帘子前,突然转过身,大步跨回我面前,一把捞过我,重重地吻在唇上。我被他这股狠劲弄蒙了,傻傻地由他放肆,被抓得生疼也不挣扎。
终于等他放开我,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他却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把帘子一撩,疾步走了出去。
我摸着肿痛的嘴唇愣了老半天,脸上滚烫,心里却是灌满了蜜一般。
可是当晚后半夜就出了大事。
云香几乎是跌进帐来,喊:“小姐!你救救文浩!”
小郑?
“他受伤了?在哪里?”我自床上跳起来。
“不是!”云香猛摇头,“军里情报泄露,我们有分队受袭,损失惨重,查出来问题出在文浩身上。现在大家都以为……以为是他出卖的情报!”
这怎么可能?我都有可能因为男女问题和萧暄闹翻脸,可小郑这孩子对萧暄是绝对忠贞不二的。
我抱着闯帐的决心去找萧暄,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层层关卡却宽松地放我通过。我不及多想就冲进众人聚集的帅帐。
火把熊熊燃烧,将帅帐内照得通明。几乎所有高层都在,而郑文浩被反手绑着跪在萧暄面前,他衣服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萧暄站在他面前,负手而立,背着火光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看到陆颖之站在萧暄身后不远。
她看到我,居然还有心思微笑了一下。
宋子敬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王爷,此事应当慎重。下官有信心,文浩不会这么做。”
众将领连声附和。小郑这些年来在萧暄身前马后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疑有他。我见状,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萧暄面沉如水,问:“那东西,真的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宋子敬有点为难,也不得不点头说:“是,就夹在他的腰带的内里子中。”
郑文浩抿紧了唇,脸色苍白。
萧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身体绷紧,声音压得极厚重,“文浩,我要听你解释。你只管说,我和诸位将军都听着。”
郑文浩把牙关咬得咯咯响,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一个面目陌生的将领突然说,“自己身上的东西,哪里有不清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宋子敬很维护郑文浩,“郑少将日常器具衣物,也会经过他人之手。他又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若有人有心陷害放在他衣服里,想必一时也不会发现。”
众人点头,萧暄的神色也轻松了一点,吩咐道:“那就传他的校尉来问问。”
很快,那两名小校尉被带到跟前。
宋子敬沉声问了话。那两名小校尉显然既惊疑又担忧自家少将,可是萧暄治军极严,他们也无法袒护什么,只好如实回答,说他们收拾整理少将衣服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萧暄神色又凝重起来,问:“平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动他的东西?”
两个小校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一个说:“平日就我们两个在料理少将起居。不过……”
众人皆凝神倾听。
只听那小兵说:“不过少将衣服若有破损,都不让我们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萧暄不耐烦。
我顿觉全身冰凉,一个不好的感觉猛地蹿上心头。
那小兵说:“而是拿去托云香姑娘给缝补。”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云香是我的人,随我在军中进进出出那么久,大家也都认识她。郑文浩追求云香的事,更不是什么秘密,还时常被那些大老爷们拿来打趣。
宋子敬和萧暄的目光越过遥远距离投在我的身上。我虽然站在阴影里,却犹如暴露在聚光灯下一般。
这,这是……
只听陆颖之提议,“不如请那云香姑娘再来问问。她不是敏姑娘的好姐妹吗?”
萧暄的额角上暴起青筋。
“敏姑娘,你来了正好,刚说到你呢!”身边有人将我认了出来。火光立刻照在我身上。
有人要来带我过去,我下意识地抬手回避。一个人影闪至我身前。
陆颖之挽住我的手,“姑娘请随我来。”
她的手冰凉,力道却非常大,到底是自幼习武的人。
我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近一步,就感觉身上冷了一分。待走到萧暄身前,已经浑身僵硬。
萧暄浑身散发着冰冷之意,目光盯着陆颖之,几乎将她撕碎成千万片。
宋子敬亦恼怒地狠狠扫了陆颖之一眼,转过来对我细声说:“这事与你无关,我只问问,你知道吗?”
我怔怔说:“我……知道。”
“云香为文浩补衣服?”
我努力笑了笑,说:“谁都知道文浩这小子喜欢我们家云香,死皮赖脸要她给补衣服。不过是小伙子追求姑娘罢了,也没什么。”
萧暄腮帮绷咬。我对上他,深深地注视着他。
宋子敬斟酌了片刻,才说:“那恐怕……”
“找我是吗?”云香走出人群。
我心里叫,完了!
