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被期待已久的代课老师迎着全班女生的春心萌动踏进了三班的门。
未见其面,青年不急不躁地捧着书,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臂,手腕直至每一处关节都利落分明,刀削斧劈成的干净线条。
众捧心少女眼都直了,小道消息诚不欺我哇!
新老师面容尔雅,不言自带三分笑意,一笑起来又像二月暖风化冰雪,山泉水潺潺缓缓地流。
所以说,脸是一回事,气质又是另一回事,第一眼见了皮相,那二三四眼都是一样的,皮相能易,气质才是求不得的东西。
青年把书放到桌上,挑拣出一支粉笔,随后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字,是极随意的行楷。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温雅:“同学们下午好,我是新来的生物代课老师,这是我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
“莫老师。”
下课铃这种天籁之音,还从来没被嫌弃过,然而在莫老师春风化雨一样的讲课氛围中,它该死的出现了,那么该死的不合时宜。
莫翰写板书的手顿了顿,又利落地补上最后一个“脱氧核糖”,侧开身笑意盈盈地回头,让出了满黑板的知识点。
“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莫翰放下手里的课本,“下了课之后,麻烦课代表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趟,在二楼回廊最左边。”
生物课代表是个女生,满眼星星地点头。
“好的,下课。”
苏飞突然站起来:“起立!”
整个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全都齐刷刷跟着他站了起来,谢右在睡觉,被苏飞没头没脑又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激灵了一下,差点摔下地。
莫翰也被这个阵仗搞懵了,看向后面那个目光炯炯的高个儿男生,试探性地顺着流程往下走:“那,同学们再见?”
全班整齐有力地回应他:“老师再见!”
教了一年的任课老师看到了估计能气晕过去,苏飞这兔崽子什么时候要有这觉悟,他们都能少短几年寿。
莫翰接受了此等殊荣,干笑了几声,抹了抹手腕上沾的粉笔灰,又收拾教案和讲义,假装没看到下面骚动不已的小姑娘们,和苏飞。
坐第一排扎着小马尾的女孩在众多翘首以盼下,鼓起勇气开口:“莫……莫老师。”
莫翰恩了一声抬头,嘴角还是含着笑,女孩的脸蛋立刻变得红扑扑的,带着美好天真的稚气。
“那个,可……可以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
班级顷刻间安静下来,几十只耳朵恨不得贴到莫翰身上来。
年轻的生物老师叹了口气,既宠又无奈:“这样吧,你们这个礼拜好好听讲,等补课结束的时候,我就把手机号码写给你们。”
“啊——”鬼机灵鬼机灵的学生们拖长了音调以示不满。
莫翰笑眯眯地已经收拾好了书,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案说:“这个没得商量。”
随后他走出教室,剩下半句话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
“现在的高中生啊,不要总想着搞事情嘛。”
谢右还余惊未歇,苏飞就凑过来了:“你手机借我用一下。”他顶着大佬黑沉沉看过来的眸子,不安地咽了口口水:“快点。”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眼睛,憋出一声滚,他倒是不稀罕手机啊,但是手机锁屏是吴琼。
两人各怀鬼胎地琢磨心事,最后苏飞屈服了,踹了踹前桌男生的椅子腿:“那什么,你笔记抄了吗,能借我看看不,我近视,看不清黑板。”
那男生心说这都两年了你终于发现自己近视了?那平时上课看的都是个鬼啊你。可虽然心里这么骂了,给还是要给的。
苏飞接过笔记本,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没用过的本子,用狗爬字抄起了知识点。
这个大课间完了之后就是两节数学课,班里越临近上课越是死到临头须尽欢的闹腾,走廊里基本上没人,因为太热了,上个厕所都要出头汗,可偏偏有人喜欢呆在走廊上,比如谢右。
他很白,连带着脸,脖颈,锁骨,露出来的两截手臂,在日头下都要发光了,让坐在窗边的女生围绕陈圣俊的美貌展开了一系列日常对话。
“睫毛真长,鼻梁真挺。”
“我都看了两年了,看他侧脸还是觉得帅。”
“比起莫老师呢?”
