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在旅馆的三楼。沈最是个很会享受的人,他挑的的这家宏昌大旅社在目前的南京来说也是条件最好的。他的想法是,反正这些都应该是南京站来买单,他林笑棠跟自己也算有些交情,这些小钱他没必要替林站长省下了,毕竟自己也是总部派来的特派员,虽然是在敌后,但也得有个长官的样子不是。
房间走廊很静谧,沈最的一个手下正在开门,忽然,隔壁和对面的房门打开,冲出七八个持枪的汉子,沈最三人毫无防备,瞬间便被人下了枪,推进了房间。
房间里几个人或站或坐,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站在落地窗前,扭回身嘿嘿一笑,脸上的鹰钩鼻字分外引人注目。
“是沈处长吧?让兄弟我好等啊!”鹰钩鼻字阴测测的说道。
沈最刚被人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凛。
鹰钩鼻字哈哈一笑,“沈处长不必大惊小怪,你是军统的后起之秀,大名早已在我们特工总部挂上了号,这次莅临南京也不和兄弟打个招呼,实在是不够意思啊!”
沈最镇定的一抱拳,“这位老总可能是误会了,小弟姓刘,是从湖北来这里的客商,并不是什么处长。”
鹰钩鼻字来回踱着步,眼光却一直在沈最的身上打转,“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我是七十六号南京站的副站长严孝义,之所以来到这儿等候沈处长,那是得到确实的情报的,沈处长大驾光临南京,就请到我们的南京站去喝杯茶吧!”
两名七十六号的手下一左一右拽起沈最的胳膊,想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沈最眼中精光一闪,两条胳膊一用力,竟硬生生的将两个汉子从身后直接抛到了前边,同时,手掌一伸,一支掌心雷便落在了手中,接着便是两个准确的点射。
他的两名手下也随即发动,打倒两名猝不及防的七十六号手下,抢了枪便是一阵对射。
严孝义见势不妙,一个驴打滚,抢先跳出了沈最的攻击范围。从腰间拔出手枪,指挥着手下还击,“都给我小心点,那个姓沈的留活口!”
沈最的一名手下被乱枪击倒,剩下的一个人拼死还击,掩护着沈最退到落地窗的附近。
沈最一咬牙,干脆撞破玻璃从三楼的窗户上跳了下去。
严孝义等人将沈最的手下乱枪击毙,一起拥到窗口向下查看,却见沈最吊在二楼的横空伸出的一根铁棍上,严孝义冲着下边大喊,“楼下的小心,一定要抓活的!”
此时,沈最手一松,直接掉进了后巷的垃圾箱内,他顾不得身上的擦伤,便立刻手脚并用从垃圾箱里爬出来,刚一探头,就被三支枪口顶在了脑门上。
面前的三个汉子一阵得意的狂笑,一个迫不及待的向着上面高喊,“抓住了,抓……”。
话还没喊完,那汉子的胸前忽然毫无征兆的冒出一团血花,一声没哼就倒了下去,其余两个汉子大惊,还没隐蔽,便随着两声几不可闻的闷响,扑倒在血泊里。
沈最不敢耽搁,赶忙捡起一把手枪,踉踉跄跄的向着巷口跑过去。
不远处一座高楼的顶层,林笑棠和马启祥举着望远镜看着小巷中发生的一切。看到沈最消失在人群中,林笑棠笑着放下望远镜,“还行,身手没荒废,居然能这么顺利的逃出来!”
马启祥调侃道:“还不是林怀部的枪法好,那三个都是一枪毙命!”
马启祥转念问道:“是谁出卖了他们?咱们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姓沈的救回来?”
