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本来不在意是什么人去保护花菱福,不过他不经意发现那个叫白鸥鸟的影卫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端详自家兄长,他就留心地打量回去,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甄大人,”阜远舟皱了皱眉,“这位白鸥鸟易容了?”不以真面目示人,对于阜怀尧和花菱福来说,未免太不安全了。
甄侦诧异了一下,白鸥鸟的易容本事不说是天下间首屈一指,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永宁王的眼神都是毒得很,一照面就看出了破绽。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他身后的白鸥鸟便开口了,声线是成熟男子的低沉,似乎有刻意压低声音,“回禀陛下、殿下,属下面目丑陋,不敢示人,唯恐惊了圣驾,才不得已易容进宫,望陛下见谅。”
甄侦更是意外,他记得自己这位属下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闷葫芦,这会儿怎么比他还先说话了?
“哦?”阜怀尧闻言,清清冷冷的回答听起来却是不置可否。
阜远舟注意到白鸥鸟的眼神微微变了变,似乎有些惊讶于天仪帝的过于平静。
他挑了挑眉。
这副反应,莫不是这个影卫和他皇兄有什么渊源?
阜远舟看向阜怀尧,但是后者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
阜怀尧淡淡问:“子规,此人可信?”
甄侦点头,“臣不敢拿皇后娘娘的安危来开玩笑,白鸥鸟曾因重伤而毁容,后被巨门中人收留,是臣在一次出任务时遇上他而加以提拔的,白鸥鸟虽然入巨门不过四年,但是功勋卓越,忠肝义胆,屡建奇功,所以臣才会推荐他前来保护皇后娘娘。”
阜怀尧素来叫人寒凉的目光落在了白鸥鸟身上。
白鸥鸟恭敬地站在那里,并无什么心虚气短或是畏畏缩缩的表现。
片刻后,阜怀尧才放下朱笔,淡淡道:“那就摆驾坤宁宫罢。”
……
坤宁宫。
阜怀尧携着众人来到殿门的时候,因为没让人通报,就正好撞上从里往外走的一队人。
为首的是一个华服女子,一身嫩粉宫妆,眉眼温良举止轻柔,正是后宫之中除了皇后花菱福之外仅剩的另一个妃子——珍妃。
出乎意料地看到天仪帝,珍妃惊住了,她本正好踩在门槛上,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就朝走在前头的阜怀尧身上跌了过去。
阜怀尧皱了一下眉,却又不好闪开,只好伸手去接。
不过在他伸手之前,有一个的动作比他更快,阜怀尧只觉得身前掠过一道微风,那道蓝色的身影已经挡在了自己面前,极有风度地扶住那个娇美的温柔女子,偏生不让她碰到自家兄长一二。
阜远舟微微笑开,是那副仁德君子的温雅笑容,完美而疏离,语气耐人寻味道:“珍妃娘娘,当心了。”
珍妃脸色微白,诚惶诚恐退开两步,俯身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妾身方才无意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背后宫人也瞬间跪了一地。
“无碍,都起来吧,你下次当心些便是了。”阜怀尧从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说罢抬脚进殿。
珍妃却欲言又止地唤住了他:“陛下……”
阜怀尧微微顿布,“嗯?”
珍妃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您是来看姐姐的么?”
