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莫鸦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站起身,双手转交给清明。清明打开火漆,仔细检查,确认无毒,再交给徐佑。徐佑从头读到尾,沉默了片刻,把信折叠放好,目视侯莫鸦明,道:“你的洛阳正音说的这么好,可是西凉胡的高门出身?”
侯莫鸦明羞愧的低着头,尴尬的道:“在下,在下……”
“无妨!我从不以出身观人,这段时日招贤馆招募的栋梁材也大都出身寒微,不管你来自胡人哪个部落,只要有本事,朝廷不会吝啬功名富贵!”
世间唯有功名富贵可以让三品小宗师这么的卑躬屈膝,侯莫鸦明去而复返,心思几乎写到脸上,徐佑投其所好,稍加蛊惑,拿捏起来不要太容易。
侯莫鸦明要的就是这句话,心底满满的幸福感,赶紧咬住大将军亲手投喂的鱼饵,道:“好教大将军得知,在下属于陇西鲜卑的侯莫部,自幼时起就在陇山周边放牧游猎,五岁那年曾有幸随族内一位汉人隐士识字习武,学得洛阳正音……他总是教诲,学好洛阳正音,方成人上之人,我须臾不敢忘,日夜苦练,终于没有辜负师父的厚望,只是……嘿,现在连鲜卑语都不会了……”
陇西鲜卑自曹魏开始,活动于陇山、六盘山附近,和北魏的拓跋鲜卑并不同脉,其下包括鹿结部、吐赖部、勃寒部、匹兰部、密贵部、裕苟部、提伦部、侯莫部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侯莫鸦明所在的侯莫部人少势弱,没存活多少年就被鹿结部吞并,他也随之成了鹿结部的子民。后来羌族姚氏强势崛起关中,把陇西鲜卑逐个平定,侯莫鸦明因为说得一口洛阳正音,修为也不错,被崇慕汉人文化的姚琰纳入宫掖,多年来连破山门,在姚琰死之前已经是四品,再到姚吉篡位的这一年,又突破了三品。不过也正因为感念姚琰的恩德,他对姚吉毫无忠诚可言,只是贪恋荣华,虚与委蛇,长安城破时听从温子攸的建议,拉着另两个小宗师悄然离去,并在月支镇埋伏重创了朱智派去的穆珏。
那两位小宗师信不过南人,也信不过徐佑,甘愿跟随温子攸归隐山林,求田问舍,娇妻美妾,做一富家翁,而他却忘不了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于是成了温子攸的信使,冒死潜入大将军府。
絮絮叨叨了几炷香的时间,徐佑对侯莫鸦明的生平知道了七七八八,当然不能尽听他一面之词,之后还要让秘府去查验,验明无误,再酌情给予该给的信任和安置。
此人出身平平,经历坎坷,骨子里带着点小部落的自卑感,哪怕成了三品小宗师也挥之不去,极度渴望权势和名利,就像尝过美味佳肴的饕客,如何吃得下粗茶淡饭?
不过,欲望越强,越容易控制,能用锦衣玉食和功名利禄牵绊住堂堂的三品小宗师,这笔买卖怎么看怎么划算。
徐佑安抚了几句,顺便画了张大饼,吩咐人带侯莫鸦明下去休息,招待规格自然按照最高标准。侯莫鸦明离开时千恩万谢,浑身跟吃了蜜似的又甜又爽,这趟长安来得太值了,大将军果然如传闻中礼贤下士,以后好好跟在身边做事,还怕没了前程?
“清明,请其翼和冬至过来!”
徐佑盯着手里的信,脸色平静如水,不知在思索什么,等到何濡和冬至进了房间,他还保持着沉思的状态,又过了良久,突然抬头看着两人,道:“为一人,灭一国,算不算古往今来第一情痴?”
没头没尾的,何濡和冬至哪里听得明白,何濡笑道:“果真如此,自然算是痴情人!”
徐佑把信递了过去,叹道:“瞧瞧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咱们这位小诸葛也不遑多让……”
看完了信,何濡彻底无语,怒道:“复国?氐族杨氏的后燕灭亡多少年了,现在的关陇百姓,谁人还记得曾有个燕国皇帝叫杨伏都?朱智空有智者之名,却行此不可为之事,愚蠢!愚蠢!”
冬至站在何濡身后,跟着看完了这封长达十多页的信,奇怪的歪着头,问道:“其翼郎君为何生气呢?咱们总算知道了朱智的谋划,以后应对起来有的放矢,难道不是喜事吗?”
为何生气?
原以为朱智乃枭雄心性,筹谋多年,搅动风云,只为南面称尊,独霸一方。好男儿醒掌天下权,何等的高大上?
这让他充满了棋逢对手的旺盛斗志。
可结果呢,你只想醉卧美人膝,还是个死鬼美人,落差大不大?
南北为棋盘,三国为棋子,多少人命丧黄泉,起因竟是为了一个死去了三十年的妇人那不切实际的遗愿?
何濡觉得,智商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可这种微妙的瑜亮之争无法宣之于口,张嘴欲言又止,闷声道:“没什么!”