她们对视一眼,因为这句话开始了相当火热的莫派和谢派之争,不消一会儿,战线就开始扩大到整个班级。
主人公之一的谢右正倚着墙,手里的饮料瓶已经被捏得变形了。
那个新来的代课生物老师,已经在二楼回廊和吴琼聊了五分钟,并且,刚刚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可怜的塑料瓶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尖叫,伴随残忍的咯吱声,它的关节被彻底扭曲,最终殒命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下。
莫翰和吴琼已经半年没见了,他觉得这个“干妹”的小脑瓜好像又机灵不少,难怪这么讨人喜欢。
吴琼撇了撇嘴,针对刚刚的摸摸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摸一下给钱谢谢。”
莫翰对着她低下头,温柔无害地笑了:“没钱呀,不然你摸回去。”
吴琼呵呵笑了一声,完全知道自己认的这个干哥切开是黑的,没想到最近黑得都能出墨了。
莫翰哎了一声,刚想说今天晚上要和她一起吃饭,就看见一个容貌出众的黑发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神色极为不善。
突然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儿,也不知道酿了多久了,冲得很。
莫翰微微挑眉,像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兴味浓浓。
“诶,那不是我代课班上的学生吗。”莫翰笑了,“叫什么来着?”
吴琼一脸无聊地看着他。
“啊!”莫翰突然醍醐灌顶的样子,“叫谢右。”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吴琼在听到那个名字后突然回了头,和走廊尽头的少年对上了眼,随后对方写在脸上的不悦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害羞。
如果谢右的耳朵尖没红的话。
一年前
海棠快败了,三三两两的残花缀在枝头,只余满地粉白,夜间来不及清扫,风一吹就铺了整条花路。
谢右双手插袋慢悠悠跟在吴琼的身后,他慵懒地舒展着眉头,踩过那些花瓣,眼中缱绻了开过盛季的海棠,都没有前面那个女孩来的半分令人心悦。
他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谢右也不大想被对方看见自己头裹着纱布的模样,却又熬的心焦,就找了个机会从医院里溜了出来,面色还有些苍白。
迎着路灯把他的小猫送回家,又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来,他才倚着墙壁缓了会儿头痛,嘴唇毫无血色地沿着原路返回去。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幸逢稀客。
两道汽车雾灯穿过黑暗,在仍然滚烫的夏夜里交织出了冰冷色泽,车身印出的巨大影子闯进掩入夜色的古树之间,张牙舞爪地撕裂了画面,半边天幕,半边铁蹄。
谢右慢慢眯起眼,感到视线内出现了一团一团光晕。
远光灯突然被关了。
“谢少爷。”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主驾驶位打开车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先生让您上车。”
走廊尽头的少年一个侧身消失在了楼梯口,吴琼这才转过身。
她回头,发现莫翰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脸上满是温柔的戏谑,“认识?”
吴琼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说:“见过几面,怎么了?”
