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是这么说,他们又是一夜没睡,熬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沈翠就道:“爹娘一起去吧,你们在家也是坐立不安。早去早看了,也少焦心一会儿。”
穆二胖也点头,“而且放榜那处人可多呢,万一我和娘挤不进去……”
听说自己能帮上忙,郑氏和沈老爷子没有二话了,立刻跟着一道出门。
那会子天刚亮,附近邻居都才刚起身,还未出家门。
等走到放榜处附近,那就是人头攒动了。
县试前头发圆案,最终名次发的是长案,而且为了防止重名现象,所以不止要写每个人的名字,名字旁边也要写上某某地方人士这样的字。
永年县地方虽不大,其他这样的县城,每年县试可能只出二三十人。而因为此地有个颇有根基的青竹书院,文风也算盛行。
因此每年都有四五十人上榜。
包含四五十人的长案,那看起来就有些费劲了。
沈老爷子和郑氏立刻将他们母子围在中间,帮着他们往前挤。
“挤什么挤啊?”
“就是,挤上前去也不一定榜上有名!”
因为前头过来的人已经看到了名次,所以不少人知道自己或者自己家中的读书人榜上无名,心中存着怨气,说出来的话就不大好听。
搁平时,郑氏少不得跟人呛两句,今遭只想着看穆二胖的成绩,她难得地没回嘴。
也挺赶巧,后头他们遇上了何家兄弟。他们兄弟二人从小河村过来的,所以尽管一晚上没合眼,天不亮就起了身,却也是这会子过了来。
多了这兄弟俩帮忙,沈翠他们这边就很顺利地前进了不少,能看清长案上的字了。
郑氏是在最前头负责开路,也是先看清告示的。
其他人还没看清呢,就听她哆嗦着嘴唇道:“穆穆穆……”
郑氏不识几个字,‘穆’这个字还是认识的!
县试案首,正是水云村穆寒山!
穆二胖也有些惊喜,虽然前头四场发挥的确实不错,但最后一场嘛……所以是他临场想出来的那一点新意,弥补了诗文才华上的不足?
“还真是案首!”沈翠说着话,心也跟着跳快了几分。
因为了解自家儿子的水平,沈翠想着他今遭应该前五是稳了,但却没想到会得第一!
尤其回想起过去数年他五冬六夏都在勤勉用功的模样,沈翠都有些眼眶发热。
“恭喜穆兄弟!”何清何宴异口同声道,两人脸上都是实打实的笑意。
旁边看榜的人多少听到他们说话,反应不一而足,有的人本来看到自己榜上有名,已经欣喜若狂,听说案首就在身侧,仔细一瞧,却是个只到自己下巴的半大少年,脸上的欣喜一下子少了一半,神情也复杂起来。更有的人榜上无名,已经呆若木鸡,面无人色,听到这话直接一头往地上栽去……得亏榜前人多,旁边的人伸手把他扶住了。
而衙门也早就准备,放榜处除了差役外,也有事先被调遣过来的大夫,立刻就过来把那人抬到一边诊治。
真可谓是应了那句几家欢喜几家愁。
后头穆二胖就让沈翠先带着郑氏和沈老爷子去旁边站一站——二老激动坏了,郑氏一个劲儿直掉眼泪,沈老爷子也跟着红了眼眶。
沈翠将他们带到一边休息,安抚他们过于激动的情绪。
穆二胖就还陪着何清何宴去看他们的名次。
转头他们又在人群中遇到了张子安。
张子安对自己的水平很有数,所以他是从最后头往前看的,现下两拨人在中段相遇了。
也就在这一段榜上,他们都看到了张子安的名字——他考了第二十名。
何清的名字挨着他没多远,考到了二十六名。
何清和张子安都互道恭喜,道完恭喜两人同时一默。
因为穆二胖他们三人是从前头看的,而张子安从后头看的,两边都没看到何宴的名字。
“再看一遍,我刚只挂心自己,可能看漏了!”张子安这般说着。
何清和穆二胖就一人拉上何宴的一只手,接着往后看。
此时赶着看榜的人大多都已经看完,所以人群中拥挤的压力骤减,四人畅通无阻地一路看过去。
张子安并没有看漏,榜上并无何宴的名字。
后头看他们都不说话了,反倒是何宴笑道:“没事儿,我哥考了四年才考上,我才考了两年呢!别因为我,你们这些考上的反而耷拉着脸,那才是真叫我不高兴!”
何宴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但他也确实替大伙儿高兴,说着话一手搭上何清的肩膀,一手反手拉住穆二胖,“尤其是穆兄弟,这样小的年纪考了县案首,今年我虽没考上,但能跟你认识一场,已然是走了高运了!”
他心胸确实开阔,穆二胖他们也总算放下心来。
“我做东吧,”穆二胖道,“咱们找个小摊子吃顿早饭,正好交流一番。”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穆二胖就准备先回去跟沈翠报备一声。
也就在这时,还未完全散去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榜上无名?”
这声音十分耳熟,几人一下子就认出这惨叫之人正是那黄俊平!
