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来的速度很快,他进门见礼之后,才坐下,他并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见解,而是先喝了杯茶。
朱祁钰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陛下的问题是,大明能够承担起两线作战的代价吗?臣的答案是能,大明的答案也是能。因为永乐年间就是如此, 五征漠北和南下西洋,都同时进行了。”于谦回到了陛下的问题,陛下所虑,无外乎大明是否能够承担决策层的两线作战的规划。
而永乐二十年,五次征伐漠北,浩浩汤汤下西洋,都做到了。
“其实陛下, 无论陛下怎么选都好。”于谦又说出了他那一贯的台词。
在某些时候,于谦认为陛下实在是太谨慎了, 尤其是涉及到民生二字的时候,就是如履薄冰,甚至有些瞻前顾后。
于谦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感慨的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最后百姓都是代价。”
于谦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惓惓以生灵为念,乃天下万民之福。”
“陛下春秋鼎盛,此事陛下想做也可以,不想做也无碍。”
就像是之前陛下要立相一样,于谦的态度就是如此,陛下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
因为陛下春秋鼎盛, 年纪并不大,即便是立了宰相, 日后他于谦薨了, 陛下也会废掉宰相。
所以在于谦看来,大明完全能够承担陆地扩张和海路扩张的两线作战,两个都想要,两个都要做好并不是不可能。
朱祁钰又思考了片刻说道:“兴安,下旨。”
朱祁钰要扩军,确切的说要造战舰,培养更多的水师,为大明航路保驾护航。
在大明疆域内,严格推动劳保局保证劳动报酬和劳动积极性,生产更多的商品;在海路上,定期清缴海盗、疏浚海路保证商品能够安全抵达各个港口;
现在海贸就剩下了最后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港口。
海贸从来不是温良恭谦,海贸从来都充斥着血腥和杀戮,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们,几多亡命之徒。
在海上,翻船会死、遇到海盗打输了会死、内斗会死、被土著截杀抢劫截杀会死,逼仄的船上加剧着船员的暴戾。
保证大明船队在港口的贸易顺利进行,是朱祁钰的工作之一。
“鸡笼开发的经验是值得肯定的,澎湖巡检司为前哨站, 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朕打算让袁彬好好运作一下, 将难波京变成大明的大阪市舶司, 常驻军卒两千人,设巡检司巡检往来船舶、市舶司管理贡舶商舶、银庄宝源局和宝钞局负责承兑钞法、设五城兵马司保证市舶司的安全,保证大明商货交易的正常进行。”朱祁钰让兴安拿来了一张堪舆图。
在这张堪舆图上,朱祁钰用朱笔圈了几個地方。
第一个是倭国的大阪港,这是个天然良港,也是倭国京都的门户,也是大明往来商贾最为密集的地方。
而第二个地点是朝鲜的济州岛,济州岛一个十分关键的位置。
从密州的胶州湾到济州岛,再从济州岛到对马岛,从对马岛至倭国,这是一条航路,更是一条兵路,倭国和朝鲜,但凡是有悖逆行为,大军伐之便是。
第三个地点则是琉球的那霸港,这本就是琉球王国迎接天使的港口,也是作为万国津梁的港口,琉球经过郡县化后,成为大明的市舶司,并没有什么不妥。
密州市舶司在城里之后,就由大同伯、后军都督府右都督、四武团营指挥使陶瑾进行了驻军。
福建的漳州市舶司以及港口月港,由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平叛后建立,至今仍有驻军。
而宁波市舶司和松江市舶司,更是有朱祁钰给的三万京军驻军,并且舟山作为大明水师基地,也是大明水师的老巢。
