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偏殿,绿绾战战兢兢站在案旁,颔着首觑着坐于锦凳上的公主。
适才还平滑无皱的雪宣现在正被公主紧攥于手中,蹂躏的不成样子。看公主紧握到发白的玉指,绿绾知道自家公主是在极力隐忍着怒。
“公主。”绿绾翼翼上前,轻声哄道:“公主,您要是生气,就发泄出来,可千万别闷在心里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生气?”秦楼安侧眸看向绿绾,咬牙切齿道:“本宫怎能生气?本宫要是生气,不正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绿绾知道公主口中的他是指月玦太子,只是不知道为何公主生气是称月玦太子的心意,难道是玦太子故意给公主找不痛快?
微微松开紧攥的骨指,秦楼安将手中宣纸一点点展开,看着最末尾月玦所写的一行小字,方平静了三分的心绪又隐隐汹涌起来。
生气可不是聪明人的行为,公主莫气。
手中雪宣兀然拍在金丝楠木桌案上,一声巨响吓了旁边绿绾一个哆嗦。
秦楼安斟了盏茶水灌入肚中,三十六问月玦未答一问便也罢了,现在竟还用她的话来回敬她,实在是可恶!
“公主若是生气,何不把月玦太子召来问罪?奴婢出掩瑜阁前,玦太子说他等着您的极刑。”
甘中带点清苦的茶香于口齿间蔓延,一杯入腹,似将胸腹中烧起的怒火尽数浇灭。
秦楼安提醒自己,和月玦置气最是不值。
何况在绿绾去掩瑜阁之前,她也没指望区区一张雪宣,能问出月玦什么来。
所谓的极刑,不过是她恐吓月玦的罢了。
不过,真要惩罚月玦,什么方式才算得上极刑?
杀了他显然是便宜他,况且他本就命不久矣,早便对生死之事置之度外。若说诛心,秦楼安轻笑,她若是知道月玦的心便好了,那样也不必如此费尽心机试探他。
“月玦既是一个问题都没作答,那你在掩瑜阁中这般久,是作甚了?”
秦楼安眸中恢复清明,她看绿绾自回昭阳殿便一副有要事要说的样子,只是碍于她适才隐忍怒气,才憋在心中。
“回公主,奴婢去掩瑜阁时,玦太子正在画着西南一带的地图。且玦太子之所以误了作答的时间,是因为玦太子说近日来自西南传回兵部的塘报,甚是蹊跷。”
“西南地图?”
秦楼安看向绿绾,她信绿绾不会骗她。
但是月玦为何要画西南的地图?他来西风不过数月,从未去过西南,又怎能绘制地图?
“绿绾,你且坐下。”秦楼安指了一旁锦凳,说道:“将掩瑜阁中月玦所说的话,尽数告诉本宫。”
此时已至晌午,伯玉端着饭菜进入书斋,见月玦凝神看着案上亲手所画地图,连他开门进来都不曾察觉。伯玉知道月玦定是在思虑什么重要之事,轻声将饭菜放在桌案上。
“伯玉。”
方要开门出去的伯玉听一声轻唤,转身挠挠脖子甚是愧疚说道:“打扰到玦太子了吧,我……”
“不曾,来的正好。”月玦浅笑,招手示意他过来:“伯玉,前些日子你曾做酸笋乌鸡汤于我,那时我曾言,笋这般鲜物多生于西南或是岭南一带,可还记得此事?”
闻言,方走至矮案前的伯玉身形一僵,面上轻松的色逝去,换了一脸沉肃。虽然他很不想再想起那些痛苦往事,然月玦问他,他不愿隐瞒。
“记得。玦太子所料不错,我确实是西南人。”
听伯玉说话的语气颇是沉重,回答亦甚是简略,只说是西南之人,并未提及是西南哪里人士,显然是不愿多言。
月玦抬眸凝看伯玉一眼,复又敛目,将所画地图递于他看。
“你既是西南人,想来对西南地域也了解些许。你且看看这地图,可有疏漏或者错误之处?”
看着月玦递上来的地图,伯玉眸中闪过一丝疑。
待将地图拿过阅看一遍后,眸中惊疑变作惊骇,伯玉蹲下身直直盯着月玦清寒的目,激动说道:“玦太子,我…我自幼便对西南地域了解甚详,说是熟稔于心亦不为过。此图比我幼时在西南王王府中见过的更为详细精妙,不知玦太子此图是哪里来的?”
