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醒来后又躺了会儿, 等身体的沉重感褪去一些,才坐起身。她把被子方正叠好,过去拉开窗帘。
刺眼的光线照了进来,房间瞬间明亮。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穹苍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 确认贺决云已经出门。
关着的房间穹苍没有进去, 但仅从走道和客厅来看, 贺决云的生活习惯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单身男性那么恐怖。他还是一个比较讲究的人。
穹苍在展柜面前驻足了片刻,上面摆放着不少看似无用但实则珍贵的物品, 甚至是三夭还没有进行发售的半成品, 以及各种限量纪念物。
穹苍勾着唇角笑了笑。
她要是随便拿一个出去,找家公司仿造一下都能卖技术专利了。
q哥就这么把她放进来,胆子很大嘛。
先前到的时候,穹苍没有仔细查看这套房子的摆设, 倒头就睡。但根据她寥寥几眼的记忆来判断,贺决云应该是把家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所以通往左侧房间的走道上多出了不少物品。走道尽头处的房间,就是他为穹苍清出的客房。
贺决云可不是一个那么热情的人, 穹苍以为他不会当真的。
穹苍觉得有些好笑, 她很少接受别人这么清楚直白的好意,大部分时候,她会主动拒绝。
因为在她的分析中, 交情是一个有来有往的过程,接受同时意味着付出。成年人的友情是有标价的, 甚至是有排斥性的, 鲜少会有无血缘又无私的关系。
上一个侵入她生活的人是江凌, 江凌会对她无所求地付出, 是想要从她身上获取寂寞的慰藉。贺决云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又不是家人。
穹苍踱步回到客厅,站在有些拥挤的空地上,犹豫着是应该回去,还是等贺决云回来打声招呼。
昨天晚上过于混乱,她身上只有一身睡衣和一个手机而已。
穹苍弯下腰,发现茶几上贴了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贺决云要出去一趟,如果她醒了,让她稍等片刻,晚点会带她回家整理要用的东西。
穹苍于是坐下来,打开电视搜索节目。
当穹苍在各大视频软件的首页不断切换试图寻找乐子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穹苍随意一瞥,见是陌生号码就没有理会。
对方锲而不舍地等到连线结束,又马上打了第二次。
在屏幕上第三次显示出相同的号码时,穹苍终于接了起来。
“喂。”
对面没有声音。
穹苍点开手机的扬声器,等了三秒,不见回应,又叫了一声:“喂。”
对面的响起一声轻微的换气声,正面对面是有人的,只是没有出声。
穹苍按动遥控的手指停下,低下头,平静的眸光里有了些许波动。
“喂。”
一道很简短,甚至听不出音色的男声。
穹苍有了预感,放下遥控器,将手机拿到耳边。
“范淮。”她叫出对方的名字,不知该带着什么情绪,“你还活着。”
从范淮失踪到现在,已经有五个多月的时间了,这是穹苍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两人断掉的联系,又许久之后又微妙地连接了起来。
穹苍并没有觉得多惊讶,她参加【凶案解析】,就知道范淮肯定能看见。如果他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大概就是自己了。谁能抵御在即将淹没自己的洪流中,那一根漂浮的稻草的诱惑?
穹苍垂下眼皮,不期然想起贺决云说过的话。
事实上,她当时并没有找到范淮,或者说,她并不认为范淮那时候多需要自己。
她没有贺决云那么敏锐又温暖的同理心,以至于在她迟缓地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才开始迟来的愧疚。
穹苍本来想问他,你还好吗?刚刚说出两个字,声音突然卡顿。
“谢谢你。”范淮主动道,“但是没什么用了。”
穹苍起身走向阳台。
范淮的声音低沉沙哑:“老师,我可以相信你吗?”
穹苍说:“当然。”
“我看过你的副本,我重新审视了下自己。”范淮缓缓阐述道,“在我出狱之前,我真诚地希望她们已经过上了不需要我的生活。我可以远远地看着她们,过她们自己的人生。我无法分辨这究竟是谁的错误,事实是我亏欠她们。”
穹苍闭上眼睛。
范淮:“我也想重新开始……”
穹苍叫道:“范淮。”
范淮:“但是不行……”
穹苍声音加重,叫道:“范淮。”
范淮安静了一点,穹苍只能从扬声器里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穹苍轻声说:“回来吧。”
范淮:“你想让我原谅他们吗?”
“你不想原谅谁?”穹苍说,“如果是某个人,可以。如果是自己……不要这样。”
范淮再次沉默。
他的沉默很好地表明了他的态度,或者说是倔强。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不接受穹苍的建议了。
穹苍问:“你在哪里?”
范淮没有回答:“三夭的内测什么时候开始?”
穹苍:“哪项内测?”
她刚问出口,就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
范淮还能关心什么样的案件?三夭可以制作的内测副本,只有第五位证人的死亡案件了。
穹苍抿起唇角,让自己冷静一点。
范淮说:“内测里,会有一些凶案现场中真实出现的线索。在正式发布副本时,三夭会把跟案情无关的信息全部删除。只有进入内测版本,才能知道现场勘查里的真实信息。”
穹苍:“你知道些什么?”