☆、第六十三章 羽田空
对于马启祥提出的问题,林笑棠不置可否,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出卖沈最的到底是谁,但林笑棠很清楚国民政府内部之间的倾轧,最大的可能就来自于聂尚允那个老家伙。根据白起的提醒,聂尚允对林笑棠的擅自做主来到南京很是不满,但同时,他又希望林笑棠能顺利掌控南京站,为自己的博弈添上一颗重要的砝码,所以综合考虑,他是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至于沈最,他一到南京,消息便立刻传到了林笑棠的耳朵里。这要得益于尚怀士和马启祥的工作,南京站的情报网虽然还没有达到四通八达的地步,但在市井间的消息传递已经初见成效。
马启祥利用自己的青帮身份,迅速整合了南京残余的帮会势力,这其实要感谢日本人,早在南京陷落之前,日本人便已掌握了南京社会名流、帮派大佬的详细资料,日军一进入南京便有针对性的先期控制了这一批人,将其家产抄没一空,各色人等杀的杀、关的关,这也为马启祥以最快速度掌握帮会提供了便利条件。
沈最到达南京后,做了哪些事,见了哪些人,林笑棠心中有数,这也是让他心中格外窝火的原因。虽然早知道国民政府与伪政府、日本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次却是自己亲眼看到沈最代表着戴笠来处理这些龌龊事,林笑棠心中的厌恶和愤懑可想而知。
“派人盯紧他,不要和他接触,先晾他几天再说!”林笑棠最终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
夜已经深了,南京颐和路日本宪兵司令部内依然是灯火通明,但却静的可,偶尔听到的,只有巡逻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狼犬粗重的喘息声。
二楼的一个房间内,南京特高课主管川上忠辉换上了深色的和服,用清水仔细的冲洗过双手后,小心的点燃炭火煮水,不多时,水便煮开了。
他熟练而轻柔的在茶碗中放入茶和煮开的滚水,并用竹制的茶匙将茶汤搅拌至泡沫状。
川上左手托茶碗,右手五指持茶碗边,将身子微微俯下,轻轻的奉给坐在对面的段羽然。
段羽然双手接过茶碗,点头致谢,而后三转茶碗,轻品、慢饮、奉还,动作轻盈优雅。之后,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茶的余香,良久才张开双眼,“川上叔叔,您南坊流的茶艺又精进了许多啊!”
川上则一脸歉意,“美芽你过奖了,正值战争时期,原本淡雅肃穆的仪式迫不得已简化了许多啊,真是抱歉!”
段羽然嫣然一笑。
川上将茶几挪到一边,郑重的向段羽然深施一礼,段羽然一惊,双膝移开半步,“川上叔叔,您这是何意?”
川上叹息一声,“自从派你到南京从事潜伏工作之后,我就一直为你担心,没想到城破之时,还是让你险些遭遇不测,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后来安排你到长沙,没想到你却出色完成了任务,重创军统的临澧训练班,虽然帝国在湖南的情报系统损失惨重,但这牺牲却是有价值的。反倒是你,之后辗转回到南京,却始终不能以帝国军官羽田空中佐的面目示人,实在是辛苦你了,美芽!”说完,又是深鞠一躬。
羽田空,也就是段羽然,眉头一蹙,弯腰还了一礼。“川上叔叔,我是您自小抚养长大,您的意愿对于我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
川上赞赏的点点头,“如今局势逐渐安定下来,南京经过我们和七十六号的大力整饬已经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击败重庆政府指日可待。接下来,帝国的目光就要投向更远的地方。”
羽田空咀嚼着川上话中的意味,从他那充满兴奋和憧憬的目光中好像发现了什么,“是不是,我又有了新的任务?”
“没错”,川上大手一挥,“你的下一站便是亚洲的中心——上海!”
羽田空有些兴趣索然,但并没有将这种情绪在脸上显示出来,“上海?”
川上显得很是热切,完全没注意到羽田空声音的平淡,“上海是全亚洲的金融商业中心,虽然我们已经宣告了对其的占领,但大片的租界领域还控制在英美法诸国的手里。我们要做好接管的准备,到那时,大日本帝国便是亚洲的王者!”
羽田空这才有些吃惊,“帝国要对英美法宣战?”
川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但随即释然,“美芽,这是最高等级的机密。你也知道,帝国想来便有北上和南进两种战略思想,从战争爆发以来,这两派就一直争论不休,但现在南进派明显开始占据上风,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派你到上海的原因。”
“还有一层原因”,川上笑眯眯的将手拢在袖子中,“慎一那小子跟我提过多少次了,他对我将你派去执行危险任务可是极为不满。他这次已经被任命为上海特高课的负责人。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以前是为了帝国的大业,我不得不将你们分开,但现在,有了这么好一个借口,我也很乐意成人之美!”