宋子敬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郑文浩瞪大了眼睛,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又被旁人按住。
云香瘦小的身影与四周高大魁梧的武将们一比,更是瘦弱得可怜。可是她的腰却挺得笔直,步履坚定地走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与无畏。
“我是帮郑少将缝补过衣服。可我什么也没做。”云香看我一眼,坚定地说,“你们放开我家小姐,这事也和她无关。”
“云香……”郑文浩喃喃。
云香含着泪看向他,又看向我,一脸惊惶和无辜。
萧暄听了她的话,轻轻松了一口气,对陆颖之道:“陆姑娘,还请你放开敏姑娘吧。”
“且慢!”陆颖之还未松开我的手,就见一个中年文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这人我认识,是陆家的一个得力师爷。
“王爷,下官还有几句话要问。”中年人冲萧暄拱了拱手。
萧暄隐有不悦之色,可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转向郑文浩的校尉,问:“平时除了你和云香姑娘,还有谁接触过少将的衣物。”
那两个小校惊疑对视一眼,一人说:“我们将要修补的衣物交与云香姑娘,其他的则由我们自己洗。”
中年文士又问云香:“少将的衣物交给姑娘,姑娘可还给了别人?”
云香红着脸,摇摇头,“没……就我在给他补衣服……”
“可也保不准有别人动了那些衣服。”我忍不住替她辩解,“女眷住的院子,人杂事多。女人们来来往往,也并不防备。谁要进屋在衣服上动手脚,也不容易被察觉。若说有嫌疑,那整个军营的人都有嫌疑了。”
不料那中年文士一笑,道:“敏姑娘,用不着拉上整个军营。在下这里就有个人。把人带上来。”
话音一落,两个士兵架着一个中年大妈走出人群。
那老妈子我认得,是洗衣妇里的一员,为人热情,闲时会和我们在一起一边绣鞋垫,一边话家常。
此刻,大妈头发散乱,一脸憔悴,显然才挨了刑。那两个士兵一松手,她就软软跌在地上。
“这是……”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王爷,”中年文士对萧暄道,“那情报,就是由这个妇人从少将衣服里取出来,再传递出去的。”
我惊骇,不由朝萧暄他们望过去。萧暄面无表情,倒是宋子敬,似乎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中年文士走到妇人面前,问:“我问你话,你要如实交代。同你接洽的上线是谁?”
那妇人瑟缩着抬起头,露出一张青肿的脸。她目光在人群里漂移了一阵,落到云香身上。
“是……她……”
“胡说八道!”我一把甩开了陆颖之扣着我的手,冲到云香身前,“空口无凭,随便栽赃!”
我又转身对云香说:“别怕。”
云香脸色青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敏姑娘冷静点。”中年文士波澜不惊道,“在下的话还没问完呢。罪妇,你将你传递情报一事,详细说与敏姑娘听。”
那妇人看着我,两眼含泪。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妙,只听她说:“我和云香,本就是潜伏进来的探子。云香原本是潜在谢府,后来阴差阳错被谢姑娘带出来。我家主人见状,就派我潜进军中,帮着云香传递情报。”
她……知道我的身份?
军中知道我身份的没有几个人,连桐儿都以为我是江湖出身。可她竟然知道我身份。
我的身子晃了晃,转头看云香。
她说云香一早就潜伏在谢府?
对了,萧暄在京城遇刺,我被逼婚……
若不是她喜欢宋子敬,估计,如今的局面早就改变了吧。
“云香,”我轻声说,“你和我说,她说的都是骗人的吧。你说呀!”
云香咬住下唇,瞬间泪如雨下。
“你说话呀!”我扣住她的肩膀摇晃。
“敏姑娘莫急。”那中年文士又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在下还要问你,这云香可是你身边人,这事你难道一点都没察觉?还是你也……”
“这事和小姐无关!”云香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她为着医署的事日日操劳,根本无暇他顾。而且小姐她人又善良,我要瞒她轻而易举。我确实是探子,利用郑少将传递情报确是我所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污蔑我家小姐清誉!”
“云香?”小郑大吼一声,挣脱束缚跳起来,满脸通红,青筋毕现。两个士兵赶忙扑过去将他拉住。
仿佛一个炸弹落在身前,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站不稳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暄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扶住,一把拉过去,大半个身子挡在我前面。
宋子敬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声音却出奇地平和,问:“你同伙说你本潜伏在谢府的?”
云香悲痛地望着他,声音低低,却字字清晰:“是。主人原吩咐我潜伏在谢府。我一进去就伺候小姐,没多久她的病就好了。小姐待我极好,从不把我当下人看,还带我出府,为我脱去奴籍。我……小姐,我对不住你。”
我浑身麻痹,望着她泪水涟涟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暄伸手搂住我的肩,轻轻拍了拍,“没事的。”
宋子敬神情萧索,“云香,你这是认罪了?”
