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她棘手的,不是旁的事情,而是江厌辞和月皊两个人的关系。
时间事,最难说清理顺的不过一个情字。男女之情、亲情、恩情,等等皆在此列。
这是最棘手,又最急不得的事情。放在华阳公主的心上,像一团炙灼的火团,时时烤着她,颇为煎熬,可她又不能操之过急,不得不先忍耐。
月皊这次洗澡着实洗得有些久,她慢吞吞从淋浴间出来时,江厌辞已不在府中,去了李漳府中。
江厌辞到宜丰县帮李漳办的事情,在办妥之时就已经派人告诉了李漳。他这次来,不为公事,只是小聚。
江厌辞到李漳府中时,李漳带着瑛瑛不过刚从宫中回来。
四岁的孩子正是开始懂事儿的时候。昨夜在宫中,瑛瑛被圣人夸赞涂鸦之作很是不错,今儿个回府,小孩子就要给李漳画小像。
李漳懒洋洋地坐在书房里,让儿子画。
瞥一眼迈进来的江厌辞,李漳道:“大过年的串门怎不带礼?”
江厌辞径自在桌案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茶水,开口:“下次补。”
李漳挑挑眉,有点意外地多看了江厌辞一眼。他总觉得江厌辞如今有了些变化,和刚认识时不大一样了。这样也好,以前太没人样了。
李漳问:“我儿子画的不错吧?”
江厌辞瞥了一眼瑛瑛画的火柴人,道:“你倒是挺闲情逸致。”
李漳笑笑:“各有各的爱好,为兄现在觉得在家中逗儿子挺好玩的。”
“阿耶不要乱动哦!”瑛瑛奶声奶气。
“听瑛瑛的。”李漳坐好。
“瑛瑛不让我动,快给为兄倒杯茶。”
江厌辞不言,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李漳接了茶,问:“你什么时候也生个儿子玩玩?闺女也行,许给我的瑛瑛。”
“月皊还是个孩子。”江厌辞脱口而出。
李漳多看了江厌辞一眼。
“长子怎么可能从小妾肚子里出来?”李漳笑,“你母亲回京了,如今过年正是走动的时候。最近给你说亲的人能踏破江家门槛。你可是个香饽饽。”
【 作者有话说 】
江:没咬到想咬的,烦。
第五十一章
李漳瞥一眼江厌辞的神情,就知道他不爱听这些琐事。他笑笑,道:“为兄这是给你提个醒,万事提前做个准备。也罢,你母亲不是迂腐顽固之人,行事当不会一意孤行,会问你意见。”
李漳捻着手中的茶盏,沉吟了片刻,再开口:“我的母妃曾位高至后位,亦曾被重责发配冷宫。如今又成了贵妃,协理六宫。”
李漳笑笑,忆起起起伏伏的前半生,心里如今也已平静许多,早没了少年时的分明悲喜。
江厌辞抬眼,望向李漳。这还是李漳第一次说起他的母妃之事。
“除了吃不饱饭的最底层,宫里是最不在乎嫡庶长幼出身之地。可是外面不一样,尤其是有钱有权有讲究的高门府邸。”李漳看向江厌辞,“你要真喜欢那小姑娘,自己提前做准备。不管哪种准备。”
江厌辞皱皱眉,道:“管好你自己罢。”
“为兄这不挺好,看看我的瑛瑛。”李漳望向瑛瑛,面上的笑容立刻柔和下来。
“阿耶,我画好了!”
“嗯,拿开看看。”
瑛瑛鼓起两腮吹吹画上未干的墨,再用一双小手捧着画递过来。
李漳看着画面上那个勉强能看出是个人的乌糟糟的自己,哈哈大笑了两声,拍拍瑛瑛的头,将人抱在膝上,笑道:“画得真好。将你阿耶的风流倜傥画得惟妙惟肖。”
瑛瑛歪着头,认真琢磨着风流倜傥是什么意思。
江厌辞隐约记得李漳的发妻因难产而死。如今瑛瑛都四岁多了。江厌辞还记得头两年在边地时,曾遇见过一个女土匪为了李漳差点改邪归正。
他道:“你对亡妻倒深情。”
李漳摇头:“我连那女人的脸都记不清了。”
在江厌辞面前,是李漳难得放松的时候,不用处处谨慎。李漳瞥向怀里的瑛瑛,小孩子趴在他的肩头正犯困地打盹。
李漳给孩子稍微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母妃给挑的大家闺秀。婚后几个月我又随军离京了一段时日,相处属实不算多。”
李漳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了。
“到底是我连累了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子,惨遭毒手。我赶回去,满屋子都是血。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还是被那情景惊到了。她浑身是血,几乎没了人形,有出气没进气,却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双手乱抓着。”
“我抱住她,告诉她孩子救下来了。我跟她发誓一定会护着我们的孩子平安长大。她才肯咽气。”
李漳缓缓闭上眼睛。
四年多了,他一直忘不了那一幕。从那之后,他便一直认为难产而死是一个女人最残忍的死法。纵使没有太多你侬我侬的脉脉深情,终究是发妻。签了婚契,本该共患难同富贵相携一生的发妻。
瑛瑛睡着了,睡梦中在李漳怀里动了动,小孩子脸蛋上娇嫩的肌肤蹭了蹭李漳的脸颊。
李漳睁开眼,垂目望过来,看着怀里的瑛瑛,他脸上的表情这才稍微缓和过来。他抬首,望了一眼候在书房门口的孙禄。
孙禄赶忙弯着腰,悄声走过来,从李漳怀里小心翼翼地将瑛瑛抱走。
江厌辞道:“我听懂了。瑛瑛母亲的死给你造成了心理创伤。所以你不敢再娶妻,怕女人再因你难产而死。也不想再有子嗣,担心日后和瑛瑛不睦,以全你当初对他母亲的承诺。”
正在整理衣衫前摆的李漳听愣了。他震惊问:“江大侠,我说的这些话你能理解成这样?”
