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黄带着暖意的烛盏映照着月玦脸面,稀薄了他天生自带的清寒。因细细的咀嚼,他下颌微微动着,于颈间打下半圈阴影,分明是青菜白饭,却让他吃出一幅稀世奇珍的模样。
月玦点着烛光的眉眼定定凝望着她,未几轻轻笑了笑,说了四个字:“相由心生。”
秦楼安闻言眉头微微一跳,看了他一眼后端起桌子上的碗吃了一口,白饭就着青菜咽下肚中,她将适才觉得月玦动作甚是勾人的非非念头一块吞咽。
一时之间二人不言不语,秦楼安咀嚼着无甚油水又有些老硬的菜梗。一开始还觉得甚是新鲜,但渐渐就有些难以下咽。
“适才你说在东院中看见悟智,那他可有认出你?”
秦楼安放了碗筷,月玦看了眼她未用几口的饭菜。
“公主觉得呢?”
“我觉得?”秦楼安凝眉略思,看着月玦起身行到床榻处,“按理来说,寺中悟智若当真是那晚你我遇到的和尚,那他不可能认不出你。毕竟月玦太子是如此的丰神俊朗,让人见之难忘。”
“见之难忘吗?”月玦淡淡笑着走回来,将一方油纸包递给她,“不见得罢。”
秦楼安接过,好奇的将油纸包打开,发现里面竟是油光锃亮的糖炒板栗。
糖香混着板栗香一股脑儿的钻进鼻中,栗壳在烛灯下发着古铜色的亮光,裂开的缝儿中露出黄灿灿的栗果。
秦楼安尽量压着声音,暗暗吞了口口水。她甚是尴尬的抬头看了眼月玦,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定是听到适才她喉咙里的隐隐的咕咚声。
“没想到玦太子还藏着这等好吃的。”
秦楼安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反正都被他听到她嘴馋了,干脆没羞没躁的吃。不得不说,真甜。
“你什么时候买的?到哪里买的?宫里可没这等新鲜玩意儿。”
“别人送给我的,现下借花献佛就送给公主罢。”
“别人送你的?”一口香软的板栗在嘴里生香,秦楼安说话声音有些支吾不清:“是谁送给你的?”
见她吃的香甜,月玦淡淡笑了笑:“公主吃的开心就好。”
闻言,秦楼安甚是满足的点点头,又剥了一颗丢进嘴里未再追问。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她们一行人中能自宫外买东西的也便只有司马赋及。
她好奇的是,司马赋及是什么时候将这糖炒栗子交给月玦的?人家的同门师兄弟,都是如此的兄友弟恭吗?
“悟智认不认出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承不承认。他若承认曾在都历坊中见过你我,那便是承认那晚欲下毒谋害你我之人是他。然他若不肯认,我们没有证据,亦不能强行指认他是那晚之人。”
秦楼安吃了几颗板栗后将剩下的包起来放进怀中,擦了擦手说道:“他若不承认那晚之人是他,多半会说是有人打着他尚安寺僧人的名号到洛城中招摇撞骗。”
“当晚就该跟上他。”秦楼安甚是后悔,睨着月玦拍了拍怀中油纸包:“若早知你百毒不侵,现下我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另外,这糖炒栗子归本宫了。”
月玦缓缓点头应下,他本来也没打算讨要回来。
“悟智虽然可疑,尚安寺与月前洛城女子失踪的案子联系固然匪浅,然目前最重要之事,还是先拜请无妄大师治好娘娘体内的蛊毒。”
秦楼安很认同月玦的看法,当初听闻无妄大师避世不出而提议带母后来尚安寺时,她虽然有想着趁此机会好生查探一下尚安寺,然最重要的,还是为母后治蛊。
她将从空见那里知道的有关无妄大师的消息告诉月玦,又问了他对母后神智丧失一事的看法,他只言要她多留心母后身边之人,其他的并未说什么。
秦楼安颇是沉重的点头应下后,便回了自己房间。
她回去时,采桑到一众金吾卫用膳的僧房用过晚膳后已经回来了。见她进屋,采桑自床边碎步行过来,告诉她母后已经睡下了。
秦楼安坐至床边,母后身上已严严实实盖了她们自宫中带来的衾被。
除了母后所睡床铺,屋里一旁还有一处小榻。
秦楼安让采桑去小榻上歇息,她本是执意不肯,然在她严声厉色下最终还是妥协了。见她甚是拘谨的爬上榻,秦楼安坐至桌旁,单手托撑着脑袋望着幽幽燃着的烛火失神。