冬至没再搭理他,仔细想了想,道:“能不能用这封信作为凭据,取得顾陆朱张的谅解,再通过朝廷下发明诏,把朱智弄回金陵?只要离开了秦州,饶是他智多近妖,也是无本之源,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了!”
“这倒是可行之计……”
顾陆朱张绝对不想造反,开玩笑,四姓在扬州开枝散叶数百年,九族之内老老少少数万人,不可能为了秦、凉这块地,放弃扬州的富饶宜居,只要能把朱智和四姓割裂开来,以双方的实力对比,拿住他不是难事。
问题是,温子攸是西凉叛将,又逃得无影无踪,他的一家之言,很难取信于人。朱智死不承认,再倒打一耙,污蔑徐佑过河拆桥,不想让四姓染指秦州的利益分配,照样能够扳回局面。
徐佑顶天了说,只是张氏的准女婿,朱智可是朱氏的顶梁柱,四姓的屁股靠哪边坐,真是用屁股想都知道。
“不过,光这封信还不够!”
何濡敏锐的抓住了问题的重点,道:“对对朱智难,可对付朱睿容易……”
徐佑心中一动,道:“你是说?”
“如果温子攸的猜测是真,朱睿是杨容婴的遗腹子,也就是氐族杨氏现存的唯一血脉,朱智所谋,无非要把他推上帝位,只要控制住朱睿,朱智投鼠忌器,还不是任由七郎揉搓?”
徐佑沉吟了片刻,再次拿起信,盯着里面的内容,道:“温子攸毕竟只是猜测,这等机密,朱智不会和他明说……”
“但这个猜测合乎情理,七郎可还记得祝元英招供的那些陈年旧事么?当年风门在云梦泽救了秦容婴,也就是真名杨容婴的这个女子,她以天公神祝万方图为代价,托风门给朱智带了四句话……试想,什么东西,比她寻了这么多年,寄托了复仇希望的藏宝图还重要?只能是彼时刚刚出生的朱睿……”
徐佑喃喃道:“赤水初识,沧海遗珠,无人可托,莫辜莫负……”他的眸光亮了起来,道:“是了,杨容婴自知伤重必死,不惜用藏宝图换儿子的性命,这是一个母亲最可能做的选择!”
何濡抽丝剥茧,思路逐渐清晰,道:“赤水,应该是朱智和杨容婴相遇相识的地方。若是秘府能找到赤水所在,三十年不算太久远,或许还有当年的老人活着,说不定对杨容婴有印象……”
冬至皱眉道:“赤水?江东有大小河流三万四千七百五十四条,我从没听过有赤水命名的,天下这么大,怎么去找呢?”
徐佑和何濡同时震惊,何濡问道:“你这是怎么得出这个数的?”
“咳!”冬至捂嘴干咳了两声,道:“秘府手里有江东七个州的河流总数和相应的水文详情,张女郎有次闲着无聊,从中推算出二十二州的具体数量……”
徐佑摇头失笑,这是统计学的范畴,还牵扯到水文学地理学等方面的内容,虽然最后得出的数据肯定是不准确的,但至少说明张玄机对天经玉算已经钻研到很深入的地步了。
“对了,我刚刚得到钱塘传来的情报,大概月前,应袁大祭酒之请,祖先生的举荐,张女郎到玄机书院做了玉算院的监院,听闻颇受学子们欢迎,她的玉算课和袁大祭酒的道经课并称书院双绝,去的稍晚,只能站在走廊里旁听……”
徐佑差点以手扶额,美女老师的羊群效应不分时代,永远这么的寓教于乐,张玄机自从和他定亲之后,已不再用胎记隐藏自身的容貌,人间灵秀加上江南烟雨凝聚成的美,和袁青杞的仙子清韵各擅胜场,难怪会被那些青春荷尔蒙正浓郁的学子们追捧。
“她在吴县待着烦闷,去钱塘散散心也好!”
徐佑露出温柔的神色,之前打算成亲之后,再让张玄机去书院任职,以她在儒学和算学上的造诣,只藏在深闺太过暴殄天物,书院才是真正能够让她实现自身价值的所在。
再说了,玄机书院没有玄机,怎么名副其实?
冬至抿嘴笑道:“沈监办还担心着呢,怕你不高兴,是袁大祭酒担保,这才在聘任的书契上用了印,还私下给我写信,请我在小郎面前代为转圜两句……”
“沈孟?”徐佑饶有深意的看了眼冬至,笑道;“他是老实人,你们别欺负人家。”
冬至撇撇嘴,道:“老实?呵呵呵……”
何濡似乎也瞧出了端倪,正要打趣,被徐佑用眼神制止了,耸了耸肩,话题重新转回到正事上,徐佑沉吟,赤水应该不是后世那条很著名的河流,因为那条河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大涉水,或者是安乐水,赤水是唐天宝之后才出现的称呼,道:“未必是真的有这么一条河,会不会是河水某些时间段会呈现出赤褐色,所以算是两人之间的暗语……杨容婴世居益州,赤水应在益州范围内,可从这方面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