“没有疏漏与错误之处?”
伯玉捧着地图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将地图反复详看数遍,见此图墨迹尚有未干之处,他知道此乃月玦适才亲手所绘。
“玦太子所画,丝毫不差。”
伯玉将手中地图缓缓放回案上,低敛着目说道:“如今西南战祸又起,可怜我西南诸郡尚未休养生息平复过来,又要遭此劫难。老天当真是瞎眼啊——”
见伯玉兀然异样的神情,月玦知晓此人身上的秘密,还远非他所知晓的。
“伯玉,适才听你说你曾于西南王王府中见过西南之境地图。想来你们卓梁王一脉,与西南王一族关系匪浅。”
“那是以前了,现在的西南王?”伯玉冷笑一声,看向月玦:“玦太子,你想问什么就问罢,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月玦示意伯玉坐下说话。
“先前我初提西南之事,便觉你神情异常。想来七年前那场杀戮,不仅祸及天子脚下的洛城,还殃及西南昆城。如今我不知该从何处问起,你若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尽管直言。”
方盘膝坐下的伯玉一怔,原是月玦那日已察觉到他的异常,只是没说破罢了。
“玦太子料事如神,七年前不仅我们卓梁王一脉几近断绝,西南王楚氏一族亦惨遭灭门。梁家发迹于西南,与西南王楚家是世交。当年我祖父率部出走秘密回了西南境内,那时西南王楚老王爷念及世代交情,又钦佩我祖父誓死不降秦之衷心,便将我们回西南之事隐而不报。”
伯玉稍稍止声,抬眸看向月玦,见月玦微微点头,应是信了他说的话。
“后来祖父在大志未酬的愤憾中逝世,我父亲承我祖父遗志,以覆秦复萧为己任。不久楚老王爷也过世了,其子楚明鸿袭承父位。那些年我梁氏一族于西南休养生息,势力也渐渐壮大,直至七年前我父亲秘密率部潜回洛城…”
伯玉凄然一笑,沉言说道:“是何结局,您已经知晓。虽然数日前您曾说事情败露并非是因裴远庆出卖,可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梁氏一族几近断绝不说,代衡不知从何处知晓西南王曾帮我们躲藏朝廷追捕,便将此告之秦昊。秦昊便以逆反同谋之罪,诛绝楚家九族!”
凄笑的脸兀然狰狞,伯玉攥拳恨道:“如此,他们还觉不够!梁楚两家于西南根深蒂固,旁系众多,他们恐遗留祸根,便将两家枝脉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听伯玉紧攥的拳咯咯作响,月玦沉缓低语:“让你思及过往伤痛,实乃过意不去。逝者已逝,生者尚存,勿重蹈覆辙,才是如今最重之事。我知此句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可有些事,却不得不逼自己去接受。”
先前他只知七年前裴梁两家惨遭灭门之灾,竟不成想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王楚氏一族,亦难逃灭顶之祸。
“玦太子放心罢。”
伯玉抬起头,淡淡笑了笑。
“七年前的事,我虽然恨,恨不得噬秦昊的血,食代衡的肉!但我不会做以卵击石的蠢事。如您所说,有些后果并不是我能承担的起的,如今我并非为我一人而活。我要等,我要等萧皇后裔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月玦敛目,遮去目中冗杂神色。
“现在的西南王——是谁?”
闻言,伯玉冷哼,说道:“现在的西南王叫西门恭,以前楚氏尚为西南王时,他曾为王府幕僚。代衡奉旨前往西南处决楚氏一族时,大多幕僚门客皆被一同斩首,他却风风光光坐上了西南王的位子!”
“西门恭…”
月玦剑眉轻蹙,敛目看着案上地图沉沉低语,须臾抬头,目中一闪清明光。
“难道是…”
“玦太子,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伯玉见月玦正说着又轻缓摇头,未几又问道:“莫非您认识西门恭?”