云香啜泣,“宋先生,我也对不住你。”
“你……”宋子敬欲言又止,既恨又惋惜地长长一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宋子敬转身对萧暄说:“王爷,此事复杂,虽稍有眉目,也不是一时审得清的。还请王爷下旨将相关人等暂时关押起来,择日再审。”
萧暄就等他这句,随即点了点头。
那中年文士突然开口:“王爷,若是要关押嫌疑人犯,怕是郑少将和敏姑娘也得一并扣押。”
萧暄眼神一利,“先生说什么?”
中年文士丝毫不畏惧,从容道:“虽然云香撇清了郑少将和敏姑娘的关系,可她本是探子,话也不可全信。这事既然要细查,少不了审问郑少将和敏姑娘的。还请王爷秉公执法,莫要徇私,将敏姑娘交出来吧。”
我感觉到萧暄扶在我肩上的手猛地缩紧,他的怒火隔着布料传递过来。
“关就关!”郑文浩直着脖子叫道,“谁是谁非,自有公道。我还不信你们陆家能拿我如何!”
“郑少将何出此言啊?中伏折兵和今日一事,都是我们陆家军有意为之的?”洪亮如钟的声音越过人群传来。说话间,人群分开,陆老将军穿着常服走了过来。
他的出现非但没有缓解现在将拔弩张的气氛,反而让萧暄这边的人更加紧张了几分。
萧暄赶在郑文浩再度开口前截了他的话,“郑少将年轻气盛,说话难免有几分意气,还请陆帅别多心。”
“老夫也只是说说,怎么会和年轻人计较?”陆老将军呵呵笑,“只是,王爷,我这师爷说话有理。如今事情才查出一个眉目,郑少将和敏姑娘的嫌疑也未洗净,理该扣押起来接受审问。王爷处事向来秉承公正二字,这回就算看在中伏枉死的士兵的份上,也不该因为儿女私情而有所动摇才是。”
他这话夹枪带棒,不但把萧暄暗暗数落一通,还暗示了我是红颜祸水。我只觉得萧暄怒火又汪了几分。
“老将军的话,本王怎么会不懂呢?”萧暄也淡淡笑了,“只是,决战在即,若没有了郑少将,那谁来领右翼第三军?”
陆颖之突然说:“王爷,陆端将军可用。”
郑文浩听闻,突然恨恨地抬头瞪住陆颖之。
萧暄眼神如刀般扫向陆颖之,其中的寒意简直滴水成冰。
“颖之,休得插口。”陆老将军喝道,“军中之事,哪里容你一个女子多嘴。还不快快退下!”
陆颖之也有点怯意,低下头去,退到了人群之后。
这样的场合,本没有女人说话的分,即使她是陆老将军的女儿,这样开口干涉军情,也是十分莽撞失礼的。但是就是她这个莽撞,却是说出了陆老将军不便说出口的话,反而成就了大事。所以陆老将军虽然斥责了她,语气也十分轻缓。
萧暄腮帮紧绷了一下,说:“老将军无需动怒。陆小姐也是心切而已。”
陆老将军忙笑道:“小女失礼了。她一个姑娘家,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是和她这堂兄感情好,随口胡说罢了。”
那个叫陆端的武将到底年轻,这时不免面皮红了红。
陆老将军说:“还不知道王爷可有什么人推荐?”
萧暄面色稍微缓和,扬声道:“邱老将军可在?”
一位年过半百、面色红润的老将军步出列。
陆老将军摸了摸胡子,笑着点点头,“还是王爷想得周到。”
萧暄当着众人的面将右翼三军交到邱老将军麾下。
郑文浩本来紧张担忧,听了这决定,也放松下来,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我估计这老将军并不是陆党之人。
宋子敬招了招手,属下将郑文浩押走。他自己则亲自过来,要带走云香。
云香瑟缩了一下,悲伤地看看他,又看向我。
我顿时两眼模糊,泪水流了下来。
“小姐……”云香拉了拉我的手,“我对不起你……”
我回握着她的手,只能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居然是探子?这个消息太震撼了,我到现在都还接受不能,除了哭,也什么都不能做。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能。
她,为什么会是……为什么?