天边的云飘飘忽忽,也没眼前这女孩的心思难猜。
莫翰眯起眼睛调笑:“没怎么,长得真帅,是校草吧,好多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关你什么事,好好教你的书,堂~哥~”
最后两声拉得特别长,音色又软糯,和撒娇无异。
谢右靠在走廊墙壁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宇宙无敌大傻子。
那是吴琼她堂哥,她!堂!哥!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见家长了,而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他回想了一下,觉得给吴琼家里人的第一印象已经告吹了。谢右又突然想起今天在莫翰的课上自己一个人睡得开开心心,连苏飞都醒着。
他顿时心如死灰。
晚自习下课,莫翰和吴琼顺道一起回家吃顿夜宵,被养父母拉着家里长家里短了好久,天晕开大片大片墨色,闷热渐渐散去,凉爽宜人的夜风漾过窗外的海棠。
游母正在洗水果,唠唠叨叨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琼琼也考到星大就好了,正好翰翰准备继续读研的吧,跟着哥哥也能相互照顾照顾。”
莫翰笑了一声,说:“那要她愿意的呀。”
吴琼的嘴里塞着小番茄,手里还抓着两个,像屯粮的仓鼠。
“不愿意。”她认真地看着电视,“我还没想好考什么大学。”
游母把洗好的车厘子端到客厅,顺便疼爱地敲了吴琼一个脑瓜子,可轻了,不舍得用力。
她把车厘子推到莫翰的面前,又抽几张纸擦了擦手上的水,“星大也比较难考。”
吴琼咽下嘴里的小番茄,俏皮的头发随着转头而微微晃动。
“考得上,但我还没想好。”
莫翰“哦”了一声,笑意掩在眼镜下。
饭后,她和莫翰走在路上,二人一前一后,也不急,就这么慢悠悠走着。
莫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学习上的事,她也像模像样回答。
他突然转了话头,从语数英物化生猝不及防地跑偏:“小琼,高中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吴琼踩到了路上的一根树枝,生木清脆地应声而断。
“没有。”
她平静地对上吴琼的眼睛,后者正弯着嘴角,难得要抓住的一点清明却像树叶上残留的雨露,风一刮,就翻了。
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博弈过很多次,大事小事,都能当成一个局来互相设套,而此时她能明显嗅到,莫翰有占据上风的资本。
“小琼,你很聪明,从那时候就很聪明,所以,不可能连人类的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啊。”
说完后,他就笑盈盈地挥了挥手,示意别送了,徒留她一个人被笼罩在夜色中,皱着眉。
补课还剩两天结束,三班和所有心焦脑热的同级背道而驰,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做生物随堂练习。
笔尖的刷刷声混杂在空调运作声里,莫翰坐在讲台上,袖口挽起,正在批改昨天的生物作业。
没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试卷,苏飞挑了挑眉,单手撑着讲台,青少年初具威压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
莫翰拿过试卷,手里的笔不小心在卷身上拉出几道朱红的线,他有些抱歉地抬起头对苏飞笑了笑,却看见这小孩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挑衅,嘴角勾起一个嚣张的弧度,把他从上打量到了下。
这可不太好。
莫翰索性把笔帽盖上,“速度很快,下去自己看书吧。”
苏飞没动,对方的嗓子像浸了冰水,听着舒坦至极,他半边身体都倚在了讲台上,懒散得骨头都酥了:“老师不批吗,批完了我下去改。”改完了还来找你。
莫翰笑了,“我现在不批,等收好试卷会统一批。”
谢右正老老实实地翻书做题,还是比苏飞慢了几分钟完成,他顶着一张冷脸把试卷交上讲台。三班刚开始还会奔走相告说陈向二人从良了,多上几节课就发现,原来,只有生物课他们才当人。
莫翰摩挲过写得十分工整的名字,“哦……谢右。”他扶了扶眼镜,“你认不认识吴琼啊,一个在特优班的同学。”
谢右脸上的冰渣子扑簌簌掉了一地,他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开口。
“我……”
莫翰却“盖棺定论”:“你们认识,绝对的。”
谢右愣着一双漂亮的凤眼。
莫翰看他那样,差点没笑出来,“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两个都扭扭捏捏的,问个认不认识都这么麻烦。”
顾及着还是在课堂上,莫翰压低了声音,又示意他走近些,谢右照做,明明一副狼崽子样,却乖得如同小狗。
莫老师贱兮兮起来也气质清隽,他说:“吴琼算是我堂妹,我看啊,她对你挺上心的,怎么就互相装起不熟来了呢。”
真是有悖师德,造孽啊。
莫翰在心里叹了口气,还准备给他的脑子开闸泄洪。
“你放学后送她回家有多久了?你真没发现,她总是故意绕远路啊。”
谢右脑子里跟放了场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各种情绪纠到一起,又像水炸弹一样四处溅开。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右下讲台还是懵的,一回位置就被苏飞逮住了。
他问:“你跟莫老师聊什么呢聊这么久?”