“不,我并不认识,甚至不曾听说。”
见月玦摇摇头,伯玉亦未曾问什么,原来世间也有月玦不知道的事。
“玦太子,先用膳罢,饭菜要凉了。”
闻言,月玦回神看向案上饭菜,浅笑道:“这几日伯玉天天做这等大补之膳,玦纵是无事也要滋补的上火了。”
“是…是吗?”伯玉灿灿笑了笑,“我想着玦太子身子弱,前日佑德公公又送来好些补品,我便…便给都您炖上了。若是玦太子不喜欢,那我以后就做些清淡的。”
“无事,没那般挑剔。”月玦执箸用了一口软糯米饭,“前些日子一直于掩瑜阁中装死,甚少出门,到如今还不曾观赏过宫中景致。待用过了膳,伯玉带我去宫中转转如何?”
“好啊!”伯玉爽快应下,说道:“掩瑜阁离御花园颇近,我带玦太子去御花园透透气如何?”
“甚好。”
那厢昭阳殿偏殿中,秦楼安静默坐于锦凳上,绿绾甚是拘谨坐于一侧亦沉寂不语。
那日还在想,月玦展现在她面前的不过皮毛而已。秦楼安却没想到,不过三日功夫,月玦就又给了她如此大的“惊喜”。
身居皇宫掩瑜阁,却能亲手绘制西南地域图,壶口战势了然于心,天时地利人和,尽悉于怀。
秦楼安轻叹一气,钦佩之中又透露着不尽遗憾。
“公主,您怎么了,为何又叹气?”
“绿绾,本宫的三位皇兄,如何?”
没等到公主的答案,却听如此莫名其妙的一问,绿绾心头疑惑不解,站起身小声回道:“绿绾只是个奴婢,不敢评说三位皇子殿下。”
闻言,秦楼安轻笑一声:“本宫既是如此问你,便是让你大胆说。如今这里只你我二人,有话直言便是。而且你知道,本宫甚恶虚假溢美之辞。”
“这…”绿绾面露为难之色,迟疑片刻说道:“三位殿下皆是人中之龙,文韬武略……”
“停,打住。”
秦楼安扬手止了绿绾,接下来的一长串夸赞之辞,不用绿绾说她都能猜到了。但她想听的,不是绿绾天花乱坠将她三个皇兄夸到天上去。
“绿绾,本宫的三位皇兄,比之月玦如何?”
“啊?”
绿绾满目惊疑,公主这个问题好像比适才那个还难回答啊!且看公主看她的眼神,好像又不能不答。
“公主,这…这三位皇子殿下与月玦太子怎能相比呢……”
“确实不能比。”
秦楼安摇首轻笑,怅然道:“月玦与我三位皇兄年纪相仿,又同为帝王之子,为何差距,却悬于云泥?父皇生子若如月玦,东宫太子之位,何需空缺至今?”
“公主!”绿绾双膝兀然跪地,惶恐开腔:“公主,奴婢绝没有说三位皇子殿下不好的意思!奴婢之意是说月玦太子身为质子,三位殿下身份尊贵……”
“好了。”秦楼安打断急口解释的绿绾,示意她起身,“本宫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本宫说的亦是实话。月玦之才,若是能为我所用——”
“不。”秦楼安檀唇微弯,似纠正前话一般说道:“是为西风所用。”
“公主,您是想拉拢月玦太子?”
前几天公主不还忌惮着玦太子吗?
见自家公主含笑点头,绿绾小声提醒:“公主,您忘了?先前皇上擢玦太子为太医少丞,玦太子就拒绝了。”
“太医少丞?”
秦楼安挑眉,道:“依月玦之才若只任太医少丞,无异于千里良驹骈死厩中。且只要锄头挥的好,哪有挖不倒的墙脚?父皇拉拢不到,不代表别人拉拢不到,更不代表本宫拉拢不到。”
“……”
看着自家公主两眼放光,如捡到了什么宝贝一般,绿绾唇角微动。
“绿绾,你速去掩瑜阁中将玦太子请来,只说本宫有要事与他商量。”
“是…”
秦楼安坐于锦凳,思索着一会见了月玦要如何说。却不料大致过了两刻光景,绿绾仓惶跑回来——
“公主,公主不好了!月玦太子…月玦太子和国师大人打起来了!”
“什么?”
秦楼安几乎是从凳上跳起来——
“月玦和雪子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