众人逐渐散去,陆颖之看了看我和萧暄,笑了笑。
我忽略了很久,这个时候是真的很想扑上去撕了她那张虚伪的脸。心里这么一想,手下使劲,指甲全都陷进肉里。
陆颖之却径直走了过来,避开萧暄的目光,说:“还请敏姑娘走一趟。”
我悲伤的情绪暂时抑制住,冷声问:“怎么劳烦陆姑娘您来押解我。”
“不敢。”陆颖之一脸无辜,“我也是秉公办事。而且我是相信敏姑娘您是无辜的。就请敏姑娘忍忍,也当是别和王爷为难。”
“我有何为难?”萧暄压抑着怒火,“我也信她是无辜的,只是心疼她要受审吃苦罢了。”
这话里赤裸裸的感情外露,让陆颖之脸色一时很不好。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王爷对敏姑娘可真好。”
“他对我好不好,我最清楚了。”我说。
话不再多说,我跟着陆颖之而去。
萧暄一直在我身后注视着我,目光灼热。只是我没回头。
夜已深了,我暂时被软禁在一个小院里。屋子里用具一应俱全,就是没有暖炉,有点冷。
我洗了把脸,要上床休息,好应对明日的审问。
外面忽然传来人声,看守我的侍卫敲门道:“敏姑娘,睡下了吗?前面给你送了一个伺候的过来。”
伺候的?
“小姐!”桐儿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我匆匆下床开门。
门一开,桐儿就扑了进来,“小姐没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伤你?”
我忙扶住她,“我好好的。你过来做什么?”
“王爷说是要把所有和云香接触过的人都审问一遍,我自然也要受审。于是我向王爷求了恩典,过来伺候您。”桐儿说。
我叹气,“你何苦。”
“云香姐姐已经这样了……也只有我来照顾您了。”桐儿也哽咽。
我这一夜辗转未眠,一下想到云香,一下想到萧暄,更有陆颖之那张得意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十分憋气。
好不容易闭了下眼,天就已经亮了。
早饭已经送来了,热馒头热粥,几样小点,并没有刻薄我们。
用了早饭,便有人来找我问话。
来人我不熟,是陆家那边的,不过对我倒还十分客气。他们将我从病好到昨日之前的经历都问了一遍。我身正不怕影歪,有问必答,一切如实。
云香的事,一来我实在不清楚内情,而来也怕弄巧成拙,说错了话,反而害了她。
来人把我的话都细细记了,又叫来桐儿问了一番,然后离去。之后就再没人来审问过我们。
我和外界没有联系,除了萧暄托越风送来话,要我安心静待,不要害怕,就再没了消息。
隔日起床,我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全身酸痛,想是染了风寒。于是我自己写了方子煮成药,喝下去。只是效果似乎也不大,人还晕,反倒吃不下饭了。
夜半烧得迷糊了,我就会做梦,感觉像真的一样。
似乎有人就坐在我床边,我可以感觉得到那人身上铠甲的冰冷,那带着血腥味的沉重而疲惫的呼吸。
常年握剑的手生着茧,摸着我的脸,粗糙的感觉,疼惜的感觉,不舍的感觉。
那人俯身下来,把灼热的吻印在我的额头。
醒来时,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
到了第四日,我的病还在反复,但审问探子一事暂告一段落。我和桐儿都被平安放了出来。
回到原来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云香并不在。听说郑文浩也已经放了出来,却暂时不能带兵出战。
我找到宋子敬,问他云香一事如何处理。
宋子敬神色比以往憔悴了不少,低声说:“她却是探子无疑。”
“这我知道。”我说,“我只想知道你们如何处置她。我能见他一面吗?”
宋子敬摇头,“现在是非常时刻。王爷和陆家的权利冲突正处在关键时刻,只看接下来的仗是赢是输。你最好什么事都不要过问。我听说你病了?”
“有点着凉而已。”
“你脸色很不好。”宋子敬关切地看着我,他的声音就想一把温柔的大手,轻轻地抚慰着我疲惫的身躯,“王爷忙,我也忙,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若有什么不好,只会让我们更加担心。”
“谢谢。”我冲宋子敬微笑。
宋子敬眼神闪了一下,错开目光,低声说:“我也只能如此了。”
“什么?”我没听明白。
宋子敬苦笑着摇头,不再多话。
到了七日,一大早就有人来通知拔营,说是打了胜仗,要攻克京都去了。
我那时刚退烧,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医疗队跟随大军前进。
众人心血如潮,汹涌澎湃,可是我却茫然得很。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我却看不到曙光,反而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在前方等待着我。
到底是什么呢?
桐儿陪我坐车,不住地抱怨,“病成这样都不安分。王爷也是,人来不了,捎个口信也成啊。男人啊,打起仗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担心的却是云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承认自己是奸细?
心里越来越不安,想着怎么都要见萧暄一面,好好商讨一下才行。
一时没注意,想了太多问题,大脑负载过重,轰地当机,一直昏昏沉沉到新的营地。然后半夜温度又升上去了。
朦胧中听到桐儿和谁在说话。
“……吃了药,可是没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
“她不让说!”桐儿嗓门真大,“说是战事要紧!”
