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表示理解,说不需要来看它,它等的只是他的拜托,为他奔赴千里,传信小玉。

他慎重地给它鞠了个躬,慎重地说了一次谢谢。

然后,如往常一样,它又一次沉入水中,岸上,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在如烟的晨雾里。

一个月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三个月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一年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直到两年都没再见过他,庆忌才觉得他一定是遇到了严厉的师父,不给他留一丁点空闲时间。

它总共离开过三次镜花泽。一次是偷跟在他身后去了他居住的村子,他家的窗户上贴着好看的红色窗花;第二次是悄悄围观他跟小玉的道别,看着他红着眼睛离开;第三次就是这回,它趁夜又去了他的家。

他家大门挂着铜锁,它从破掉的窗户溜进去,屋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人居住的迹象,仅剩的几张桌椅柜子上落满灰尘。

他搬走了?!

它没有变身的能力,无法扮作人类去询问他家的邻居,它在屋子里见到几只老鼠,可它又听不懂鼠语,几番比划之下,它大概猜出老鼠们的意思是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搬走了。

它闷闷回到了镜花泽。想来想去,也许是他的木工活学得好,师父把他带到城里去了?毕竟那里比这乡野之地要繁华得多,他不是还有娘亲跟姐姐么,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有义务让她们过得好一些。

嗯,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些它便不再生气了,反正他肯定不会忘记自己,也不可能忘掉小玉,他总有一天会回来请自己帮忙的。

那就等着吧,就在这镜花泽等着。

第25章 庆忌4

桃夭撑着下巴,打了个呵欠,问:“你就这么干等着他回来啊?”

“怎么能叫干等呢?以前的镜花泽里是有水的。”庆忌认真道,然后遗憾地指着那片秃山上的房舍,“多年前有人在那里盖起一座染坊,污水四溢,许多长了多年的树木也被人砍走,不知是伤到了这山水的哪里,此后的镜花泽也慢慢枯竭,成了一片烂泥塘。”

磨牙连声叹息:“阿弥陀佛,糟蹋了糟蹋了。”

“你等了他多久?”桃夭忽然问。

庆忌想了想:“几十年了吧……”

“从未动过离开的心思?”

“我走,他回来便找不到我了。”庆忌挠了挠头,“万一他后悔了,没人给他送信就太糟糕了。”

说着它跪下来,特别严肃地给桃夭磕了一个头:“所以我不能死,桃夭大人,你救救我。”

磨牙赶紧把它拎起来:“你放心,她一定会救你的。解毒只不过小菜一碟。”

“小菜?”桃夭拧了拧他的耳朵,“那你去做小菜呗!你说你除了话多还有啥用处?”

“我会念经!”磨牙一手牵起念珠,一手抚摸着怀里的滚滚,“我还会照顾狐狸。”

“一个废物照顾另一个废物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吗?”桃夭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光头,旋即看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的泥鳅精道。

“这种货色的毒,倒是不难解,我瞧你的模样也没到会送命的地步。替你医治也可以,不过我的规矩还是得守着,我替你治好了身子,你就是我的‘药’,将来我需要你时,哪怕要割你的肉你也不能皱眉头,契约结成,不可反悔。”

“行!”它毫不犹豫地点头,“不过,如果你要割我的肉,能不能等我替他送完信之后?我怕我万一疼死了,就没法兑现承诺了。”

桃夭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这个绿绿的小东西:“我也算见过无数精怪妖物的人了,但脑子像你这么简单愚蠢的妖怪,真不多。”

她顿了顿,收起笑容,扭头看着这片已经被毁掉的镜花泽:“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庆忌一怔,沉默良久,说:“万一他回来了又找不到我呢。”

说了半天,又回到原点,这只小妖怪啊,脑子里装的大概都是泥巴。

桃夭都不忍心骂它了。

“手伸过来。”她自己也伸出手去,“盖个章。”

大小两只手,一白一绿,在小和尚跟小狐狸的围观下,拍到了一起。

第26章 庆忌5

翌日,年轻轻的红衣小姑娘,领着一个小和尚,出现在离镜花泽数里之外的王家村里。

正在井边打水的王小牛老远就认出了他们。

“桃夭姐姐?”王小牛吃惊不小,“你们死心吧,鱼已经给苗爷爷拿走了!话说你们咋知道我住这里?”

“鱼的事你就别担心了。我们还是决定吃素。”桃夭嗤嗤一笑,“我们也不知你住在这里,今天来也不是找你的。”

王小牛这才放下心来,问:“你们不是外乡人么?咱村子里有你们认识的人?”

桃夭看着前方的某间屋舍,说:“我来看看王大仙的旧居。”

“王大仙?”王小牛不解道,“我从没听说过村子里有这号人物呢。”

桃夭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般年纪,自然是不知道的。你家大人一定知道。”

王小牛挠了挠头:“那我带你们去问问我奶奶。她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啦,她一定知道。”

热情的王小牛将他们领到自家屋里,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正在纳鞋底,难得一把年纪还耳聪目明。

“你们说王大仙?”知道他们来意之后,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他可不得了哟,会法术,会治病,听说还能降伏妖怪。咱们村子当年好多人都受过他家的恩惠。按说这样的好人,应有好命的,可惜年轻轻就没了,剩下孤儿寡妇艰难度日,更可惜的是,他儿子才十四岁就没了。”

“没了?”桃夭一愣。

老太太叹气:“生了病,没治好,那年冬天就走了。

之后他娘亲带着他姐姐离开了王家村,再没回来。这丧夫丧子的伤心地,走了也好。”

磨牙看了看桃夭,没说话,默默地捻起了念珠。

桃夭想了想,问:“听说,他家儿子曾跟一个叫小玉的姑娘青梅竹马?”

