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诤同殿下的交情,陛下心里门儿清着,这回是真下了狠手了。
圣旨已宣下,请步微行与霍氏小女一道入银陵,圣旨之中并未认可霍蘩祁太子妃的身份,陛下是怒极气极,自然不可能认的,步微行没说什么,将言诤唤到了一旁。
言诤不明其意,连句恭喜的话都来不及说,只听殿下负着手吩咐道:“启程之时,你借一匹汗血宝马,速去凉州,请先生回银陵。”
言诤惑然不解,“少师大人?属下没记错的话,他被发配凉州已经快十年了,当年陛下曾说,十年当归,如今正是归期。”
“额,只是不知道殿下……”言诤见他凛然不言,便多嘴了一句,“不怪属下多嘴提一句,当年少师大人可是狠狠触了一番陛下的逆鳞,如今即便再回来,也不能同以往再在东宫任职,在银陵做一白衣卿相,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孤知道。”步微行语调澹澹,清冷的眼眸穿透一树墨梅繁花,落在庭院之中忙碌的霍蘩祁身上,那眼神里,有积雪初融的涓涓温柔。
第69章 回城
云娘的织锦手艺好, 虽然老板不在,但彼美人的进账一直不减反增,见袅袅一个人上下打理, 云娘心善替她分担, 袅袅才得了半日的闲。
她去取水,才走到前堂, 迎面却撞上了顾坤,这是顾家的老管家, 素来是跟在顾翊均身旁的, 以往对她颇多照顾, 袅袅问了安,疑惑地问明他来意。
不过一个月不见,顾老管家仿佛又老了十岁, 两鬓生了一蓬华发,眼角似被缝合了一般,几乎看不见眼白,却一见他老泪纵横, “袅袅,算老朽求你,去见一见公子罢。”
他攀着袅袅的小臂, 那双手颤抖得厉害,袅袅微惊,却不敢贸然答应,“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坤风尘仆仆, 以往精神矍铄的一个老人,此时却犹如风烛残年般无助,“公子退了萧家的亲事。”
“什么?”
袅袅诧异地退了一步,只见顾坤又徐徐点头,“是,公子本不愿来银陵求亲,更没想到竟然在银陵重新遇上了你,他心里更是抗拒得厉害。前不久来绸庄一趟,回去之后又大病了一场,那晚我跑遍了银陵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他积郁成疾,公子原本身体底子便不大好,入了冬药便不曾停过,这个袅袅你是知道的,这一病更是险些去了半条命。昏迷了三日,这才醒过来,醒来却执意要退了萧家的婚事,上门赔了不是,那萧女郎也是烈性子,应承得很是爽快。只是回来后,公子便一病不起,卧床如今,时而醒时而昏睡,断断续续的,反反复复地发着烧……”
老人哽咽声声,如泣血般让闻者潸然,“老朽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袅袅,你就算念着恩义一场,也好歹去……见他一面。”
他的双手颤巍巍地摸到膝盖,便要跪下,袅袅受不起,见左邯正巧侍弄花草而来,唤道:“左邯,你帮我一把。”
左邯扔了花盆,抢入凉亭来将顾坤一把扶住,两人合力将腿软的老人搀到亭后,待看清这沟壑纵横的衰老的脸,左邯也不禁胸口一震。这老人是跟在顾翊均身旁的的下人,他见过数面,自然记得,又不禁转头望向了袅袅,犹豫不舍地流连她的脸庞。
她对袅袅的心意,绸庄上下无人不知,连她自己心中,也该是有数的,但她始终疏离,不肯予他僭越的机会,左邯心知她心中还没有全忘了顾翊均,他愿意给她时间,不逼着她,但是顾坤的到来却又让他心慌意乱。
袅袅拍着老人的背,替他顺气儿,“坤叔,我同顾公子已经无关了,您让我去看他,是逼着我与他藕断丝连。”见顾坤要说话,她蹲下来,便仰视着顾坤,目如繁星,“他既然病得严重,就该找更好的大夫,我去了又有何用?”
顾坤惊诧,老泪沿着干瘪的脸滚落,“你现在,当真对公子要如此无情?”
“我……”
“袅袅,你是不是……恨着他?”
是不是恨他?
袅袅与左邯一时怔住。
良久之后,她摇首,轻声道:“我为何要恨他,坤叔,我不恨的。”
顾坤拉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消息递回秀宛了,不敢让老夫人知道事态的严重,可老夫人却仍在信中逼着他娶妻。袅袅,顾家的境况你是知道的,公子自幼不敢拂逆夫人心意,可这是头一回,他为了你,铁了心不肯娶萧女郎。即便,即便你不领这份情,念着主仆一场,你竟一眼都不愿施舍他?”