微抬的眼皮逐渐酸重,凝望着萱黄烛焰的双眸渐眯渐阖。辟叭一声细微的烛爆,秦楼安惊醒,垂下去的头微微抬了抬,眼前的烛灯依旧燃得甚旺,将她的脸烘烤的通红暖热。
颠簸一日她早已又困又累,适才的一声细微声响如同隔靴搔痒,几番垂头又抬头,阖眼又睁眼,她终于撑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寺中灯火次第熄灭,山风隐隐呼啸而起,拉扯着松动的木门吱吱轻响。
月影偏移,透过窗棂斜斜照进屋中,银光压过将要熄灭烛灯的黄晕披在秦楼安未解的墨发上。又过片刻,奄奄一息的烛灯终于燃尽,屋里是一片凄冷的月白。
“咚——咚咚——”
“咚——咚咚——”
枕臂而睡的秦楼安微微蹙了蹙眉,她似乎听到了木鱼声。
半昏半迷中秦楼安只当自己是做了什么梦,趴了趴身子重又睡去。然未几又有几声木鱼声传来,这一次的声音要比适才清晰的多,似有和尚在她门外敲木鱼。
几息之后,秦楼安猛然直起腰身细细听着——
“咚——咚咚——”
“咚——咚咚——”
这颇是熟悉的木鱼声,不就是那晚她与月玦在都历坊时听到的吗?
瞬时之间,残留在秦楼安脑中的睡意一晃而空,她确定她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有木鱼声。这声音就在门外,然又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似是有人敲着木鱼在她房门前走来走去。
是谁?悟智?
秦楼安往床边看了看,母后正于床上睡着。又转身看向身后小榻,却猛然看见一张森白的脸。秦楼安心中兀然咯噔一声,顿觉头皮噌然发麻。
定了定神,她缓缓起身行至小榻边,榻上采桑朝窗侧躺着,听有细匀的呼吸声浅浅传来,秦楼安微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月光照进来正好打在采桑脸上,将她的脸照的惨白兮兮。
门外木鱼声还在响,秦楼安行至门旁,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只见院中月光澄澈,然却并未有任何人影。
此时约莫是子时左右,夜半木鱼声响,定不是和尚要修持念经,纵是念经亦不会在西院中。她很确定这木鱼声就是敲给她听的,至于目的,应是想引她出去。
可引她出去的目的,又是什么?
秦楼安身肩紧紧贴靠在门上,寒意自门缝中挤进来,透过她的衣衫冷进骨子里。
她侧头朝左边看去,半明半昧中可以看到一堵甚是老旧的墙,墙后就是月玦的房间,也不知他可有听到这诡异的木鱼声。
兀然,秦楼安心下猛然一惊,将门大敞之后后冲出门外,原先守在门外的四个侍卫已尽数倒下,不只是她门外的侍卫,守在其他房门前的侍卫也都倒在门前不知是死是活。
难怪适才她看之时,未曾看到人影。
秦楼安蹲下身查看,四人还活着,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秦楼安将他们叫醒问他们可有看到或是听到什么,四人都甚是茫然的摇摇头。
这四人都是司马赋及身边的亲卫,怎会如此没有警惕性?
现下木鱼声戛然而止,秦楼安环顾四周,却兀然见院门处立着一人。
那人身着僧袍,手执木鱼,正对着她笑,笑得一如她在都历坊巷道中初次见他时那般诡异,是悟智。
秦楼安冷冷嘱托四人看好母后,转身便朝悟智追去。
她追到院门时,悟智早已不见了身影,耳边依稀又传来木鱼声。秦楼安循着声音一路找去,不出片刻,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巍然矗于眼前。
此时大雄宝殿殿门微启,大致有一人宽的缝隙,隐隐可见里面似有曳曳幽光。迟疑片刻后,自大殿中又传来几声木鱼声,秦楼安定了定神,朝殿门走去。
浓郁的香火气氤氲袭来,两排青灯立在佛案上,曳曳冒着青幽幽的光。
借着此光,秦楼安将大殿四周略略打量,然却看的并不清晰。离身四五米外便是看不见的冥黑,与京机厂停尸处一般。
此时自殿中传来的木鱼声已不知所踪,秦楼安轻声往前走了两步,微微抬头,巨大的鎏金佛像现在眼前。
她曾数次到过济国寺参拜,亦见过济国寺大雄宝殿中金光灿灿的大立佛,然她却觉得尚安寺中的这尊大佛有些不一样。
佛有千像万态,纵是不一样亦很正常,可眼前这尊佛,怎得如悟智一般,隐隐透着几分邪性?
