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他一直不苟言笑的脸上,此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这么多年,你我之事终于被昭告天下,罗玄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因为心志不坚所以酿成大错,既毁了你一生清白,也拖累了旁人。如今,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聂小凤一言不发。

此时觉生已经到了罗玄身旁,手执罗玄右手脉门,一摸,大惊失色。

“罗施主!”

罗玄竟早已自断经脉!觉生见状,出手连封住他几处大穴,又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进罗玄的体内。

罗玄却只是微微一笑,他之所以来,是因为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他先是用了秘术将一身内力提到极致,事后受到反噬十分正常。这次与聂小凤一战,他又再度用了秘术,如今已经油尽灯枯。

在生死面前,罗玄好似早已看淡,他朝觉生微微摇头,淡声说道:“觉生大师,这一切本就是因我一念之差而起,因我而起,由我收场,公道得很。”

他在来冥岳之时,便用秘术为自己施针,此战不管是胜是败,他都必死无疑。他本想,若是聂小凤败了,他死了便是陪她一同到冥间,他们生前种种爱恨情仇,到了黄泉之下,说不定能理出个所以然来。若是聂小凤胜了,曾经亏欠过的,他以性命偿还。

觉生闻言,微微一顿,原本还抵在罗玄后背的手收了回去。他传出去的真气,宛若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点回应。

罗玄笑了笑,目光转而看向聂小凤,也不知道他看着聂小凤想起了什么,只见他的眼神蓦地变得柔和,随即便阖上了双眼,头颅重重地低了下去。

聂小凤看着他,放在身侧的手微动了下,却又握成拳状隐于宽袖之下。

相比起上一世,这一世的罗玄可谓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可他临死前,想起了什么?他可曾想起昔日在哀牢山那段岁月静好的日子?可曾想起曾有个少女,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目光?

他可曾想起,在她尚且不懂认字之时,是他握着她的手提笔,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少女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哀牢山,有师父,有师兄,还有她,就够了。

可是后来,一切都面目全非,那是谁的过错?

他在临死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吗?

斯人已逝,所有的答案都会随着他的死去而永远无解。

一代神医罗玄,曾经与鬼仙万天成齐名,名满江湖。江湖人说起他,无不敬仰万分,而此时,这位曾经令人敬仰的侠士一身灰袍,双鬓发白,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在聂小凤的面前气绝身亡。

觉生沉痛地闭上双眼,手中数着佛珠,低声说道句阿弥陀佛。

江清欢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她陪在师父的身边,有些回不过神来。

而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你杀了师父,我要为师父报仇!”

聂小凤纵然不在状态,可习武之人的本能令她紫色宽袖微扬,那个朝她冲过来的身影被她紫色宽袖一拂,顿时飞出了几丈远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那是陈天相。

“陈大夫!”方兆南飞奔过来,将陈天相扶了起来。陈天相目不能视,他只是凭着感觉转向聂小凤所在的位置,他无神的双目无声地留下两行热泪,咬牙问道:“聂小凤,你还有心吗?”

聂小凤:“我还有心吗?天相,我的心在他决定将我软禁在哀牢山,而你也决定帮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大半。后来万天成要带我哀牢山,他竟让你带着我的两个女儿离开,害我们母女分离后,便已经化成灰烬。你说我如今,哪来的心?”

陈天相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连连说了好几声好,“好,聂小凤本就是无心之人,这些年来,该利用的利用,该杀的杀,毫不心慈手软,不愧是魔教之后!”

聂小凤不说话,江清欢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向陈天相怒声说道:“你这个赤脚大夫,罗玄是自断经脉死的你看不出来啊?!”