他抿着薄唇,耳根处攀爬上几抹粉色。
苏飞一看,脸色就诧异了,“你们聊什么了,还能聊脸红?”
“没什么。”
谢右声线平稳,微微阖上眼帘,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
不行。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一班也在上数学课,教导主任讲课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节课喷的唾沫星子能淹死第一排的学生。上他的课睡觉是最方便的,因为他眼神不好,还不爱戴眼镜,看人必须要眯眼。
“吴琼。”教导主任眯着眼睛看第三排的某个女生,“这道题你来讲一下解题思路。”
女生半梦半醒中,被吓得立马诈尸。
其实不分特优班还是普通班,上课睡觉的美妙诱人之处都是一样的,尤其特优班脑瓜灵光的多,除了竞赛题以外,基本不用听,数学课倒头就睡,补觉。
而吴琼是睡得最肆无忌惮的那个,她突然被点名也不慌不忙,顶着睡乱的短发就开始机械地报解题过程。
教导主任时不时在吴琼的棒读中点几下头,等她念完了还不吝啬赞美之词:“精彩!请坐!”
吴琼坐下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都沁出了迷蒙的雾。
后座的窸窸窣窣声逐渐变大。
“谢右在窗外诶!”
“他真的一直在看着这里啊!怎么回事?”
“他干什么?!哇!不会是等着下课表白吧!”
越来越多的视线向窗外聚集,教导主任没发现他的学生们眼珠子已经不在黑板上了,虽然以前也不在。
面容白皙的少年身姿挺拔,低垂着眼睫看向教室内。
还有五分钟下课。
吴琼听到了,但她没转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正巧身后的女生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盛大告白,她半撑着脸,索性听了下去。
进展太快了,两分钟就已经说到该怎么拒绝谢右并且礼貌地表示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这一环节。
一中的下课铃准时响起,一班的数学老师也不负众望地拖堂了。
谢右看起来极有耐心,眉眼浸润在阳光里,像一幅色彩浓丽的油画,又像开得最好最艳的花,枝叶茎节融化在脉络里纠缠的血管中,正燃烧着他所有的热忱。
以身作玫瑰,他从来孤注一掷。
他不记得曾对谁说过,他的时间都是抢来的,一秒都不该浪费在无关的人或事上。然而,却记得那时的夕阳透过几滴圆润饱满的泪珠,折射出欲挽天色颓势的光。
那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无端想起了刺破夏夜的汽车雾灯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来,它们硬生生剜去了他的心头肉,很多年。
室内室外的气氛都愈演愈烈,谢右周围一圈一圈聚起人,又不敢靠得多近,都叽叽喳喳地围在几米开外。高一高三望风而来,两边的教学楼走廊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出多久,三个年级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都得出动。
数学老师把书一放,开始布置作业,可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到窗户外面的男生身上了,他靠在围栏上,白玉一样的脸被照得微微发亮,连每一根发梢尖都吻足了日光,碎尘像散落的细琉璃渣子,轻柔地围绕在他身边。
谢右是长得好看,但他在阳光下最好看,这样好看的少年,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吴琼勾了数学老师报的题,周围的都没心思干这事儿,连数学课代表都在对着谢右流口水,男的。
她呼出一口气,把桌上的书摞了摞,就听到门外的骚动又大了一度。
她偏过头,却看见谢右拿着手机,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如果说他来的时候眼里都是缱绻的思慕之情,那么现在已经看不见哪怕一星半点,只余阴沉暴怒,翻搅着那双眼睛。
“喂!喂!!谢右!”苏飞从挤成一团果酱的人堆里奋力探着头。
手机被突然一记猛砸摔在了墙壁上,四分五裂。
谢右的脸上因为盛怒而泛起几近病态的红,他迈腿靠近走廊,熙攘的人群立刻像退潮一样散出一条道。
苏飞也被挤到一边,愣了,怎么算认识谢右也有八年了,只有一件事,会让他情绪波动这么大。
他在七月里打了个冷颤,他这位好朋友受了刺激会干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苏飞骂了声娘,急忙推开人群追上去。
告白变成闹剧,吃瓜群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闭好嘴念好书,权当赏了回帅哥。班长坐在位置上,脸上隐隐的羞意也褪去了,她轻呼了口气,三言两语安抚走了几个激动的女生。
一抬头,班长看见了坐得笔直的吴琼,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班长小声地说:“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谢右……是来……”
她笑了笑,反问道:“是来表白的?”