凤眸微眯,秦楼安警惕的仰看着眼前佛像,许是因为佛前青灯,大佛佛面之上隐隐泛着青光。佛唇抿笑本是慈祥,然这尊佛除了诡异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秦楼安顺目而上,迎上那双细长低敛的佛目,不知怎得,她竟觉当真有人与她对视一眼死死盯着她。
身后兀然响起一声沉重的吱嗝声,秦楼安猛然回身,原先开了一人宽的殿门突然关上,身后是不见半点光亮的漆黑。
秦楼安心下暗叫一声不好,疾疾朝外跑去,却发现殿门不知为何似从外面掩阖,如何都打不开。
青灯晃晃一闪,身后似有重物挪动之声,秦楼安站在殿门后缓缓转身,适才还整齐亮着的灯熄灭了几盏。大殿之中愈加昏暗压抑,这时耳畔却传来汩汩之声,似流水一般。
循着声音仰目而视,待看到大佛金面之时,秦楼安心尖猛然一跳,血?
毛骨悚然之际,秦楼安凝着佛像,适才便觉甚是诡异邪性的佛目竟汩汩留着鲜血。鲜血顺颊而下如人哭泣,殿中亦隐隐响起呜咽之声。
少时她曾于一些志怪录中看过金佛泣血的故事,那是大凶之兆,不成想她竟在尚安寺中亲眼所见。
“咚——咚咚——”
“咚——咚咚——”
秦楼安惊骇之际,耳畔又响起木鱼声,她仔细辨别声音所在的方向,却奇怪的发现,那声音一会似在她左边,一会又似在她右边,皆隐于黑暗中看不见。
“既然引我到此,何不现身出来?于佛祖眼下装神弄鬼,就不怕遭报应吗?”
秦楼安上前几步行至大殿中央,清寒声音声声回荡,然却无人回应她。
回音方止,耳畔木鱼声愈敲愈急,愈来愈大,瞬间似有千万人隐在她身周敲打木鱼。声音织成一张大网将她牢牢裹在里面,她只觉脑中有些混乱,心智亦有些不清。
秦楼安摇了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发现木鱼声中隐隐带着内力。
声音嘈杂无法辨别是从何处传来,但内力来源之处倒是可以感知。秦楼安阖目凝神,未几兀然出手袭向身后,顿时之间于昏暗中与一人打斗起来。
那人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没想到她能辨认出他所在的位置,不妨间被她一掌凌在胸口。
十数招后,那人渐渐落了下风。秦楼安瞅准时机,猛然一脚踢在他腰腹上,那人摔出数丈远,狠狠摔砸在佛像半人高的四鼎香炉上。
适才那人猛然摔过去凌起一阵风,几盏青灯惟剩一盏还青幽幽的亮着。
秦楼安缓缓靠近趴伏在地上口呕鲜血的人,昏暗中,她依旧能认得出,眼前人正是悟智。
“悟智师父,先前你到都历坊化缘,还是本宫慷慨解囊。怎的,出家人受人恩惠,都是这样报答的吗?”
悟智伤的不轻,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上爬起来。现下他双腿伸展靠坐着香炉鼎足,抬手抚着胸口仰目看着她,一张森白的脸沾了血,显得愈加诡异,然最诡异的,还是他的笑。
秦楼安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只是隐隐觉得他似有什么阴谋。
“你笑什么?”
“阿弥陀佛——”悟智颤抖着双手向她行了个合十佛礼,唇角笑意愈加浓郁,“施主,贫僧会为你超度的,早登极乐罢——”
悟智阴森怪异的声音落下,她身后兀然袭来一股汹涌杀意,和一味淡淡的雪莲香。
秦楼安回身,月玦的脸兀然放大于眼前,一双冷目定定看着她,不带半点暖意。
“你...你为什么....”
缓缓低头,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捅在她心口,秦楼安抬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
月玦...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