“不然为什么会来坤宁宫?”跟着进门的阜远舟先回头反问道,神容自然好似真的是一个为大哥忧心是否闲暇的好弟弟,嘴里说出的话可不怎么客气了,“我皇兄日理万机,能抽出的时间不多,珍妃娘娘若是有事不妨直说,莫要让我皇兄一直在这里耗着。”
珍妃立时眼眶一红,“妾身……妾身并无耽误陛下时间的意思……”
阜怀尧不是没有看到自家三弟眼底的厌烦和不耐,不过也只能当做不知,眼神无波无澜地滑到那个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的妃子身上,抬手打断她的话,淡然问道:“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珍妃被他那无情的眼神看着瑟缩了一下,嗫嚅着唇,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妾身……妾身只是想请陛下闲暇之时到妾身宫里……坐坐……”
不仅仅是在近处的阜怀尧和甄侦,在场的所有人都能霎时间感觉四周骤降的温度。
阜怀尧瞥了瞥低眉浅笑却眼神冰冷的蓝衣亲王,心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对珍妃道:“近来诸事缠身……下回再说罢。”
珍妃瞬间泪盈/满睫,但是并没在天仪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博取同情,而是强忍着泪,礼节周全地告退了。
阜怀尧看得目光复杂,不过一瞬,便尽数敛去了。
阜远舟看着那道远去的柔弱背影,眼神冰冷。
这个女子……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阜怀尧有些不安地唤他,“远舟。”
“我在。”阜远舟回神望向他,眸色温柔,笑如春风,仿佛刚才那个大放低气压的人不是他似的。
阜怀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进去吧。”
“好。”阜远舟乖顺地跟上。
甄侦在后方将一切看到分明,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喟。
难怪能将素来心志坚定如磐石的天仪帝都动摇了,阜远舟这般的执念,叫局外人看了都觉得可怕,何况是置身于其中的阜怀尧呢?
神才永宁王从来不是良善之辈,方才他看珍妃的最后那个眼神,知情人都不会觉得他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处理一个看不顺眼的情敌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
甄侦看着前方一白一蓝两个并肩而行的契合身影,眉头不经意地蹙了蹙。
苏日暮说阜远舟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控,为什么他却觉得阜远舟的执拗越来越深越来越无可自拔了?
一行人中,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谁都没注意到一直低着头走路的白鸥鸟眼里是怎么样一种古怪的神色。
刚才的一番动静已经惊动了坤宁宫内殿的人,宫人们已经匆匆出来迎接圣驾了。
内殿珠帘前,除了阜远舟和甄侦一行三人,其余宫人都被阜怀尧屏退了,随即他才掀帘而进,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后方一眼。
“白鸥鸟?”旁边的人走着走着就顿住了,画眉奇怪地回头,却见那人似乎有些迟疑地停在了珠帘之前,逼真的人皮面具透出他真实的表情……
那是……一种像是近乡情怯的表情,夹杂着思念、挣扎、惶恐、伤怀……
太多太多的情绪,画眉本事再高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看不懂那样的神色代表着什么,又含带着什么。
……
坤宁宫,内殿,凤傲九天鎏金柱,软烟纱帷铺天地,富丽堂皇。
二十出头的华贵女子一身沙金朱罗绫荷大摆宫装,头梳高绾,鬟髻黑亮,精致媚丽的白皙颜容没有沾上粉黛,只是在额间贴一枚桃瓣形的花钿,如云的髻发上簪着两支坠珠步摇,上面缀着的莹亮的玛瑙珠子长长垂至肩头,不过怀孕一月有余的身形依旧纤娜。
她正坐在摆满了布匹绸缎和针线的红漆圆木大桌边,手里拿着布料和针线,在细心地绣着什么东西,闻得动静,便起了身,看向走来的兄弟二人,盈盈一拜,“陛下,宁王殿下。”
“朕说了,皇后无须多礼。”阜怀尧走前两步,将她扶起,素来冷漠的脸色也微微缓和了一些。
明德之君都会善待自己的女人,尤其是跟随自己多年而且还为其生育子女的妃子,毕竟,连对自己的妻子都不好,这样的男人又如何会善待天下百姓呢?