“不然?”江厌辞反问。
看着江厌辞坦然的模样,李漳哈哈大笑。什么心理创伤?分明是暂且将儿女情长放在一旁,大事未成全暂不去碰,免得能力不足时,再连累身边人。
“罢了。罢了。为兄难得说些心里话,竟落得个对牛弹琴的下场。得,我也不犯愁了。反正你现在也有了家人有了母亲,让你母亲愁就是。”李漳站起身,“玉澜畔有个宴,去与不去?”
“不去,吵。”江厌辞道。
“行。你自便。”李漳拍拍江厌辞的肩膀。也不与江厌辞见外,直接走出书房去换衣出门。临走之前,他一脸嫌弃地将桌上瑛瑛画的小像拿走,令人好好收起来。
·
李漳今日赴的宴,是四皇子李淋所设。李淋生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母子两个都是皇后身边的狗。
李漳和四皇子李淋不仅是没什么交情,甚至只站在敌对的方向。不过纵使内里再如何敌对,面上总得过得去。人情往来,客客气气。
李漳到了宴厅,一眼看见坐在李淋身边的离娘。他收回目光,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随手递给一旁的孙禄,抬步往上首的座位去。
“大皇兄到了。”李淋道,“快入座,就等你了。”
旁边的李温问李漳为何来得这么迟,李漳与之寒暄,总不过是过年时节人来人往宾客多。
李漳来前,李淋和李温正在说着在斡勒时的见闻。众人与李漳寒暄一番,二人又继续说起斡勒之地的所闻。斡勒遥远,与中原风俗差距巨大,这些京中公子哥儿们倒也听得稀罕。
李漳偶尔才会开口一二,面上带笑,态度温和。
美人们端着茶水和香酒进来,给几位贵人们斟茶倒酒。酒过三巡,厅内美人们的娇笑声就变得越来越甜腻。
李淋将手搭在离娘的肩上,凑过去,低声说了句旁人听不见的话。离娘的手一抖,手中的酒樽微倾,酒水洒出来一些,落在李淋的衣袖上。
李淋一巴掌甩下去。
离娘脸色发白,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赶忙拿出帕子来,仔细去擦李淋袖子上的酒水,口中说着:“殿下恕罪。”
“恕罪,怎么恕你的罪?”
李淋干笑了两声,伸手去解离娘的衣带。他动作漫不经心,语气也漫不经心:“去,给爷几个跳跳舞助助兴。”
李漳没有看过去一眼,他只是将手里的酒樽放下了。酒樽落下的声音微重,引得宴厅里的几个人都将目光落过去。
见李淋也转过头望向李漳,离娘急忙颤声:“奴家这就去。”
她急急起身离席,还未走出去几步,李淋懒洋洋地向后靠着椅背,笑颜:“我让你把衣裳脱了跳。脱光了跳。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自打李漳进来,离娘没有看他一眼。若李漳不在这里,她兴许就不会觉得这般耻辱。
她跪下来,面朝李淋俯首求情:“求四殿下宽宥。”
“宽宥?好啊,你跳了舞就恕你无罪。”
李漳徐徐转着指上的碧绿扳指,忽然笑了一声。
“原来今日是给为兄摆的鸿门宴。”
李淋惊讶地望向李漳,问:“大皇兄此言何意?”
“今日这宴就到这里了。”李漳收起脸上的笑容,冷着脸站起身。他大步离席,候在一侧的孙禄立马迎上来。
他拿过孙禄怀里捧着的大氅,经过离娘的时候,披在她身上。冬日严寒,她穿得却单薄。轻薄的纱料衣裙,避不得寒。
离娘惊了。却并不愿意此时此刻李漳和她有半分的牵扯。
却不想李漳不仅给她披了大氅,又弯腰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起来。
“人我就带走了。”他说。
“这……”李淋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来,“大皇兄看上这破烂货了?还是她本就是大皇兄的人。哎呀呀,四弟不知啊。”
“你现在知道了。”李漳没回头,拉着离娘往外走。
他面无表情,腮线却紧绷着。
望着李漳走出去的背影,李淋冷笑了一声。他怎么不可能知道离娘是李漳的人?就是知道,才要喊过来热闹一下。
李漳拉着离娘走出宴厅,又沿着河畔继续往前走。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渐渐堆满他的肩头。
李漳忽然停下脚步,带着怒意地问:“为何要赴今日的宴?”
离娘垂着眼,低声道:“是离娘考虑不周,让殿下为难了。”
李漳长舒一口气,也知自己这责问没有道理。李淋让她去,她怎么可以不去。
他不再多言,继续沿着河畔往前走,一直送离娘回到她的画舫。
进了舫内,李漳冷着脸坐下。离娘悄悄望了一眼他的神色,解下身上的他的大氅,仔细悬挂在衣架上,又将一旁的炭火盆挪过来,去烤大氅上的积雪。做完这些,又快步往里面去,搬出来一小坛酒。
她跪坐在桌旁,给李漳斟酒:“没有热水,一时烧不成热茶。殿下喝些酒水驱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