那人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我在心里叹气,真舒服。
那个人在哄我,“小华,把嘴巴张开。”
那声音真熟悉,真温柔。我张开嘴巴,一块清凉温润的东西放了进来。圆圆的,光滑的,带着芳香的,是什么?
“含着,含好了。”那人清凉的手抚摩着我滚烫的额头,然后把住我的脉。
我又沉沉睡过去,突然被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惊醒。我张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太胡闹了!”那人在说,很生气的样子。
桐儿慌张地忙问怎么了。那人却没说话。因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华?”那人立刻俯下身来。
我嘴里含着那块清凉的东西,含混地说:“云香……”
那人怔了怔,说:“她很好。她关起来反而是安全的。”
我听了他的保证,知道这个人虽然高深莫测计谋多端,但是也从不骗人,于是放下心来。
“你的病……”
我别过头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嘴里的东西似乎真有奇效,那股清凉持续不断地传来,一点一点扑散了我体内的高热。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身边有人。并不是桐儿。
我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宋子敬欣喜而笑。
我看到他眼下的青影,愣了一下。
他清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好很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开眼看他,半晌才说:“你……外面怎么样了?”
宋子敬轻言细语地说:“一切都很好,你放心。”
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抚平我焦虑浮躁的心。
我喝完一大杯水,喘了口气,“让你担心了。”
宋子敬的笑容渐渐褪去,“你本身体质不大好,又没有内力护身,压制不了毒性,所以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我耳朵里嗡嗡一阵响,被子里,手紧抓住衣角。
我不敢看他。
“是越风同你说的?”
“他没说。是桐儿见你难受,在我逼问下说了实话。”
“你……别告诉他好吗?”
宋子敬没吭声。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至少现在别告诉他!等仗打完了再告诉他好不好?反正现在说,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什么都做不到!”
宋子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里那种复杂的眼神让我觉得很难过。我觉得他似乎很悲伤。这个悲伤是因为我吗?
“你真的什么都为他着想。”
我靠在床头,苦笑,“你说的,他是做大事的人。要做他身边的女人,就要懂事。”
“陆颖之一直在他左右。”
我被刺疼了,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这事以后再说吧。”
宋子敬说:“不要把问题推给王爷。我是男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这类问题交由男人来解决,那么结局往往会让你非常伤心。”
连宋子敬这么高深、从不谈私生活的人都找我现身说法,阐述男人的劣根性,我怎么能不听,听了怎么能不上心呢?
可是,如果我自己来解决,恐怕自己也会很伤心啊。
宋子敬告诉我,我们已经逼近京都了。赵党兵败如山倒,接着就是树倒猢狲散,大小官员豪门望族纷纷举家迁徙,京都方圆数百里,已经乱作一团。这倒方便了燕军两路顺利会师,随后,彻底扫荡零散残余赵部,等待一举攻进京城。
谢家先前还被监视着,现在赵家自顾不暇,也放松了许多。我那做了太子妃的姐姐还和我的太子姐夫被软禁在不知何处。其实这样也好,没有掺和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宋子敬说完了局势,话题又转回到我身上。
“好在这毒有解药。”苦笑一下,他又说,“我就觉得王爷那毒解得蹊跷,没想到你真的破釜沉舟,舍身相救。”
他长叹一声。
“我那不也是没办法嘛。”我笑笑,“他又是毒又是伤,而解药又没有制成。稍微迟疑,就会错失最佳救治时机。我怕他到时候毒也解不了,伤也好不成,必死无疑。书上写的,用药时可以配合内力逼出毒素,药虽然是半成品,可还是逼出了大半的毒。他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毒,对他一时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抓紧时间再做解药就是。”
“那你身上的毒,又怎么解释?”
“唉,”我叹气,“这倒是意外。”
“书上的确写了,说这烟花三月是蛊毒。既然有蛊,就可以过身的。其实医书上写的解毒办法,就是用药性来催活体中的蛊,借以内力逼出毒素。我给王爷服用的药虽然不是成品,但也已足够催活蛊。而我当时沾了不少毒血,大概身上有个擦伤口子什么的……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或许不会有事。可是,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不过,”我急忙补充,“我事后立刻服了没做完的解药,还是起了作用,可以抑制大部分毒性的。”
宋子敬眉头紧皱着,带着隐隐怒气,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待战胜后,我亲自去寻那缺的几味药,无论如何,都要替你把毒解了。”
我感激而笑,“有劳先生了。”
“你不是早就答应改口不叫我先生了吗?”宋子敬突然说。
我望着他儒雅的笑脸,这才恍惚想起,“子敬哥?”