七巧梭是将玉箫打碎了,可根本就没伤到罗玄。罗玄这个糟老头,知道自己打不打都得死,还要专门来跟她师父打架,往师父心里添堵,什么谁是谁非,一战过后,一笔勾销,那个糟老头早就想好要用这种方式来给师父一个交代。

真是死了都要往师父心里添堵,江清欢想到这个,就十分窝火,如今陈天相还来含血喷人,真是佛都有火。江清欢觉得忍无可忍,指间一根银针飞了出去,没入陈天相的睡穴,他动作一顿,便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师父。”

江清欢轻声喊聂小凤。

聂小凤微微回神,侧头看向江清欢,她甚至还朝江清欢露出了一个微笑,“我没事。”

江清欢:“……”

聂小凤那一笑,反而弄得江清欢更加心惊胆战。

聂小凤转头,看向那个已经溘然长逝的罗玄,脸上看不清悲喜。良久之后,她才将视线拉开,落在了觉生身上。

“我与罗玄一战,他自以为从此与我是非恩怨一并了结,可并不是,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觉生,我娘也是,她在黄泉之下,纵然你在少林寺为她誊抄无数遍经书,为她朗诵无数次金刚经,她都不会被你超度,也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觉生闻言,身影微微一晃。

“我娘亲若当真是你一生所爱,当日她死在少林寺大殿之时,你便该随她而去。若你怕疼,那便由我来送你一程。”聂小凤的声音十分轻柔,可让人听了却有种冻彻心扉之感。

她正要出手,却被江清欢握住了手腕。

“师父。“

聂小凤眨了眨眼,似乎是不太明白为何江清欢要阻止她。江清欢弯着那双清亮的眸子,跟师父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觉生就交给清欢来料理吧。”

聂小凤正想说胡闹,可江清欢手腕一翻,红色的身影便已冲向了觉生。

不是江清欢非要跟师父抢着要杀觉生,她虽然认为师父有没有觉生大师这个亲生父亲并无区别,当年觉生害死了聂媚娘,师父如今了结了觉生也没什么不对。只是,骨肉亲情这几个字,好像是刻在世人的骨子里一般。

若是今日觉生死于师父之手,师父可能觉得没什么,但陈玄霜和梅绛雪呢?

并非是江清欢多虑,师父的一生已经足够坎坷,日后若是能有两个女儿在旁陪伴,多少能给她一些慰藉。

觉生做了个起手式,迎战。

江清欢牙一咬,七巧梭飞了过去,而她红色的身影也已掠到觉生面前,然而还不等她的七巧梭飞到手中,觉生便已吐了一口鲜血。

江清欢:“……”

先是罗玄,如今又是觉生,这些人都自残上瘾了吗?

江清欢急急刹车,站在了觉生前方。

觉生低头,呕出了几口鲜血,他双目通红地看向聂小凤,哑声说道:“你说的对,我当年便该为媚娘殉葬。是我贪生怕死,如今我到六尺黄土之下,与她相见,求她原谅。”

聂小凤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觉生见状,伸出手去,想要挽留她。只是,他再也没有了挽留的力气,一口热血喷出,他以右手伸出的挽留姿态跪在了地上。

第116章

以罗玄为首的正义之师与冥岳一战, 令冥岳闻名天下。其一是冥岳的前身竟是几十年前如日中天的魔教旧部,其二当年曾名动江湖的神医丹士与其徒弟聂小凤的不伦之恋公诸于世。

纵然是江湖中最不缺乏传奇八卦,冥岳和聂小凤依然是江湖上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岳主与罗玄之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虽然罗玄年轻之时被誉为江湖第一奇人, 受尽敬仰,大概在世人心中都是容不得这些高人犯错的,因此罗玄在冥岳自断经脉之后, 虽有人说是岳主苦苦相逼, 但更多人似乎都在说罗玄欺世盗名。至于觉生大师之事,大概也是那么一回事儿, 都说他在岳主面前自尽, 只是为了求亲生女儿原谅他。”

少帮主坐在傲雪苑院子中的太师椅上, 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江清欢正站在鸟架前, 手中拿着树枝逗弄鹦鹉三兄弟。至于少帮主所说的八卦, 是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少帮主感叹着说道:“所谓生前身后名, 罗玄与觉生大师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死后, 昔日名声便毁于一旦吧。”

