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到你被天火烧成焦炭。”
上了年头的小屋里，高潜和李老相对而坐。低矮的竹桌上摆着茶具，不过只有一杯是茶，另一杯是酒。高潜端起酒杯闻了闻，然后抿了一口。酒香有点淡，不过可以将就。
“差一点就死了。”李老长长地叹息着，“你看我现在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可以吃牛肉，可以喝茶，还可以听戏，还能卖禁书，我看你活得挺滋润的。”和他自己只能闻闻肉味，偶尔喝几口酒的生活比起来，李老的日子怕不是和神仙一样。
李老微微笑了笑。曾经被恶魔虫啃咬的地方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高潜怀疑也许疤痕只是被那些深刻的皱纹遮盖住了。
“一个人活得好不好，其实全看他的心境。如果一个人活得不开心，哪怕是天天琼浆玉露，夜夜笙歌，他也会觉得活得不好。”
高潜喝酒的动作顿了顿：“那你过得开心吗？”
李老沉默了片刻：“也许吧......”
也许什么？也许开心还是也许不开心？
高潜忽想起，之前在街角见到李老时，他唱的那段戏，似是隐有悔意，他在悔什么？
高潜默默地打量着沉默而苍老的李叔。他感觉上完全就是个普通人，也许比普通人还要糟糕，就像一个过了使用年限的陈旧房子，虽然外表看上去还完整，但是那房梁，那内墙，都已经腐朽得布满了孔洞。
他一直以为李叔已经死了，为了向自己展示自己未来的命运之书，而被天火烧死了。然而李叔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
“当时第九档案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被天火焚烧后，我也陷入了昏迷，醒来后，就是在夏洛克的实验室里。后来档案室里的那种奇特的生物修复了档案馆，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能修复第九档案室。”
“净妖。”
“什么？”
“你说的那种奇特的生物，叫做净妖。夏家丫头所能进入的档案室，一直都由净妖维护，那里可以算作是第九档案室的......门房？如果你非要将之和第九档案室联系起来的话。净妖到达不了真正的第九档案室，更修复不了它。”
“那么后来第九档案室怎么样了？”
李老略带伤感地笑了笑：“第九档案室自有更强大的力量照顾它，就算我为它服务了几千年，也不过只是个档案管理员而已。”
“更强大的力量，你是指什么？”高潜猛然想起在梦天使的梦境空间里，苦难天使基德给他展示的万全的记录库的事，“是记录库吗？”
李老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高潜知道记录库的事。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高潜皱了皱眉：“做什么？”
“进入记录库，找回自己。”
“找回自己？为什么？我现在有什么不妥吗？”高潜猛地站了起来，在桌子前来回走了两步，心跳突然快得让他有些发慌，他定了定神，“你还是想说我的命运之书吗？”
“不，命运已经被你踩在脚下。现在的问题是，你如何选择。”
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李老故弄玄虚的方式一点也没有变？又是选择？选择什么？
高潜咬了咬牙：“如果让我选择的话，那也得给我几个选项吧？”
“选项一直就在你面前，你只是视而不见。”
“哪来的选项？你指给我看啊？在哪？”高潜抓狂地用手在空中挥了挥，彷佛那里浮着几个看不见的abcd。
李老沉默地看了高潜片刻，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看来最终还是要走到那一步。”
如果不是李老看上去像一块一碰就碎的朽木，高潜真想揪起他的领子使劲晃一晃。好把那些说一半，留一半的答案都晃出来。
高潜咬着牙喘着粗气：“李老头，你别在这里扮神棍。我先问你，莎莉叶设计我搞出大灾变，让三界合一，这件事里，你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记得你也是赞成三界合一的吧？你说过人间的能源危机，以及神魔两界的能量枯竭源于三界分立。”
李老沉默地看了看外面的夜空：“三更天了。”
“李老头！”
“我不认识什么莎莉叶，三界分立所造成的麻烦，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来。”
“好吧，我就当你不认识莎莉叶。那么，你说过，你冒险给我看我的命运之书，是因为你欠一个人的人情，那个人是谁？”
“有一天，你会见到那个人的，但不是现在。”李老站了起来，“酒已经喝了，肉香也闻了，现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
李老已经迈步向门外走去。高潜一个箭步窜出房门，拦住了李老。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肉香？还有你那个正屋里摆的见鬼的木雕人像，又是什么东西？”
李老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像是核桃皮一样的褶子颤动起来。
“供养啊，高潜，你从没有奇怪过，你不吃东西，却还拥有强大的力量吗？你就从没有怀疑过你的能量从何而来吗？”
他当然怀疑过。
高潜抬起手，指着那间正屋，一脸的不可置信：“供养？你在供养我？那屋子里的木雕人像真的是我？你为何......你从何时起......”高潜脑子一时乱得不知从何问起了。
“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你的能量可不仅仅是从我这里而来。”李老脸上的褶子颤动着，“至于从何时起，大概是从我重伤初愈后开始吧，那时的世界乱成一团，而你也不知所踪。”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可以不吃不喝，是因为有人雕了人像，祭拜我？”高潜的脸色像是见了鬼，“那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那要看你对生死的定义是什么。对于我而言，有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的人看似死了，但是却如同获得了新生。”
“不要给我玩这种玄而又玄的这一套，你就只管告诉我，除了你，还有谁在祭拜这该死的雕像？”
“高潜，你还不明白吗？”李老叹了口气，“你在外面闯荡了那么久，杀了那许多神灵，捣毁了何其多的神殿。那些神灵建立神殿是为了什么？”
“信仰？你想说信仰？”
“是的，信仰。人类的信仰是强大而精纯的能量，它可以供养起最强大的神灵。高潜，你在解救民众的同时，你也获得了信仰，这些就是你越来越强大的原因。”