他甚是欣慰的样子。
我说:“子敬哥,云香的事……我只求你查清事实,还她一个清白。”
宋子敬脸上的笑意收了去,重归一片高深,只点了点头。我心里很不安,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宋子敬说:“你也要明白,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太宁十二年冬至,百万燕军兵临京师城下。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萧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了十数载,燕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余,今天终于同最终的敌人面对面。
赵党居然发动满城未逃脱的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道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惊恐交加悲伤绝望的人民被驱赶着拥挤在城门之前。
谁看到这一幕,都会震惊无比。
“当权者应以百姓福祉为谋,以万民生计为己任,这样驱逐鞭挞黎民百姓者,当真猪狗不如……”
萧暄朝着阵前百姓的一番提前了的就职演讲,浅显易懂,声情并茂,诚挚动人,正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军中不知哪个士兵突然喊了一声,“三叔!是我啊!是柱子啊!”
对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拨开众人冲出来,“柱子!你还活着!”
“活着!还活着!”那年轻士兵跑到阵前来,“王爷收留了我,让我跟着他打仗!打倒那该死的赵贼!给我爹娘报仇!”
老人被拦着跑不过来,却激动得呜呜地哭,“老天有眼,王爷厚德,让我们张家留了后啊!”
就这期间,呼亲唤友的声音由小变大,此起彼伏。
“爹——”
“大哥,我是四弟啊!”
“二舅——”
“王老二,我是对门的李子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成了认亲大会。是不是太夸张了!即使八竿子内皆亲戚,也不至于熟成这样吧?可是老百姓们不论有没有亲戚在军中的,无一不被现场气氛感染。
手里的兵器早就丢弃在地上,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统统抱在一起。在一片“好日子来了”的宽慰声中,泪水横流。燕军轻易地将他们缓缓引离开了城门。
我望着宋子敬。
宋先生挺得意地笑,说:“王爷早知道赵老头会来这招,特嘱咐我暗中部署了这么一出戏。”
萧暄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一挥马鞭,率领部队逼到城下。
城上已没士兵,却有一个乌紫官袍高且瘦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官员,站在最显眼处。
宋子敬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赵谦。”
是赵相。一切纷争战乱的源头?
赵谦朝着萧暄拱手行礼。
“臣,赵谦,特奉吾皇万岁之名,在此等候逆贼萧暄。万岁圣谕在此,逆贼还不下马受擒?”
萧暄身躯挺拔地坐于马上,面容俊朗刚硬,清癯消瘦。他从容不迫,沉稳干练,波澜不惊。他脸上带着讥讽的轻笑,微眯着眼睛望着城楼上的人。
“赵大人,聪明人不打诳语。皇上重病沉疴,被你们软禁起来不见天日,对你们怨愤交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圣旨,欺君枉上,愚弄天下。你以为这江山是在你们赵家股掌之间吗?”
隔得太远,看不到赵谦的表情。只见他收回了摆样子的手。
赵谦的身后有人走上前,大声喊道:“萧暄!你与北辽勾结,祸国殃民,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如此乱臣贼子,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共愤,你可知罪?”
萧暄的笑意加深了,胸膛震动,甚是愉悦,似乎对方将他赞美了一番似的。
他手一挥,宋子敬离开我,翩翩走至军前,展开手里卷轴,朗朗读了起来。
那是檄文,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浑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战地上,被城墙折射回来,竟然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
“一是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欺上惑下,结党营私,搅乱朝纲;二是赋税徭役繁重,中饱私囊,与民夺利,民不堪负担;三是世族豪门,巧取豪夺,大肆兼并,不顾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洒洒念下去,赵谦在城门上,原先还沉得住气,待念到“党羽暗插各地,行谋杀暗刺之事”时,终于爆发,一掌拍在城墙石砖上。
这赵丞相看上去不像练过功夫之人,不知道这一掌拍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萧暄道:“怎么了,赵大人?可还要我举例?”
赵谦浑身一震,抬头瞪着他。
萧暄说:“把她带上来!”
谁?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别过了脸去,没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路。两个人被押了出来。
当我看清其中一张脸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住,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的声音瞬间离我远去。
云香?!
那个清秀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衣服整洁,表情安详,平静得就像等待死亡的天鹅。
云香曾很认真地同我说:“我对不起你。”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说的居然是真的。
我踉跄一步,却被一个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亲兵。
猛然一股怒火烧上我的心头:他们早就计划好的!