范淮:“老师,你能帮我吗?”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穹苍说,“我参加不了内测副本。”
“三夭跟你关系很好,他们会相信你的。”范淮说,“他们愿意破格让你参加几次大型副本,这次说不定也会同意。你的监察者有足够的权限,他很不简单。”
穹苍舔了舔嘴唇,从阳台眺望远处的淡山。
“我不喜欢利用别人。尤其是相信我的人。”穹苍不容置疑道,“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我不相信他们,我只相信你。他们永远在犯错。”范淮似乎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导致他的声音清晰,又显得有点空荡荡的,“安安死了,老师,五个证人也死了。错过这一次,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穹苍单手撑着墙,低下头沉沉吐出一口气。
范淮等不到她回应,再一次开口。
“前三个证人是安安杀的。”
穹苍眼皮猛跳,她道:“你说什么?”
“是她杀的,我知道是她杀的。”范淮无波无澜的语气掀起一丝风浪,他压抑地说,“是安安杀的。她说知道我是冤枉的,她几次暗示过我,可惜我没能明白。但是她不可能杀得了那么多人,还将现场处理得那么干净。她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决心。而且在我出狱之前,她一直表现得很正常。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她一定是被人利用了。”
穹苍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像是脖子被扼住般,感到无比的窒息与恶心。
“她说她想过结束,可是有些事情,开场之后,就没有结束。她死了我才知道,我根本不了解她。”范淮悲凉道,“她不应该面对这样的事。我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要找她?”
将一个无辜的人导上犯罪的道路,并让她帮助自己清扫证人,这是怎样森寒的恶意?
穹苍攥紧手指。
范淮又问:“老师,如果是你,你说要怎么办?”
电话里再一次陷入沉默。
不管她的智商有多高,她都无法给出范淮想要的答案。
许久后,范淮说:“老师,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穹苍思绪飘远,恍惚出神,内心有种强烈的无力感。
凶手会杀死当年的几位证人,假使不是为了灭口,就是为了复仇。
如果人不是范淮杀的,那还有谁,会不惜一切为他报仇?
警方说,五名死者,三个凶手。明明是五个有关联的人,为什么会有三个凶手?
“李毓佳”说,不幸是会传染的,说这个答案不会是他们想知道的。其实在她说出这句话时,穹苍脑海里就有了一个不愿意设想的人物。
“不幸”这个词可能并不是她基于自己的人生对范淮作出的评价,而是她对范安的的评价。
她们两人认识,也许是因为家暴而认识,也许是因为过去有关联的秘密而认识,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范安难以承受,中途停手,最终精神崩溃自杀身亡。
“李毓佳”根据从范安那里得到的信息,伪造了自己的丈夫——第四名证人的死亡现场。
那么最后一位证人,到底是谁杀死的?
这大概是范淮接触真相唯一的机会了。
“老师,我想知道真相……我一辈子都在寻找。安安死了之后我发现,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过去是永远绕不过去的。他在享受这一幕,他只把我当成是个猎物。”范淮咬牙切齿道,“我不原谅,我谁也不原谅!”
·
贺决云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穹苍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前发呆,那端正的坐姿,跟等着老师发放餐食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小天才。”贺决云哭笑不得道,“盯着桌子就能变出吃的来吗?”
穹苍动了下,扭过头看他,恍惚道:“你回来了啊。”
贺决云被她一句“你回来了啊”说得有点愣神,提着袋子去往厨房,然后又走出来,说:“我去楼下买了瓦罐煨汤和生馄饨。你不忌口吧?现在饿了吧?我去煮给你吃。”
穹苍腹中空虚,可是感觉不到什么饥饿,她点头道:“谢谢。”
贺决云点火烧水,把鸡汤炖热,又另起一锅,把馄饨丢进去。
他趁着空隙走出来,见穹苍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靠在门边好笑道:“你是睡懵了吗?”
穹苍:“我在思考而已。”
“待会儿带你回家,拿点东西。”贺决云说,“我家里东西比较多,大件的可能放不下。你等我清理一下,再把它们搬过来。”
穹苍低声道:“我的东西不多。”
贺决云:“那正好。”
沸水滚动。
贺决云端着馄饨出来,推到穹苍面前。
清香的鸡汤味飘上来,穹苍的胃部终于有了一点实感。她拿过勺子,舀着喝了一口。
滚烫的液体从口腔滑入食道,鲜香又清淡的味道瞬间将饥饿感勾了出来。
“怎么样?”贺决云笑道,“这家店的汤煲得不错吧?”
穹苍点头,觉得它有点熟悉的味道。
“挺家常的。”贺决云笑问道,“你说‘家常’这个味道,是怎么做到全国统一的?”