朱祁钰并不满足于市舶司仅限于管理贡舶、商舶、抽分、抽税,在市舶司的建设过程中,朱祁钰给港口赋予了巡检司的军事职能,宝源局、宝钞局的纳储、发币的财经事务的职能。
对于如何建设港口,在当初李宾言出京巡抚密州的时候,朱祁钰就已经在探索了。
海上扩张的王化之路,从海外市舶司起。
于谦认真的看着那副堪舆图。
在这张堪舆图上,不仅仅有倭国的难波京、琉球的那霸港、朝鲜的济州岛,还有鸡笼岛的鸡笼、占城的占城港、婆罗洲的渤泥湾、爪哇、三佛齐的旧港及苏门答剌、锡兰的汉班托塔、甚至还有忽鲁谟斯和天之尽头慢八撒。
这些都是陛下对海事的谋划,虽然并未圈定,但是都在陛下的眼中了。
“陛下英明。”于谦知道陛下的野望,俯首说道:“朝鲜那边让胡尚书去沟通吧,相信朝鲜国王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至于倭国那边,还是需要袁指挥等人的倾力配合。”
“琉球的那霸市舶司,是最容易做到的。”
大明的海上扩张之路,在朱祁钰和于谦的反复讨论之下,终于有了一个雏形,而不再是空中楼阁一样的空想。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堪舆图之前,大声的说道:“海外市舶司行钞法而不行钱法,之前沐阳伯就反复提及过大明钱币外流之事,朕允许白银、黄铜进入大明,景泰通宝和御制银币不能流出海外。”
于谦却颇为不赞同的说道:“陛下,海外市舶司应当等同于大明海外疆土,应行钱法,和大明故土同气连枝,否则海外市舶司今日兴明日弊,臣以为不妥。”
朱祁钰思考了片刻,却摇头收到:“那货币外流呢?朕在宣府贡市撒出了银币,是因为朕要对鞑靼进行全面王化。”
“海外市舶司,天高皇帝远,行钱法,无需十年,这些海外市舶司,必然实质性的圈地为王,对朝廷政令不问不顾。”
“军事羁縻、政治羁縻、经济羁縻、文化羁縻,是当初定王化之路时候的四大羁縻,行钱法,则经济羁縻的重要支点被废置,朕还是觉得宜行钞法。”
“既可以阻止货币外流,也可以增加经济羁縻的力度。”
作为皇帝,担心市舶司不听朝廷诏命,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担忧,于谦并没有否认陛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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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所言在理,的确如此。”
“海外市舶司不是平地起高楼,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千年聚气。”
“陛下在海外市舶司行钞法,这海外市舶司的内臣提督、五城兵马司都尉、宝钞局主事,就是再能干,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陛下,王化的不同阶段,也应该以不同的羁縻为主。”
“在海外市舶司初建之时,应当以军事羁縻为主,逐步增强经济羁縻、政治羁縻、文化羁縻,徐徐图之。”
于谦并不反对陛下的四大羁縻法对海外市舶司的控制,甚至颇为赞同陛下,大明又不是做慈善的,大明设立海外市舶司是谋求大明国家安全和国富民强。
于谦只是在绕着圈提醒陛下,饭要一口一口吃。
朱祁钰思考了许久说道:“有理。”
这类的讨论还有很多,兴安也是见多了陛下和于谦吵架,不以为意。
吵吵闹闹的才好,若是左一句圣明,右一句陛下说得对,那大明才会出大问题。
理,越辩越明。
朱祁钰和于谦关于海外市舶司的诸多事宜进行了一番友好和平和的讨论之后,确定了初步的章程,随后会发完各大市舶司从内臣提督、宝源宝钞局主事、五城兵马司都尉收集意见,最终定策。
“松江府的盘子越来越大了。”朱祁钰点了点松江府的位置说道。
松江府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