“您可认得这位姑娘?”萧暄问,
赵谦面部僵硬,回头同身边人低语。
萧暄的声音就像破碎的坚冰一般刺耳,“赵大人,您手下密探无数,不记得个别小卒也无所谓。只是这姑娘记得你就好了。她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我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个场合把云香押上来?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
云香终于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萧暄一眼,然后望向城楼。
“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微,却传入了众人耳朵里。
赵谦冷酷残忍的声音传了下来,“事发后不自裁,还出卖主子。这样的奴才,要来何用?”
云香……居然真的……
我胸口有一团气在翻滚,冲得我呼吸不过来。
这场混乱什么时候结束的,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大军就在城下扎营。我冲过去找萧暄。陆颖之这次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我冲进帅帐,里面只有萧暄一个人。
他看起来就像专门在等我。
我看着他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问:“为什么?”
萧暄说:“你先冷静点。”
“你做了这样的事,要我怎么冷静?”
萧暄轻声说:“你同她感情那么好。即使之前发生了那样事,你也依旧相信她。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明白,又怕你伤心。”
我又惊又怒,“那你就挑今天这场合让我知道这一切?”
萧暄带着无奈,“你总该知道。”
“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暄轻皱了一下眉,“你还记得你随子敬离开京城,在过江的时候受袭吧?”
“那么早?”我错愕。
“那时候你们分开了。子敬带着她来找我们。路上一些细节,让子敬起了疑心。云香是在你的病好之前不久卖身来的谢家,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妥。可是当我们回去找她的亲戚时,那所谓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踪。”
我愣愣听着,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以前还在谢家时,她总同院子外的小商贩很熟悉,时常送点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肠好。”我急忙说。
“她是在把线报交给接头的人。”萧暄铁着脸更正,“你逃家出去,因为她留了线索,谢家才那么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江遇袭,也是她透露了行踪。子敬干脆将计就计,让你随我走;到了西遥城后,她总是和杂役多有来往。云香得到情报,总是通过那些人传送出去。那日和她一同绑上来的洗衣妇人,正是其中一名。”
我打断他,“可是云香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为她弄情报的那个人,是我帐下一个校尉。此人在狱里咬了舌头。你可要见尸?”萧暄声色俱厉。
“我……你……”我浑身哆嗦,“她,她要有心害我,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萧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不会害你。我说过,你同她感情深厚。正因如此,赤水时,她在水里下药,本应连王府里的人也不放过,可是她不想害你,才没有这么做。而后她被困火海,本来是想求死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击中,“她……她……”
“你救了她。”萧暄说。
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不信!”我喊,“她明明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啊!她明明就是!”
萧暄抓住我的肩膀,“小华,你冷静点。你好生想想,如果她真是一个普通女子,宋子敬要抓她,何用费那么大的力气?”
我定住,想起宋子敬押云香走时紧紧扣住她脉门的手。
我双脚发软,萧暄扶着我坐下。
怎么会这样?
“我想见她。”
萧暄说:“我带你去吧。”
关押犯人的帐篷里有个小火炉,可是那微弱的温度阻挡不了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灌进来的寒意。云香情况还好,裹着一件半旧的披风,在榻上坐着,脸上没有血色,但也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伤害。
帐篷里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是那日见过的洗衣妇。她一只手被锁在柱子上,似是昏迷了。
我和萧暄走进去。
云香看到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是平时那种温和亲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个愧疚无奈又带着成熟气息的笑。她原本已经给我看得熟悉无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来。
我茫然。没见她时想见她,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姐,”倒是云香先开了口,她说,“对不起。”
三个字就肯定了萧暄所说的一切。
我想说话,可是喉咙堵住,无法言语。
这个女孩子,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用她的友善、体贴和关怀,让我慢慢适应了这个时代,开始了我的新生活。可是到头来却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云香却平静得可怕。
“小姐,我罪有应得,你不用为我伤心。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战场上被出卖致死的千名士兵,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骗了大家,是我的错。你知道吗?当初就是我给赵家放了信,他们才顺利劫走青娘的。”
我猛地挣脱萧暄抓着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这个傻丫头!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云香仰起脸来,冲我温和地笑着。
帘子掀开,陆颖之和宋子敬也走了进来。
云香没看他们俩,径自说:“我是赵家的家生奴婢,爹娘都是赵家的奴仆。赵家训练密探,看中我安静机灵,让我连同其他家生的小奴一起,从小接受教育。我资质普通,识得几个字,略微会点轻功。来谢家前,我一直作为一名普通丫鬟伺候在赵家三小姐身边。三小姐出阁后,我就被派出府,进了谢家。然后……遇见了小姐。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云香低下头去。
“你……”我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必……听从他们……”
“我娘还在他们手上。”云香说,“小姐你不懂。我从小就受的那样的教育,有时候根本不知如何反抗。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自由,我感激你。可是为了我娘……”
她苦笑,继而泪流满面。
她抬头转向宋子敬,极其温柔地一笑,“我早知道你不会看上这个平凡无奇的云香,只是我舍不得这个机会,舍不得一个可以接近你的机会。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绿水桥下,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小姑娘了。”
宋子敬从来淡定的脸上浮现恍惚之色,而后转为惊愕。
“那是……”
“那是我。”云香此刻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实际年龄的沉着稳重,“我受训被派出执行任务,中途生变,差点溺死。你救我上来,治了我的伤,不嫌弃我因为中毒而面目全非,认我做小妹。我后来不辞而别,可是万分不舍。你可知道,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娘亲以外的人的关心疼爱。”
宋子敬呆呆地看着她。
云香忽而俏皮一笑,“还有一事,一定要告诉你。你后来同杨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写给你的书信,都是由谁代笔的?”