“小玉?”老太太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个姑娘,当时我们村里最好看的一个。不过在他病逝前一年,小玉便举家迁往北方。一转眼都五十年啦。前几年,听外出做生意的人回来讲,小玉嫁了一个大官,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风光。”

老太太摇摇头,说:“各有各的命呢。”

桃夭笑笑,说:“我算是他家远房的亲戚,此次经过利州,顺便来看看。他们家一直空着?”

“空着。咱们村子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年轻人都喜欢去城里谋生,没有人愿意留在这乡下地方啦。”

老太太嗤啦嗤啦地拉着鞋底上的麻线:“王大嫂离开前,把屋子托给我照顾,还有他家儿子念的一些书,说太重就不带走了,烧了又可惜,也留给我了,那会儿我刚生了我家老大,心想我虽不识字,留给他将来看看也好。

“哪知我家没有读书的命,四个儿子没一个喜欢念书的,大字都不识几个。哪像她家的孩子,三岁就能识字背诗,啧啧。你既是他家远亲,不如把这些书带走吧?留在我这儿也没用处。”

他留下的书?!

在王小牛家的角落里,桃夭在老太太的指挥下,从一堆杂物下拖出一只两尺见方的旧木箱。

打开,一摞五花八门的书籍凌乱地散在里头,幸而老太太还算细心,往里放了几块樟木,书本虽然黄旧,但保存得还算完整。

她逐一翻阅着,无非是一些闲书。但是,夹在其中的一本手札引起了她的注意。

里头是他的笔迹吧,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的生活,还附着日期。

她坐下来,一页一页地翻——

“十月初七——阿爹又带回了一只庆忌,我记得这是来我家的第八只庆忌了。

阿爹说如今战火纷乱,山水穷恶,能生出这妖怪的地方是越来越少了。它又被养在了水缸里,跟以前的庆忌一样,它把阿爹视为朋友,对我也友善。可是,它越对我好,我心里就越不舒服。”

“十一月初二——阿爹让庆忌去替人送信了。阿爹高兴地说,这次是替一位大官给千里之外的儿子送信,急事,所以大官给的银两也多,今年是不会饿肚子了。

晚上,庆忌回来了,驾着它的小马车。跟以前一样,它跟阿爹说:信已到。然后,它就死了。阿爹把它埋到了后院,跟它的同伴们在一起。

阿爹说,庆忌善驰,正常奔走倒是无妨,可一旦动了妖力,使出那一日之内往返千里的本事,就没法活下来了。

他还说,若这种妖怪数量能多一些就好了,毕竟世上有许多人有这样的需求,靠正常手段送信到远方,若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怕信送到之后,人也没了。

可是,我一看到那空荡荡的水缸时,心里还是不舒服。

阿爹为人送信是为银子,庆忌送信,却仅仅是因为它觉得应该要帮阿爹。

我问阿爹,庆忌知道自己会因此死吗?

阿爹说这种妖怪有些蠢,所以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求生的本能会让它们拒绝人类的请求吧。”

“六月初八——镜花泽里真的有一只庆忌!可惜阿爹看不到了,不过我也不希望他看到。”

“三月二十三——小玉走了。我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

娘说,她怀着我时,阿爹曾被人寻仇,那人会法术,给她下了咒,说她腹中胎儿活不过十四岁。

其实我并不太信,但我身子一直不好是事实。

小玉喜欢我我知道,但万一我真的死了怎么办。我连一个跟她白首偕老的承诺都不敢做。还是让她走吧,等我能平安活过十四岁,再去找她。

这些事,我谁都没说,包括庆忌。也是今天,我跟它告别了。最近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十二月二十——好久没去镜花泽了。吃的药都吐了,可能我真的快死了。

昨晚我梦见小玉了,她长高了,更好看了。真想叫她回来呀,跟她说说话。要是今天还能梦见她就好了。

庆忌说它一直等着我,要替我送信喊小玉回来……我看还是算了吧,它也是条命呢。”

风平浪静的记录,到此为止。

桃夭合上手札,对老太太道:“能把这本手札给我带走么?”

第27章 庆忌6

笔直的大路上,一个老汉赶着牛车前行。

牛车上,磨牙抱着一个馒头吭哧吭哧地啃,滚滚嘴角挂着馒头渣,心满意足地躺在干草堆上睡得口水横流。

桃夭瞪着磨牙,死死抱着怀里装着馒头的纸包,骂道:“你是猪啊?都吃四个了!告诉你,你的午饭已经包括了晚饭,晚上的份额没有了!”

“你自己吃了五个!”磨牙不卑不亢地回敬一句。

桃夭望天:“你数错了。”

“桃夭,”磨牙突然问,“咱们这就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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