班长打了他一下,没舍得用力,她却委屈地捂住了手臂,好像真受了痛,看得班长又气又好笑。
“我只跟你说啊。”她叹了口气,微微凑近,“我总觉得呢,谢右喜欢的不是我,他今天来找的,也不是我。”
吴琼看着班长的马尾,有些出神,被对方拿笔轻轻敲了敲头。
“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但绝对不是我。”
见她还是没反应,她拿手晃了晃,“小琼?琼——琼——?”
吴琼突然回头翻起了课桌,然后拿了三张试卷塞到她的手里,随即开始收拾书包,班长拎着试卷,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数学和语文的晚练,帮我请一下晚自习的假。”
别墅区夹道都是法国梧桐,法桐未到秋季,还是叫悬铃木较为亲切。交织层叠的绿笼在别墅周围,又环了湖,平日鸟鸣树影,环境很优渥。
谢右推开虚掩着的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皱着眉往家里看,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身影被白雾半遮半掩。
少年握在门把手上的指节突起,用力到发白,他踩着遍地的烟头,向客厅走去。
王叔站在沙发边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少爷,又对谢父点了点头,退出去后关上了客厅的门。
谢右叫了一声“爸”,神情却淡漠得可怕,好像坐在他跟前的不是血亲,只是个陌生人。谢父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没说话。
他看着父亲沉默的做派,笑了一声,终于撕破了脸上伪装出的冷静:“一年前,是你亲口跟我说,她过得很好。”
“是你,亲口和我说,她没有我的这么多年里过得很开心,很顺遂。”
“她没想起过我,没问过我的消息,没管过我的死活。”
谢右突然上前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领,双目泛红,像濒临理智破碎边缘的兽,“是你说她过得很好!”
谢父面色阴沉地和他对视,手上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是我说的,所以呢,要不要教教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谢右的眼中带上了戾气,少年方显力量的身躯紧绷着,全身骨骼似乎都在作响。谢父看了他一眼,觉得烦心,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边儿去,这一脚力气不小,他却硬是没动。
谢父看着自己儿子的倔样,气得牙痒:“我在电话里说了,你妈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她需要亲人的陪伴,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
谢右看着他冷笑一声:“亲人?十二年没见的亲人?”他把亲人二字咬得格外重,里头的讥讽不言而喻。
谢父盯着他,面上又变回了一贯的不形于色,好像刚刚压根没有被他刺激到,他喜怒难猜,心事从来埋得很深,跟着生活十余年,他还是摸不清他老子的想法。
此刻就是。
谢父说:“我骗了你。”
“是我压下了你妈的消息,她一直都很想你。”
“十多年,从来都是。”
他看着谢右的瞳孔猛地放大,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就知道,这个口子已经开了,轻轻一拉,就会全盘皆散。
他知道谢右从小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变得很孤僻,又因为孤僻而变得乖张桀骜,最喜欢从打架斗殴中发泄自我的初中,也是他收拾烂摊子一路收拾过来的。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放纵、视而不见,甚至不介意他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那个女人要是知道他把儿子养成这样,一开始就绝对不会放弃抚养权。