每年县试放榜都有学子形容无状,但毕竟只是第一场童试,考不上的话,每年一次,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考上了则也只是科考上的第一步而已,倒鲜少见到这般疯魔的。
因此刚要散开的人群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起来。
穆二胖他们这几个站在榜前的,因为没来得及推开,又被裹挟着往前进了进。
于是他们亲眼看着黄俊平头发散乱,疯疯癫癫地又哭又叫,而跟着他过来的黄家大人则也双眼发直,似乎也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境况,而等他反应过来想去安抚黄俊平的时候,则也被人群隔开了。
眼看着佩刀的差役就要闻声过来了,张子安哀求地看了一眼穆二胖他们,几人便一道合力挣上前去,把意图趴到公示栏上的黄俊平给拉住。
“黄兄,冷静啊!”张子安急出了一头汗。
“黄兄,我今年也没考上,咱们明年再努力。”何宴不惜揭自己的疮疤劝慰他。
但黄俊平根本听不见他们说话,嘴里仍然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第一场过后还被提了堂号,后头虽然没再上前,但也都发挥尚可,最后一场诗文,我更是写的又快又好!”
他实在是形如癫狂,何清何宴怕弄伤他,也不敢真的下狠手按住他。而张子安想捂住他的嘴,还差点让黄俊平咬了一口,遂也不愿意伸手了。
在他这一通叫嚷之后,其他落榜的考生也议论开来,“这人疯归疯,但也不像说假话。”
旁边另有人道:“可不是嘛,历年被提了堂号的,至少有一场是极为出色的。正常发挥的话,就算不保证名次,也不至于榜上无名。”
这种声音之后,已经有人在猜测这次县试成绩有猫腻了。
眼看着情况不对,差役自去回禀知县,没多会儿知县都惊动过来了。
“何人喧哗无状?”知县为了县试忙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今遭算忙完,能得半日闲,还平白让人打搅了,自然有几分不虞,身上的威严也就更重了。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文人纷纷闭嘴,噤若寒蝉。
黄俊平也不敢叫嚷了,只死死咬着后槽牙,强忍下悲愤。
无人应答,留在附近看守的差役上前复述了方才黄俊平和其他几个书生的话。
知县捋着胡须道:“历年被提了堂号的确实鲜少有人落榜,不过今年却有一个例外……方才叫嚣不公的学子上前来,我只问你一句话。”
当着知县的面,张子安他们撒开手来,黄俊平跌跌撞撞地上前。
知县确实只问了他一句,“最后一场考试帖诗,诗题是‘冯妇攘臂’。那句‘玉指纤纤软,金莲步步娇’,是你写的不是?”
“正是学生所写!”黄俊平认的飞快。
那首诗真的堪称他生平写的最好的一首,回去后反复思考,都无一个字能能写的更好!
看吧,现下连知县现下都能背诵出来,可见他的文采……
黄俊平兀自想着,却看穆二胖、张子安、何清何宴,甚至前头帮着他发声的几个文人都神色复杂起来。
“荒谬!”知县怒哼哼地一摆袖子,不再跟他废话,直接转身离开。
知县一走,围观的百姓跟黄俊平本人一样一头雾水,赶紧找书生打扮的文人求解。
有人哈哈大笑道:“此子实在引人发笑,那冯妇是历史上一个勇士,姓冯名妇而已。他却写了首描写女子美态的艳诗!此子非但连《孟子》这样的书都未熟读,连试帖诗的规矩也抛到了脑后,还敢叫嚣不公?!”
不通文墨的人听完还是一知半解,但有一点知道,这书生在科举考试中写香艳的东西了!
“这小哥看着也算是白净端正,怎么还会写这种东西?”
“这是不是就应了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人群里一下子爆发出哄笑声,黄俊平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最后两眼一番,晕死过去。
他家人也总算挤上前来,赶紧把他抗到肩头,找大夫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奥,化用到文里——
广东学政吴保泰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让生员作试帖诗。有的考生不知出处,想当然以为冯妇是个女人,吴保泰大怒,将不知题目出处,胡编乱造的考生除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捉虫)
黄俊平被家人抬走后,围观的百姓见无热闹可看,也就渐渐散了。
穆二胖去跟沈翠说了一声他要做东的事儿,沈翠给了他一个小银锞子,让他们几个少年自己聚去。
本来他们四个里头考上了三个,唯一没考上的何宴又心无芥蒂,气氛还挺好的。
因为黄俊平这事儿一打岔,大家倒真有些物伤其类,笑不出了。
张子安最替他唏嘘,“黄兄这人说话……是有些不大好听,先生也提点过他要戒骄戒躁,否则容易出大问题。但过去几年他也是埋头苦读,十分勤勉……没想到今遭竟跌了这样一个大跟头。”
一次县试失利当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按着黄俊平的水平,他只要来年没有出现这种骄傲自满、审题不清的情况,考上还是没问题的。
虽说主持县试的知县已经知道了他这么号人物,但知县为人是出了名的刚正严明,只要黄俊平潜心改过,想来知县来日也不会为难他。
但难就难在潜心改过这四个字上,黄俊平那么高傲的个性,今遭在人前丢了那么大的丑,怕是往后……
穆二胖跟黄俊平谈不上什么交情,听了这话却也感叹道:“前头说赞扬两位何兄心胸开阔,性情豁达,黄兄却道这些无甚重要,是我信口胡诌。唉……”
若不是黄俊平一开始生了比较之心,后头见自己堂号不如他靠前,被影响了心态。
到了最后一场,也不会听穆二胖说了不擅长,想着自己素来诗文好,肯定能在这一场压过他,就志得意满,负才傲物到那般境地,连题目都没审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