穹苍勺子滞在半空。这是家常的味道吗?和江凌炖出来的味道挺像的。
贺决云一直在观察她,见她不在状态,不是很想说话,根本沉默下来。
吃过饭后,贺决云拿上车钥匙,说带她回家拿些生活必需品。穹苍反正没事,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出门。
等贺决云到了穹苍家,才知道昨天晚上这个地方的确是发生了惨烈的事故。
整面墙都被乱七八糟的红油漆所覆盖,墙上的石灰也被铲了大半,变得坑坑洼洼。清洁工清扫了一点,仍旧难掩一片狼藉。
贺决云盯着门上侮辱性的文字,怒气在心底积蓄沸腾,觉得早上的处理方法还是便宜了那四个家伙,应该要重新追溯责任。
穹苍视若罔闻地走过去,拉开大门。
房间几乎跟贺决云上次见到的没什么变化,他搬着空箱子走进来,问道:“你要带些什么?”
穹苍环视一圈,发现自己没什么必须要带的东西。也就是一些洗漱用品、常换的衣服。
她的生活似乎没有某种不可缺少的印记,一向都很简单。
贺决云站在前面等她指示,见她迷茫,扬起眉毛表示困惑。
穹苍随手指向厨房,拖着不大灵活的腿往那边走去。
贺决云来之前刻意换了身宽松的衣服。他把准备蹲下的穹苍拉住,示意她往后面站,随后提了提裤管,说:“我来收拾吧,你脚不方便。告诉我东西放在哪里就行了。”
贺决云蹲到地上,打开柜门,入目是一排的透明盒子。
“怎么那么多饭盒?”贺决云一个个拿出来,在地上堆了一排。
“都是江凌带来的。”穹苍说,“而且这不是饭盒这是保鲜盒。”
贺决云:“……”他就爱拿它当饭盒使不行吗?
穹苍又说:“不过它偶尔也可以拿来当饭盒使。”
贺决云抬起头,脸部肌肉抽搐说:“谢谢你迁就我啊。”
穹苍耸肩。
贺决云把一堆保鲜盒都放进箱子里,又把她厨房里没用完的油也拎了进去。穹苍简直要夸奖他一句小贴心。
等厨房里的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穹苍领路去往卧室。
女士的卧室是个私密场所,贺决云本来是不想进去的。可是他刚刚才放下豪言,此时却步似乎显得有点怂。
于是他踢了空箱子守在门口,先把穹苍床上的被子给收了,再等她慢慢整理衣服。
穹苍在里面收拾,顺手递过来,贺决云接过后整理装箱。
穹苍衣服还挺多的,甚至有不少款式青春的裙子,只是与她一贯的穿衣风格不大相符,贺决云从来没见她穿过。衣服上有淡淡的香味,导致贺决云脑子跟着飘了,手指碰在软绵布料上的时候,他大脑里跟着闪过一幅幅穹苍穿裙子的画面。
……什么玩意儿?
场面安静到尴尬,贺决云甚至想唱首歌缓解一下。
好在穹苍没让他接手什么奇怪的东西,快收尾的时候,让他帮忙去拿一下毛巾牙刷,然后自己把贴身衣物放好了。
贺决云从厕所出来,大松了口气,快步走向书房,同时欲盖弥彰地大声道:“你的书要带过去吗?”
穹苍跟过来,说:“当然。”
贺决云从桌角上抽出一本包着花绿书皮的厚书本,新奇道:“你还会包书皮啊?这是你包的?”这似乎是他小学一年级才干的事了。
贺决云翻开书册,在上面看见了几行陌生的字体,又翻回到首页。
整本书很破旧,页脚蜷缩,书脊近乎脱胶,可见使用的人经常翻动,书皮并没起到什么大作用。
“范淮的。”贺决云看见了落脚处的名字,“他给你寄的作业?”
穹苍两手插兜站在窗户前面,半身沐浴着阳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贺决云合上书本,放到一旁,问道:“你在想什么?”
穹苍转过头,冲他一笑:“你猜。”
贺决云把那本书垫到箱子的最低处,说道:“【凶案解析】有一个最新内测的副本,跟范淮有关系,也就是死掉的第五位证人。我可以推荐你参加,正好内测需要几名不同类型的玩家。”
穹苍笑容淡去。
贺决云顾自道:“不过,参加内测会比较麻烦。在正式公测之前,你需要绝对保密。进行测试时,你的心理测评师,监管者,以及执法机构,都要在场。而且内测的进度很缓慢,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停顿,以求多方配合。三夭会给予你一定的报酬,但是不多。”
穹苍定定看着他。
贺决云说:“怎么?不愿意吗?”
“当然不是。”穹苍说,“我只是在想,这是你猜到的,还是说,又是科技的缘分。”
贺决云站起身,坦诚道:“我家除了厕所,有全方位高清监控。当然我不是故意要监视你,只是没来得及跟你说。”
穹苍说:“能理解。”毕竟家里有那么多贵重物品。
她上前一步,朝贺决云伸出手:“谢谢。”
贺决云握住,捏紧手指,认真望着她,说道:“我可以不告诉别人,因为我相信你,同时也对范淮的遭遇深感同情。在他没有犯错的情况下,我尊重他想要躲避的心情。但是我仍旧觉得,他最好的选择是回来。起码在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想要针对他。”
穹苍:“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贺决云严肃道:“穹苍,你可以有隐瞒我的事,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骗我,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我是真的信任你。”
穹苍唇角轻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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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想12点发的,结果迟到了。既然已经迟到了我就修了修文,顺便往下写,然后又到了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