但谢右性格转好了,是很明显的转好,像是一步从孤寂的泥潭里跨了出来,正在慢慢洗掉裤脚上剩下的污泥。
很不巧的是,理由,他也恰好知道。
这世上的骗局本就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后果会怎么样,一环开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王叔见谢右出来了,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少爷,里面烟味重,先上楼洗个澡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充满戾气,语调也平稳了。
他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王叔笑眯眯地回答:“少爷说的是去美国的护照吗,您去年就办了。”
谢右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头绪,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吸了一肺的二手烟,味道又难闻,还是上楼洗了个澡,换了件清爽的白t。
他下楼,头发上还萦绕着未干的水汽,蒸腾得嘴唇嫣红,衬着墨黑的发丝显得面容尤为白皙。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吊灯折射出瑰丽的光影,挤满了这个空旷的家,努力填补着没有一点人气的空白,桌上放着护照和身份证,行李已经被收拾出来,罗列在门口。
可这才是原本的样子,谢右心想。
他随手拿起钥匙,关上了别墅的门,小区内灯火通明,悬铃木巨大的叶片在夏风里难以摆动,艰涩又笨拙。所以比起法桐,他更喜欢海棠,喜欢盛季漫天纷扬的花雨,也喜欢暮季残缀枝头的暂别。
横竖怎样都喜欢,大概也是爱屋及乌,也许只是某一天晚上,有人站在海棠花树下,特别好看而已。
谢右看了眼手表,加快了脚步,想着说不定能在途中碰到苏汉伟。
他拐到那条熟悉的路上,却看见一群混混围住了一个女生,他眯了眯眼,等看清被围住的是谁之后,脸几乎立刻阴了下来。
吴琼抿着唇,明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领头的混混。
“小妹妹,放学之后一直不走可是很危险的。”那个混混梳了个背头,流里流气,就差在手里拿块砖头了,“身上有钱吗,嗯?跟哥哥说说话。”
身后几个跟班也嘿嘿嘿地笑着逼上前来,欠得很。
吴琼是听说过这一带有职校不学好的小混混喜欢堵人勒索,没想到还真被堵到了一次,她环视了一圈这些人脸,一张张记下来后拉开了书包。
吴琼低下头,看不清眉眼,这要是给看清了,估计这帮混混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毕竟敢问她要钱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看。
她摸了摸,大概摸到了一百多,刚想拿出来,眼前就被黑暗笼罩了,一条牛仔外套落到了她的头上。
吴琼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被宽大的外套兜了一头一脸,鼻尖都是外套上清新的沐浴露香味。
混混头子大叫了一声卧槽,紧接着就是关节折断的咔哒声、惨叫、摔倒声此起彼伏。
中途不知道是谁被揍清醒了,大喊了一声:“这他妈不是谢右吗!”
混混头子大喊一声老子又没瞎,他疼得眼泪鼻涕横流,躺在地上打滚,躲谢右踹过来的鞋底:“谢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谢哥别打了!”
谢右清清爽爽的,连气都没喘,跟做了个热身运动似的,他低下头,凤眼上挑,下颌线干净利落。
他踩住混混头子的衣服下摆,让对方没法跟泥鳅似的滑溜来滑溜去:“跟你爸爸这儿叫谁妹妹呢?啊?”