江清欢听见了, 嗤笑一声, 说道:”人都死了, 还管身后名做什么?纵然如今罗玄和觉生大师被人骂的一文不值,他们还知道吗?“

少帮主一愣, 倒是没想到清欢妹妹是这么想的。毕竟, 作为一个古人,即使少帮主见多识广, 对许多事情也十分看得开,但这些人对身后名这样的事情,都是十分重视的。少帮主觉得如果自己一世英名在死后毁于一旦,能气得要还阳。

那天与罗玄等人在冥岳一战,那帮青黄不接的门派被打得溃不成军。聂小凤倒也没有赶尽杀绝,该死之人死了,她也就觉得没什么意义。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那些曾经逼死聂媚娘的人,当初在她离开哀牢山之后,便被她修理得差不多,该死的死,该残的残,那天到冥岳的,在聂小凤看来不过是乌合之众,因为曾经做了亏心事,怕被冥岳翻旧账,所以便想先下手为强。

罗玄死了,觉生大师也死了,聂小凤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江清欢既担心师父,又要收拾局面,幸好白飞飞在。于是,江清欢让白飞飞将她们围困的乌合之众全部绑了起来,怎么处置事后再议。

那时江清欢被罗玄和觉生两人弄得十分窝火,那群不识相的上门踢馆之人被人绑了起来还骂骂咧咧,说聂小凤如何,冥岳如何,话语不堪入耳,江清欢一怒之下,七巧梭便飞了过去,一招致命。

白飞飞知道江清欢行事果断,但并不知道她手段如此强硬。其余众人见江清欢毫不手软,收拾一个人就跟收拾白菜豆腐那么简单,愣住了。

四姑娘红衣似火,那清艳无双的容颜在夕阳下格外动人,但那双凤眸杀意迸发,“从现在开始,你们再多说一句废话,就要你们的命!”

众人目瞪口呆,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他们?逞一时之快有什么用呢?于是,一个个闭着嘴,跟鹌鹑似的。

少帮主想起那事儿,就忍不住说道:“我说清欢妹妹啊,你那么讨厌那些上门踢馆的人,何必还将他们留在冥岳?当年岳主的母亲被逼死之时,这些人未必在场。你让他们许诺永生永世见了冥岳便要兜着走,不是就完了么?”

“我不。怀璧其罪,谁让他们出身不好?出身不好若是自己识相,我也不与他们计较,谁让他们那么不长眼非要和罗玄来膈应我师父?”

说起师父,江清欢心里就是一阵心疼,如今师父还在栖凤楼里病着。想起师父病了这么久还没好,江清欢就寒着一张俏脸,“不是说冥岳是邪魔外道么?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些自诩是武林正派的家伙,尝一下余生都要看冥岳的脸色过日子的滋味。”

少帮主:“……”

说实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当今江湖,百花齐放,哪像从前那样,就那三瓜两枣的门派?不说其他的,全真教、丐帮如今都是冲日冲天,从前围剿魔教的门派,早就已经凋零了。不过是那些人尚未从自己从前的光环中回过神来,还自诩多么清高而已。少帮主倒不是为那些不长眼的人惋惜,他只是觉得没必要,而且清欢妹妹最近火气有点大。

黄岛主也是,什么事情也不劝劝清欢妹妹,就由着她的性子来。冥岳有钱也不是这么浪费啊,天天养着那群上门踢馆的人就为了给人家脸色看?那也太亏了。

一向穷惯了的洪七哥哥觉得自己看不过去,于是帮清欢妹妹倒了一杯茶,说:“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你将他们绑在冥岳还得浪费柴米油盐,有什么用?教训一顿让他们走便是,过来坐一会儿,洪七哥哥有事情要请教你。”

刚才冒上来的火气还没消呢,顶着一脑门官司的清欢妹妹看着洪七哥哥那模样,就知道他肯定又要问表妹的事情。于是冷笑,“不许问表妹的事情!”