羽田空的心头一紧,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心中的阴暗处猛的跳了出来,“上海、慎一,那他呢,就这样和他分别吗?”她默默的问自己。
川上犹自在滔滔不绝,“你到上海之后,就作为我的代表辅佐矢泽慎一,一方面要尽可能的搜集英美法诸国尤其是租界的情报,另一方面就是要牢牢的控制住七十六号。“
川上忽然叹口气,“中国人对权力的热衷是我没有想到的,李士群在我们的扶植下,迅速崛起,但此人的野心膨胀太快。丁默村在七十六号成了一个摆设,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还有他的心腹唐惠民在南京独当一面,前不久刚破获了中统在南京的谍报组织,此后便不可一世。我们不能容忍这类情况的发生。”
羽田空努力集中起精神,“那我要如何做呢?”
川上摇摇头,“什么都不要做,你和矢泽慎一只要监视住李士群就可以了。南京这方面,我们会采取措施,对他敲山震虎,接下来,就看李士群如何表现了!”
……
两天了,沈最整整在街上游荡了两天,手下全部殉国,跟上面也失去了联系,期间,他按照和南京站联络的办法,在夫子庙警察局门前的告示牌那儿贴了一个失物认领广告,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第一次深入敌后执行任务,便遇到这样的情况,这是沈最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这些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他实在没有机会来品尝这样的生活。
酒店、旅馆、饭店,甚至于当铺他都不敢进,宏昌旅社里行李中的那些细软,不用问全都便宜了七十六号的那些狗杂碎,而他自己身上只有少的可怜的零钱。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证件,原先的证件已经曝光,再用的话只能是死路一条。可没有证件,被抓也是迟早的事。
无奈之下,他一跺脚,将自己的衣服一股脑塞给了路边的一名乞丐,而从那乞丐手中换来了一身散发着恶臭和骚味的破衣烂衫。
南京城里,好像只有乞丐不需要证件,但有一点,乞丐是不能出城的,要出城就必须到伪政府的救济署登记造册。于是乎,沈最成了风箱里的老鼠,进退两难。
身上的那些零钱,全部换成了食物下肚,从今天早上开始,沈最就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没办法,他开始跟着成群的乞丐游走于大街小巷,偶尔运气好的话,还能分到一口带馊味的馒头或者剩饭。
下午的时候,沈最饿的头晕眼花,实在走不动了,便猫在街边一棵树下休息。看着街上络绎不绝的人群,沈最忽然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堂堂军统上校副处长,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怎么能不让他伤心欲绝呢!
不远处,一个看来家境尚可的少妇带着一个佣人走过来,沈最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机械般的伸出一只满是油污的手,“可怜可怜吧,给点吃的吧!”
少妇走到近前,忽然发现路边蹲着的沈最,赶紧撤开两步,捂着鼻子对佣人使个眼色,佣人朝着沈最脚边的破碗里扔了几枚铜板。主仆两个便匆匆离开,生怕沾染到晦气。
铜板在破碗中丁零当啷的打转,让沈最的眼睛一亮,这足够买两个馒头来垫一垫了。
沈最刚要伸手去拿铜板,旁边却突然窜出一个人,拿了破碗转身就跑。
沈最一愣,脏话随即破口而出,“王八蛋,连乞丐的钱都抢!”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沈最一跃而起,迈开大步追了上去。
前边那个瘦削的身影速度倒是不慢,而且看来对附近的地形颇为熟悉,专挑一些僻静的小巷奔逃。沈最一天水米没打牙,虽然早已没什么力气,但还是紧追不放,没办法,那碗里的可是他的救命钱啊!
拐过两个街口,沈最追着那人进了一条偏僻的死胡同,那人跑到墙边,停下了脚步,沈最也喘着粗气接踵而至,手一伸,“拿来!”