竟然是这个原因......竟然是民众对他的崇拜感激之情，让他可以不吃不喝，却越来越强大......等等。
高潜忽然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果我哪一天退休了，或者干累了想隐居了，那我是不是就没了信仰？一旦没了信仰，我会不会饿死？”
“退休？呵呵，高潜，你的路还长得很，这只是开始。”
*
在镇边靠近河湾的一片废墟前，高潜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老。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我以前的小学？我听说学校早就搬家了。”
“不错，学校是早就不在了，不过有人却在等你。”
高潜听到了几近无声的脚步声，轻巧得如同空气中蜻蜓的振翅。
当那个曾经是他的梦魇，也是他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还在牵挂着的人时，高潜发出一声怪叫：“不是吧，校，校长？”
“高潜，没礼貌，见到校长也不知道问好？”瘦小枯干的老太太严肃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副五十多岁的样子，连头发也只有鬓角有些许霜花。身上仍然穿着那套九十年代初风格的垫肩制服套裙，墨黑色的花呢，几十年了还是同样的款式，同样的花色。
高潜几乎条件反射地就想要弯腰鞠躬问好，不过好在他及时忍住了。
倒是校长转向李老，对着李老微微躬身点头示意：“多谢李老。”
“不必客气，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到了这一步，我也算可以功成身退了。”李老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十几岁，他的背更驼了。
“等等，我好像什么还不知道呢。”高潜拦住了转身的李老，“李老头，你和校长什么关系？你们早就认识？”
“不，我并不认识李老。”校长这时开口道，“高潜，李老累了，你让李老回去休息吧。你有什么疑问，我来回答。”
高潜犹豫地放下了阻拦的手。李老冲他呵呵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在躲在高潜的衣领里的古精灵身上停了停，又叹了口气：“高潜，记住我的话。命运已经被你踩在脚下，一切都是你的选择。”
高潜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对了，我最近想吃咕老肉。还有，你的酒太淡了。”
李老呵呵了两声，慢慢地走进了夜色中。
高潜看着李老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一别他大概是永远再见不到这个故弄玄虚的老头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却在看到身后的人时，他再次怪叫起来。
“你又是谁？”
“怎么才几日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那人用清冷的声音道，“男人果然都是凉薄。”
几秒钟前站着校长的地方，此刻站着一位瘦高的美女，珍珠灰色的眼眸，美丽动人的五官。只是她身上却穿着和她完全不搭的老式制服套裙。
“艾琳？那校长呢？你怎么穿着校长的衣服？等等，难道你就是校长？不，那不可能。”高潜抓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幻觉，这一定是幻觉。”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衣领后揪出躲在那里的古精灵，“喂，你告诉我她是谁？是不是我眼花了，还是中了什么魔法？”
古精灵捧着高潜的手指狠狠地咬了一口，高潜痛叫一声，甩开了古精灵。白光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又落回到了高潜的衣领里，钻了进去。
“高潜，我是艾琳，也曾经做了你八年的校长。我活了很久，身份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你也许听说过：特洛伊城的祸水海伦，埃及的妖后克娄巴特拉，我还曾经作为艳星和肯尼迪睡过觉，我的日记本上甚至记录着核弹的密码......”
“等一下，”为了防止自己的脑子信息量过大而脑溢血，高潜打断了艾琳，“这么说你已经活了几千年了。”
“没错。”
“你做了那么多的......我是说你在历史上的身份都是如此显赫，为何会来做我的校长？”
“我在历史上做了那么多的事，不过都是因为神灵的诅咒，而不得不为之罢了。你没有发现吗？无论是哪一个角色，我从来都不得善终。无论那些男人多么爱我，最后都会背叛我，伤害我。”
这么一说，倒还真是，高潜想想刚才艾琳说的那些女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哪怕睡了总统也一样。
“那么？”
“所以后来我逃到了这里，我希望能摆脱这该死的诅咒，从而逃离那被诅咒的命运。而你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什么意思？”
“做你的校长，保护幼年的你。就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后来大灾变之后，你失了踪，我便被派去找你。”
“可是我见到你时，你在半神学院，而且你是智慧女神的血脉。”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本来就是智慧女神的血脉。而宙斯在全世界高调招揽半神，本就是我出的主意。因为我知道，你得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来的。到时，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高潜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没有什么比小时候经常让他做恶梦的校长和半神学院里同自己关系暧昧的情人合二为一，对他的冲击更大的了。
“既然你曾经是我的校长，你怎么还能对我做出那种事？”你怎么能在帐篷里对我这样那样？高潜充满控诉地道。
“我劳心劳力地照顾了你八年，现在给自己讨一点福利怎么了？”艾琳轻轻地笑，“难道那时你不享受吗？”
艾琳的笑，笑意从来达不到眼底，她的眼眸永远像是冰水里的黑珍珠，透着冷意。
“那么你到底是谁？”
“美狄亚。听说过吗？那个杀了自己的丈夫，儿子，毒死小三的可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