小跟班们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混混头子被残忍抛下,只好含泪装孙子:“我是妹妹,我是。”
谢右撒开了脚:“赶紧滚,看着心烦。”
混混头子麻溜起身滚远。
他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拍了拍白t恤下摆上沾的一点灰,才回头看女孩。
对方把牛仔外套抱在怀里,眼睛在夏夜里湿漉漉的,隐约有些笑意,又好像洒进了星星。
他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想问吴琼是不是发现他每天跟着她了,想问她为什么要绕远路。
想问,也想说很多事情。可不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坦白,也没有心情。
谢右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很脆弱,也疲惫不堪,她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却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等他开口,怀里还抱着那件外套。
好乖,谢右轻轻勾了勾嘴角,心脏都开始欢快地跳动,痛苦和阴暗被阳光轻易地撕碎,融化,然后仿佛才拾回他的本能反应,看了一眼被女孩的手臂艰难笼住的外套,耳朵尖开始后知后觉地泛红。
他开口:“我……”
女孩把外套递给他,说了声谢谢。
“……”
他接过外套,眼底是漫溢的温柔与无奈,黑色溺成了一汪湖,倒映着微微晃动的海棠。
“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谢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说完之后,谢右暗自脸色一垮,尴尬得差点没想当场死亡,这什么琼瑶台词啊?
他看着女孩认真的目光,和渐渐弯起的眉眼,只能急忙偏开头,强忍住想要抱一抱的冲动。
一只半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t恤下摆,手指细长白皙。
“好。”
吴琼笑了,又轻又软。
他的心脏扑通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对方用力地抱进了怀里,手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以一种绝对压制的方式,抱住了她。
干净的,阳光的味道,夹杂着一点点奶香。
谢右的喉结上下滚动,反应了几秒后飞快地松开怀抱,凤眼一派呆气,“我……不是……我……”
吴琼正揉着鼻子,她被谢右的胸膛给嗑疼了,没好气地垂着头。
“对不起……”
谢右搅着手指,像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大型犬科动物。
“你帮了我。”吴琼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抱了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所以你回来之后最好解释清楚。”
“听到没?”
她的眼底亮晶晶的,比谢右见过的任何星星都要亮,瞪人的时候带着狡黠的光,也带着装出来的凶。
他微怔,没过一会儿,这个打架斗殴天上地下浑不怕的少年,却低了头,伏罪害怕的姿态,嘴角倒是含了笑。
“嗯。”
他跟着女孩到楼下,一路没什么话,路过那棵海棠的时候吴琼接住了迎面落下的花瓣,侧脸清秀柔软。
于是谢右知道了自己喜欢海棠的理由。
最后,是以他看着女孩亮起房间的灯结束,随后慢慢沿着原路返回,一如既往。
风吹起他的刘海,涤过眉眼,又像宿命般地,回转到了吴琼探出阳台的指尖上。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那个夏天的夜晚,记挂在谁心里那么长久,哪怕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也要攥在手心,吞在骨血,化在腑脏里。
谁知道呢。
补课终于结束,头顶上的太阳也到了最烫的时候,七月走到了末声,八月来了。
三班如愿以偿要到了莫老师的微信,苏飞还软磨硬泡了他爹,在不相上下烂成一团泥的九门课里,特地挑出生物,再补半个月的课,补课老师当然是对他尤为成效斐然的,莫老师了。
苏飞得意地跟谢右打跨国电话炫耀的时候,谢右这才恍然,自己居然没有吴琼的联系方式。他们除了面对面之外,就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这让他不怎么舒服。毕竟他出了国之后,一点联系的手段都没有,心情就跟家养的猫突然要野了一样,心慌。
好在苏飞还能勉强算个眼线,套点吴琼的消息不算太难。
他在车上打了个无声的哈切,因为时差的关系还有些嗜睡,刘海蓬松地遮住眼睛,时不时嗯几声敷衍他。
“你……你妈妈……”对面的人好像吞咽了一声,语气突然小心翼翼了起来。
谢右微眯起的眼逐渐阖上,“你知不知道特优班的吴琼是莫翰的表妹?”
苏飞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知道啊,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去你家附近那日料店吃饭的时候,碰见吴琼跟莫老师了。”
“哦?”
“莫老师跟她有说有笑的,羡慕。”
“哦。”
“结果她居然在莫老师去洗手间的时候走了,还让服务员找莫老师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