那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最,一句话没说。
沈最顿时大怒,刚要上前,却冷不防一口麻袋从天而降,顿时将他套了个结结实实。接着身后冒出两个汉子,一脚将沈最踢倒,麻利的将麻袋捆扎好,直接撂进了一辆早已等在巷口的黑色汽车的后备箱中。
☆、第六十四章 博弈
沈最提心吊胆的蜷缩在麻袋中,他不敢喊,因为他害怕对方会下死手。还好,对方将他塞进后备箱,没有理会他便直接发动了汽车。沈最压低了呼吸的声音,默默的感受着车辆行进的方向、速度、距离以及过弯方向和次数,打算以此来确定自己最终到达的位置。
车子行进了半个钟头以后,停了下来,沈最被两个人抬下车立了起来,麻袋被扒了下来。
沈最看看四周,这好像是一间破旧的库房,面积不算很大,堆着一些凌乱的桌椅和木箱。两名汉子虎视眈眈的左右包夹,手中的枪口有意无意的对准了自己。
“你们不把他的手脚绑起来,可是要吃大亏的。”一个声音从货仓的最里边传来。
沈最循声望去,货仓的电灯被打开,虽然不是很亮,但却将两个走过来的人的面庞照的清清楚楚,正是林笑棠和马启祥。
沈最哂笑一声,“佑中放心,我现在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绝对没有反击之力了!”
林笑棠指着沈最,“好你个沈俊熙,偷偷摸摸来到南京,也不和我打声招呼,意欲何为啊?”
沈最顿时语塞,他很清楚林笑棠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的背后含义,只是不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他是如何得知的。
林笑棠看出沈最的窘迫,当下也不便将所有的事情说破,便示意马启祥将沈最带到楼上先将这身行头换下来。
沈最有些犹豫,“这里就是南京站?”
林笑棠摆摆手,一笑,“这里是我和伪政府军情司一起经营的酒店,放心,绝对安全!”
沈最一愣,“军情司?”他万没想到林笑棠到上海不过一个星期,居然挂上了庄崇先这个伪政府内部的资深人物,虽然其目前混的不太如意,但他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看来,林笑棠果然是在南京站身上下了大力气的,戴老板想要轻易的拿回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洗了澡、换了衣服,沈最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许多。林笑棠帮他准备了一个豪华套间,摆上了一些酒菜。
房间里只剩下林笑棠和沈最两个人,林笑棠举起酒杯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却无奈地发现沈最已经低下了头开始和满桌的菜肴较上了劲。
林笑棠只好自斟自饮。直到沈最风卷残云一般扫光了桌上的菜肴满意的打着饱嗝,他这才开口,“俊熙兄,不至于吧,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沈最横了他一眼,“林佑中,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你能找到我,那不用问,当天七十六号围捕我时,救我的一定是你的人,对吧!”
林笑棠干笑两声,但脸上并没有尴尬的表情,他将桌上的雪茄盒推到沈最面前,“至少我并没有将俊熙兄当做敌人,是吧?”
林笑棠帮沈最点上雪茄,“倒是老兄你,一下火车便忙得不亦乐乎,先是请财政部的人吃饭,又是和海关的人去听堂会喝花酒,真是辛苦啊!”
沈最难得老脸一红,除了暗自惊叹林笑棠的消息灵通,剩下的便是难以启齿的惭愧,他所办的这些事根本上不了台面,此刻听到林笑棠这些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顿时便觉得有点脸面上挂不住。
看到沈最沉默下来,林笑棠也感觉这样的讥讽不太合适,毕竟沈最不过是一个跑腿的。于是,林笑棠便适时的转换了话题,“知道是谁出卖了你们吗?”
沈最抬起头,“目前还不清楚,据我的猜测,有两种可能,一是日本人的内线,你也知道,目前的重庆那是千疮百孔,日本人想要得到消息并不难;另一个可能便是聂尚允那个老家伙搞的鬼,绝对是因为你的原因。”
林笑棠哈哈大笑,“你也太抬举我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没完全猜对。聂尚允是否出卖你们我没确切的消息和证据,但我知道,你的具体行踪是怎么泄露的!”
沈最腾地站了起来,“是谁?”
“陈明楚这个人你认识吗?”林笑棠漫不经心的问道。
沈最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摸不着头脑,“听说过,他是原浙江省站的干部,只是武汉沦陷时听说已经失踪了,局里就将他定为殉国。”
“他没死,还活着,而且已经投降了七十六号南京站的唐惠民!”
“什么!”沈最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很清楚陈明楚其人,此人是军统人事部门出身,清楚很多干部的底细,陈明楚的叛变对于目前在南京、上海、苏杭等地潜伏的特工来说绝对是一场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