老人越说越激动,大口喘气又兼着咳嗽,袅袅心善,一时迷惘又难受。
“我……”
“袅袅。”左邯自她身后低声唤了她的名字。
她拍着老人的脊背的手微微一顿,不待她回眸,左邯已蹲在她身侧,“袅袅,即便是为着顾老先生,你也该去看一看他。我心里觉着如此,倘若真无情无爱,何惧于再见一面?我不希望,你躲他一辈子。”
……
袅袅卸了手中的差事,与顾坤上了顾翊均现下的宅邸。
银陵北城,背临青山碧水,是不可多得的休养圣地,但宅子里却没几个下人,寥寥落落几个家丁,连个侍女都不见,这与出门在外不论何时都红妆为伴、娥眉成行的顾公子一贯的行事差得太多。
顾坤援引她入门,才到木窗下,忽听得舍内一声压抑的咳嗽声,袅袅的心忽如一池春水被搅乱,毫无防备之间,木门拉开,飘出一股浓郁的药味。
顾坤道:“公子已经醒了。”
袅袅颔首,竹舍雅间,顾翊均正微微低头,啜饮着清茶,他的脸色白如薄纸,一戳即破般脆弱,仿佛一伸手,便让他化了烟去,袅袅也忍不住心底泛酸,何等意气风发的顾公子,竟落得如今这般病态!
袅袅强自忍住鼻翼之间的酸涩,顾翊均恍然抬起头,只见曦光恬淡,她窈窕的身影被天光笼罩,似春水般泛着柔,他瞬间胸口一痛,侧倚着拔步床,溢出一丝温笑来。
“是不是——幻觉?”
袅袅艰难地走过去,此时顾坤已退了,安谧的静室内,只余他们二人。
他看清了一些,温润的眸,苍白的面容,刹那满溢出无边狂喜,“袅袅!”
她“嗯”了一声,轻声道:“来看看你,病好些了么?”
顾翊均自小风流羸弱,小病没少生,以往他发烧难受,她便总是陪着他,隔着被褥拍他的胸口,哄他早点安歇。
从袅袅离开秀宛,他知道彻彻底底失去她开始,那时不时的胸口抽痛,那午夜里辗转反侧的难安,让他时而泪湿襦袖。
因着一别之后,她再没回来。
顾翊均的俊容惨白,他从来不生大病,袅袅见他嘴唇干涸,脸颊瘦了一圈近乎凹陷进去,心里难受得很,“顾公子,你该——照顾好自己。”
顾翊均不在意这个,只问:“你怎么来了?特意来看我的?”
他话语之间有些欣喜,袅袅摇摇头,在他困惑的注目之下,她徐徐望向了他的小叶紫檀矮几,残羹冷炙唯余狼藉,她曼声道:“坤叔来找我,非让我来看你一眼。”
顾翊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袅袅也不禁诧然,难道不是他授意的么?
他苦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太卑鄙?明明也不是要命的事,却求你过来。”
袅袅知晓了,摇头,“我知道不是顾公子的意思。”
他惨白着脸,凌乱的发随意地搭在两肩,松垮下来的亵衣遮不住圆润的肩,露出素雅的两截白,袅袅只瞟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过了头。
她缓缓道:“坤叔说,你向萧家退了婚。”
“是。”
袅袅抿唇,“如此,不会有麻烦么?”
银陵萧氏也是商贾大户,如此求婚退婚地戏耍,萧氏能甘心咽下这口气?
顾翊均笑了一声,将青花瓷置于小木案上,“萧绾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娶,退了才是你情我愿之事。”
他侧倚着温软的靠枕,笑吟吟的,被那斑斓的日晖映入眼帘,儒雅而润如玉,他念及以往,不禁长长一叹,“袅袅,我这一生,活得太不自如,你知道的,为了身上的责任、枷锁、囚梏,不得已要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失去你,是我自己作茧自缚,但我不想往后的日子,还要一直违逆自己的心思而活着。我想要争取一些东西,即便……很渺茫。”
他苦涩地笑着,修长的指交缠在一处,袅袅沉默地看着他蜷曲的食指,那本该抚琴弄弦、吟诗取酒的手,此时却正因无处安放而微微颤抖。
袅袅咬唇,半晌之后,她轻叹道:“我也但愿,顾公子能真遇上一个真心待你之人,你与她会白头到老。”
“那袅袅呢,”他的呼吸有一丝急促,“袅袅想嫁什么人?”