内有长江水路通衢内地九省货物,沟通大明大半疆域,往来漕船日夜不休,外至琉球倭国朝鲜鸡笼,只要关乎于海贸,无论是进还是出,都要途径松江府。
松江府市舶司设立至今不过四年,年贡已经超过了密州、宁波、漳州、广州市舶司的总和的七倍。
朱祁钰用力的点了点广州市舶司的地方说道:“朕本打算让王翱去两广任两广总督,总办广州市舶司事物,松江府以其得天独厚的优势取得了今日的成就和发展速度,而另外一处,珠江口的广州市舶司理应不遑多让。”
有大河必有良港,长江三角洲经济圈已经成为了大明经济腾飞的一驾马车,而朱祁钰希望珠江三角洲成为大明经济的另外一架马车。
因为广州市舶司,直面南洋,海纳百川,和松江府一样,在地理环境上,得天独厚。
“吏部天官王尚书精力不济,吏部部事都压在王翱的身上,还是别让王翱去了。”于谦反对派出王翱,因为王翱要掌管吏部事。
大明依旧是皇帝决策、六部部议具体事物的政治格局,并没有本质的改变,在于谦看来,朝局的稳定,决定了大明的稳定。
户部张凤和沈翼在金濂走后,争夺户部尚书之位闹出了多少的风波?兵部左侍郎江渊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上上下下数次。
这吏部王翱无论是德行、名望还是能力上,都满足了吏部尚书的需要,这要是再派出去,吏部还得一顿折腾。
吏部掌管考成法考成天下百官,王翱本人还是反腐抓贪的第一负责人,四川戥头案,也是王翱在做,王翱这几年,都不能出京巡抚。
“那让谁去?”朱祁钰颇为无奈看着堪舆图上的广州市舶司。
于谦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俯首说道:“不如让陈汝言去?还有定西候蒋琬可担任市舶司都尉,如此文武二臣,臣以为广州市舶司诸事可定。”
“陈爱卿?那就他了。”朱祁钰颇为认同的点头。
陈汝言,前任兵部尚书,现任文渊阁大学士,能力稍逊色于现在的兵部尚书江渊,在和江渊争夺兵部尚书的时候,主动让贤给了江渊。
从古到今,能够主动让贤的有几个?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陈汝言在国家多事之秋,朱祁钰亲征南下平叛的危急时刻,能够主动让贤,国事为先,弥足珍贵,德行上和名望上毫无疑问是佼佼者。
自从陈汝言让贤之后,朱祁钰提及此人都是以陈爱卿称呼。
在扈从朱祁钰南下平叛的时候,陈汝言的数次谏言都条理分明,大利大明。
在能力上,陈汝言也就是当不了兵部尚书而已,在文渊阁做事,那也是井井有条。
定西候蒋琬,在徐州城头为了攻破徐州城,身负重伤,休养了一年才算是痊愈,又在讲武堂学习了一年。
国事繁重,朱祁钰和于谦商议了好久。
朱祁钰颇为担忧的说道:“松江府竞奢之风已见端倪,生活奢靡。”
于谦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自从陛下登基之后,都在担忧大明的风气问题。
大明尚奢、竞奢的靡靡之风,陛下和胡尚书讨论过很多次,在南衙极甚,而松江府作为一个商货往来密集,发展迅速的地方,竞奢之风已经稍显端倪,稍有不慎,这松江府就很容易带领南衙诸府,一路俯冲,变成大明道德洼地。
朱祁钰非常担心,松江府变成爱丁堡。
于谦认真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还是得南巡。”
从即将对水师扩军的军事角度、从一日三变万象更新的经济角度、从政治重心的角度、从文化风气的角度,陛下必须南巡,亲自解决这些问题。
“果然还是得南巡。”朱祁钰拿着桌上费亦应的奏疏说道:“至于费亦应,放了吧。”
朱祁钰最后决定放掉费亦应。
费亦应是个商人,商人逐利是天性,而且费亦应并没有搞债权次贷,只是在做股权交易买卖,尤其是在朱祁钰决定对海上扩张侧进行侧重之后,更没有管着的道理了。
“陛下放过了费亦应,魏国公徐承宗不可能放过他的,这商总的位子,估计做不得了。”于谦对大明勋贵做事风格非常了解,无论费亦应有没有得罪陛下,最终费亦应都得从这商总的位置上下来。
朱祁钰对费亦应的下场并不关心,看着兴安问道:“皇叔到大宁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