洪七哥哥:“……清欢妹妹太不够意思了啊!”

清欢妹妹振振有词:“喜欢就直接跟表妹说要完婚就行了啊!还请教什么?!”

洪七哥哥瞪大眼睛,反驳说道:“要是她愿意完婚,我还要请教么?!”

洪七哥哥和清欢妹妹大眼瞪小眼,旁边的鹦鹉三兄弟见状,鬼精鬼精地要帮少帮主配乐——

“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的表妹上花轿!”

少帮主闻言,顿时无语。

原本心里还有火气的江清欢听到三兄弟歌声,顿时烟消云散,没忍住笑出声来。清欢妹妹用手中的树枝在鹦鹉三兄弟的头上依次敲过,然后转身,慢悠悠地走过去,看着一脸无语的少帮主,笑道:“洪七哥哥,你不行啊。”

是真的不行啊,哪能折腾这么久的呢?

这么迟钝,总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等洪七哥哥抱着表妹上花轿那天,怕且是要等到黄花菜凉。

于是,清欢妹妹拨冗支了几个招数给洪七哥哥去哄表妹完婚,自己就去栖凤楼了。在路上想了想洪七哥哥的话,觉得也十分在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教训一顿就让他们散了吧。

聂小凤生病了,罗玄和觉生自行了断的那天晚上,聂小凤就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聂小凤在栖凤楼中静养,冥岳诸事暂时由江清欢主持大局,最近四姑娘也是有些焦头烂额。

那一战过后,黄岛主将当时忽然头痛不止的万天成扎过针之后,跟江清欢说万天成好像脑子又出了什么毛病,暂时醒不过来,他要回桃花岛一趟,看看桃花岛的典籍中是否有记怎么治脑子的,来参考一下。而且黄岛主最近一年都甚少在桃花岛,在桃花岛的几个徒弟如今也不知道武功进展怎样了,也该是要回去看看,所以叮嘱了四姑娘一些事情之后,说找到典籍考察完几个徒弟的武功进展之后,就会回来,用不了多长时日。

江清欢掐了掐手指,发现自己都快有一个月的时间没看到黄岛主了,难怪夜深人静之时,总是忍不住思念之情。

不过黄岛主离开之前说了,师父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大概就是一直有事情悬在心头,如今一朝放松,所以先前一直潜伏在身体的妖魔鬼怪就出来作祟,安心静养就好。倒是万天成有点棘手,因为那位仁兄,黄岛主离开的时候他在睡觉,如今将近一个月过去了,他依然还在睡,江清欢觉得万天成怕是要睡死了。

江清欢去栖凤楼的时候,陈玄霜正端着空了的碗从聂小凤的院子里出来。她看到江清欢,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清欢来了。”

江清欢点头,“嗯,我师父呢?”

陈玄霜:“岳主刚喝完药,不过还没睡着。你要去见她就快点去吧,不然等会儿她又该要睡着了。”

江清欢看着陈玄霜,忽然问道:“你义父如今怎样了?”

说起陈天相,陈玄霜的脸色就有些黯淡,“义父醒了,不过他还是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怜花公子说,等会儿他再去帮我看看义父。”

江清欢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那天陈天相怒斥聂小凤是个无心之人,江清欢一怒之下,一根银针刺入了他的睡穴。银针入穴这种事情,其实只要取出来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天相醒来之后,就失忆了。四姑娘得知此事,也是十分无语,为什么这年头的人失忆就跟玩似的,万天成是这样,陈天相也是这样。

陈天相养育陈玄霜多年,江清欢不可能像对别人一样将陈天相料理了,她要真是料理了,聂小凤和陈玄霜之间就是不可打破的僵局。她思前想后,只好打扰病中的师父陈天相该要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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