她被他伤透之后,就再没想过这个事了,如今听他提起,却已有了几许云淡风轻,“只希望,他能永远爱我,专情我一个人。我也不稀罕门第门楣,即便是一袭布衣青衫,只要缘分到了,便是了吧。”
袅袅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少女般害羞带怯,赧然而神往,只是平静如水。
顾翊均捂着唇咳嗽,病容凄恻,他笑道:“好啊,那很好。”
“袅袅。”
他唤她,袅袅侧目,顾翊均笑意温雅,如绝壁之上料峭临寒而放的一朵绝色霜华,“我不会卑劣到为了感情对谁低三下四,也不想让你为难,从今以后,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来。你想与我撇清一切,也好。你要什么,如今,我全答应你。”
大约是病得厉害,他说话时气息已有不匀,袅袅垂眸良久,最终低声道:“顾公子休息罢,我打扰了,先告辞了。”
她起身求去,顾翊均唤住她,从被褥之间抽出了一只香囊,袅袅缓缓走近,他将香囊举起来,举得有些吃力,“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这份图纸早该给太子殿下,便麻烦你了,让阿祁转交予他。”
袅袅鼻尖一酸,怕他看到泪水,扯过香囊便背过了身,“好。”
她飞快地冲出了门,这一生再没有跑得如此快过。
怕再慢一些,她会掉头,会舍不得。
手心的紫棠色缠丝银线香囊,有菖蒲、白芷的芳香,馥郁清甜,是他一贯喜欢的,这么多年了,他爱的始终是那些,从未变过。
来时,坤叔惨淡着脸说道:“袅袅,世人都说秀宛顾家的公子最是多情温柔。他与佳人红妆为伍,可老朽却知道,他从未对这些美人动过丝毫凡心,在外头,更是从不与女人有肌肤之亲,袅袅,他只是——不敢与老夫人作对罢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着以他妥协的法子,反抗老夫人。”
她是顾老夫人安插到他身畔的一颗棋子,从她动了心伊始,便已是老夫人的弃子。
也正是因此,他才始终守着那颗心不敢动摇,对她若即若离,可最终却还是……
袅袅已经信了他的真心。
……
杨氏母女率先启程,罪行已被条条框框罗列拜呈于上,文帝看罢之后,准了,将母女二人押解入京畿牢狱,暂且关押,据暗卫回报,杨氏日日以泪洗面,苦苦求饶,让他们放了霍茵。
其实,倘使她们易地而处,是霍茵对霍蘩祁动手,她或可原谅,但伤害了她至亲至爱之人,她无法替母亲说一句宽恕。
尽管母亲离去时并无怨憎,尽管她是带着平静温和撒手人寰,霍蘩祁也做不到原谅霍茵的恶行。
陛下宣纸的钦差是言诤,此外更有上百名随扈禁军,护送太子殿下回银陵。
霍蘩祁说什么要与他同乘一车,马车一路颠簸走得缓慢,两畔青山碧水尽收眼底。
开春时,野原里有泥土的软香。
霍蘩祁本以为形势严峻,他该又要一路板着脸,岂知恰恰相反,他的玄服数日不见穿上了,今日更是一袭月白,如初芳绽英姿,唇纤薄而粉,透着一种雍容到极致的优雅。
他心情不错,她就放下了心,“阿行,咱们这次回去,不带什么礼物给陛下?”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不必,他会给我一个见面大礼。”
“嗯?”
霍蘩祁不大懂,然后,从袖中徐徐抽出珍藏已久已焐热了的折扇,刷一下展开扇面,精致的镂刻图腾,散着淡香的温软黑木,被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然后一把递到他手里,“这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现在才拿出来。”
他接过折扇,左右看了几眼,“花多少银子买的?”
她本想说银子不是事儿,但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还是多报了点儿,“二十文。”
步微行眉一挑,笑道:“原来不止你不识货。”
她蒙昧着搔了搔后脑勺,“什么意思?”
步微行阖上折扇,敲了一记她的额头,“这是沉香黑木,这种木料银陵是找不到的,你把这个拿到银陵去卖,至少二十两。”
说罢,见她一脸怔愣呆滞地杵在那儿,嘴角微勾,“还送不送我?”
“咳咳,这个……”虽然霍蘩祁是见钱眼开,眼馋白花花的二十两纹银,但也是要脸面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更何况,“咳咳,你的就是我的嘛……反正是我们一起赚了。”
“嗯。”他应了一声。
大约是这把折扇送得很合他心意,他一时悦然,霍蘩祁也暗暗欢喜,但惨的是,很快她的衣襟便被男人的牙咬开了。
她臊得不敢动弹,满脸晕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