阜怀尧固然对花菱福没有男女之情,但是这四年相敬如宾下来,比之常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阜远舟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任是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和一个女子生儿育女谈笑风生,都会心情激荡恨不得拉着人掉头就走的。
若非理智还在,阜远舟真怀疑自己会不会拔出琅琊一剑刺死花菱福。
当真是……入了魔障啊……
阜远舟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
阜怀尧看着桌上林林总总的东西,微微蹙了一下眉尖,“皇后既然有了身子,就莫要这么操劳了。”他生母难产而死,上一任皇后已经伏罪,其他太妃死的死走的走,皇宫之中没有太后教导,他也不知该怎么让自己的妻子好好安胎。
花菱福禁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抚摸着自己尚是平坦的腹部,“妾身只是想为未出世的孩子做几件小衣服而已,没什么操劳不操劳的。”
她此刻脸上的笑容很是幸福,阜怀尧和她做了四年的夫妻,却是第一次在她面上看到这般的表情,不禁心叹自己这样的性子,当真负她良多。
却殊不知不远处静立的平凡男子此时紧紧盯着花菱福微笑的侧脸,双眸之中不知蕴含着怎样激烈的情绪,将他的眼睛烧得明亮一片,似火,又似泪。
第二百一十五章 盛华
花菱福似有所感,冷不丁地抬起头来,视线穿过阜远舟甄侦等人,笔直落在后方,最后定格在那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身上。
白鸥鸟惊了一惊,立刻低下头。
正和自己说着话的端宁皇后突然走了神,阜怀尧奇怪地看过去,却发现花菱福在紧紧地盯着不远处低眸垂目的白鸥鸟,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上渐渐扩大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藤曼一样爬满了整张娇美的颜容。
所有人都发觉出了不对劲。
“皇后……?”阜怀尧唤了她一声。
花菱福却恍然未闻,只是注视着那个眉目丝毫不见出彩的男子,然后用一种恍惚又怀念的语气低低念道:“盛华……”
白鸥鸟如遭雷击,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念出这个名字,就像是打开了一个禁锢,花菱福猛地从恍惚之中醒转,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冲向白鸥鸟。
她的速度太快,没人想象得出为什么这个没有一丝武功底子的女子会有这么快的身手,甚至连阜远舟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扑到了白鸥鸟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盛华,盛华,盛华……!”花菱福颤抖着唇迭声唤着,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凄然,到了最后,甚至带上了哽咽。
白鸥鸟僵住了身子,似乎想要躲开,但是挣扎了许久始终没有动,更加压低头道:“属下名叫白鸥鸟,娘娘认错人了。”
“认错人?”花菱福有些不可思议地重复这三个字,然后用力掰起他的脸。
白鸥鸟的手抬了抬,在动作之前就已经卸去了力气,有些怔然地望着那双含着愁怨含着伤心欲绝的秋水双眸。
花菱福摩挲着他的脸,似乎想用尖尖的指甲撕破他披着的脸皮,看看这副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么样的灵魂,她哀声道:“这世间若说还有什么人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出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白鸥鸟目光一颤。
“你还是不承认?”
“……属下的确不是娘娘口中的人。”
“盛华,”花菱福软下声音,似怨似怼,“为什么你不肯认我?”
事态出乎意料的发展让阜远舟有些讶异,下意识侧头去看自家兄长,发现阜怀尧也是眉头微皱,似乎也不曾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甄侦惊讶之余,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花菱福字字真心实意教人听了都觉悲伤,白鸥鸟张口欲言了几次,最后却是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眸色更加黯然,微微退开一步,恭敬道:“属下从不认识盛华这个人,请……皇后娘娘自重。”
一句“皇后娘娘”打击得花菱福瞬间面如土色,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步履踉跄。
白鸥鸟本能地想去扶她,但是手微一动就强压抑了下来。
花菱福的目光仍然牢牢锁在他身上,不过已经从哀愁凄然变成了冷然,“皇后娘娘……”她一字一顿念着,“好!好!好!好一个皇后娘娘!”她一连道了三声“好”,冷不丁地大笑出声,状似癫狂,“你不承认又如何?!陈盛华,母仪天下,荣华富贵,这些都是你逼我选的,我的地位我的权势我的孩子……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拜你所赐!你有什么不敢认的?!”
闻言,白鸥鸟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痛苦挣扎狰狞地占据了他的双眸。
花菱福完全抛却了身为国母的金贵威仪,眼神像是会噬人的蛇一样怨毒,“四年了,四年的时间,我从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变成了即将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从太子妃做到了皇后,我足足等了你四年,你都没出现。”
白鸥鸟微微一愕。
花菱福猛地提高一个声调,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尖锐,刺得人心口生疼,“我好不容易决定放弃等你了,你还出现做什么?!你既然连承认你是谁都不敢承认,那你出现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