宋子敬终于脸色大变。
云香笑得无比苦涩,“那时我正奉命潜伏在郡主府邸监视,做她房中丫鬟。那杨城郡主才智平庸,偏爱争强好胜,一心要结识你。听说我是秀才女儿出身,就要我代笔写信作词,来结交你。”
宋子敬脸色先是微红,而后转成一片青白,轻轻后退一步。
别说他,连我听了这番话,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云香语气欢喜起来,“想不到你回信,大为赞赏我的诗词质朴无华字字真切,清爽纯真让人刮目相看。那些书信,我到现在还收着呢。”
她朝宋子敬展颜一笑,竟然十分妩媚动人。
“现在想来,虽然你这些日子里来接近我,对我好,不过是就近监视我,你根本就不会喜欢我,可是我也觉得值了。有那些真切语句的书信,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值了。”
宋子敬脸色灰白,张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似乎云香并不知道宋子敬曾爱慕过那位与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云香……”
“小姐,”云香转向我,“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教我好多东西,待我那么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个无保留地对我好的人。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我的泪水不停地滚落,又担忧又着急,“你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后一刻都还相信我,若没有你,我的罪孽还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对我的好,我都内疚痛苦得生不如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凉的手。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有点怪异。她怎么一口气把什么都说了。
云香也握紧我的手,抬起头来看向萧暄,还有站在他身后的陆颖之。
她说:“王爷,赵家已是穷途末路。只怕他们上演玉石俱焚。”
萧暄脸色阴沉,倒也镇定地回答:“我心里有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一愣,这话怎么那么怪?
云香说,“你也算个英雄人物。我家小姐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外头传她是同你私奔出来的,名声不好。我不管外面怎么说他,你若负了她,我定化作厉鬼,让你终身不得安宁。”
我惊讶,“云香?”
萧暄板着脸,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冰冷,“什么人做了什么,我心里全都有数。”
陆颖之随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云香点点头,看向我,“小姐,我可以求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我娘,还在赵家。你能帮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顺她吗?”
“没有问题!”我立刻答应,“到时候我带你去找她。”
云香苦涩地笑着,“这都是为了我娘。我已经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她浑身开始不自然地哆嗦起来。
我急忙扶住她,发觉她浑身冰冷。
这一认识犹如一盆冷水从我头上浇下。
“你吃了什么?”我抓住她大声问。
云香抖得越来越厉害,苦笑着摇头。
“不!不!”我一边一手按着她的脉,一手在身上摸装药的瓶子,出门仓促,身上只带了伤药。可是云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来,牙关紧紧咬住,身体僵硬。
“怎么了?”萧暄也焦急地凑了过来。
话音一落,我的眼角看到一个身影从床边猛地弹起,如箭一般射向萧暄。一道锐利的寒光骤然闪过,我眼前一花,那人敏捷矫健的身影已经逼到萧暄面前,手里的匕首直直地朝着萧暄的心窝刺去。
萧暄立刻抽身后退,却一脚踩上几根碎柴火,脚下打了个滑。
我张口,惊呼声还未冲出,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斜冲过来扑在萧暄身上。
那道寒光刺进了她的背里。
宋子敬就在这时赶扑过来,想也未想一掌出手,那个洗衣妇被一掌打飞出去,撞在柱子上,滚落在地。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好一阵眩晕。怀里忽然一沉,云香倒在了我的怀里。
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一丝乌黑血迹宛然。
我惊慌失措地抱着她。
“颖之?”萧暄则一把抱住身上的陆颖之。
他这一声呼喊,让我已疼得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地一下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