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扬重新点燃蜡烛,没去掀盖头,脸上笑得有些尴尬,“这个……不可以吧?”
“什么不可以?”
“改嫁,还是侧室……若被外人知道,我会掉脑袋,你……你会受什么责罚?”
“挨顿斥责吧?”公主平淡地说。
“咦?差别这么大!”
“我还会被软禁在宫中某处,从此再不能出门半步——仔细想来,与我从前的生活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近几年的种种优待都会取消,我再也见不到陛下,甚至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我的名字。”
“你会失去权力。”胡桂扬总结道。
“嗯,不多,但是如果你曾受困多年,就会明白这点权力对我有多么重要。”
“消息一旦泄露,我必死无疑,没机会受困。”胡桂扬苦笑道。
“所以,别让消息泄露。”
“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用多想,我只是信不着让别人来做这件事。我是丁宫女,‘公主’得病,正在家中静养,几个月内不会有什么动静。”
“真有丁宫女这个人?”
“嗯。”
胡桂扬挠挠头,笑道:“真是想不到,几年前你还被李嬷嬷欺负……李嬷嬷人呢?”
“回家养老去了。”
“你倒是心软。”
“既得美玉,何必在乎从前沾在衣上的泥土?”
“呵呵。你现在有多大权势?相当于哪个品级的大臣?”
公主噗嗤笑出声来,“所谓权势不是这么算的。总之陛下比较信任我,让我帮助东宫。”
“如果找到神玉、活捉何三尘,陛下对你的信任更增一层。”
“所以你该明白,对这两样,我是志在必得。”
“知道来的人是你,我就明白啦。”胡桂扬叹息一声,“仔细一想,你的举动虽然大胆,倒也聪明。袁茂和老道不认得你,罗氏与蜂娘认识你的人却不会说,说也没有人相信,我认得你的声音却不敢声张,声张就是死罪。花大娘子呢?她没见过公主吗?”
“她只与我府里的厨娘有来往,从来没见过我的样子,也没听过我的声音。”
“原来如此。可是,只凭罗氏与蜂娘两个人,公主就想与东厂竞争?”
“我现在不是公主,请胡校尉牢记此事。”
“丁……姑娘,闻家人个个都是高手,尚且不敌一个何五疯子,罗氏与蜂娘半路习武,怕是连闻家人都打不过。”
“你很担心吗?”
胡桂扬想了一会,笑道:“其实我不担心。”
“很好,那就委屈胡校尉了,三晚之后,你可以离开,但是每隔三五日,你至少要来这里过夜一次。”
“我在山里游荡过几个月,只要能挡风寒就不觉得委屈。我趴在桌上就能睡,你也早些休息吧。”
公主嗯了一声,胡桂扬再次吹熄蜡烛,公主没掀盖头,侧身躺下,窸窸窣窣地盖上被子。
胡桂扬发了会呆,趴在桌上,头枕双臂,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忍不住想,公主来赵宅或许有别的想法,或许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或许并不会拒绝他也睡在床上……
想了许多“或许”,胡桂扬却什么也没做,沉沉睡去,梦里与公主交谈,突然醒来,全忘了梦里说过什么。
外面天光微亮,屋里的炭盘已经熄灭,丝丝寒风掠过鼻尖,颇为舒适。
胡桂扬向床上看去,公主仍在睡梦中,侧身冲里,盖头已经拿去,露出一头乌黑的头发。
这么久了,他还是只认得公主的声音。
胡桂扬站起身,向床的方向迈出一步,马上转身,蹑手蹑脚地出屋。
罗氏与蜂娘起得更早,正在院子里练功,看到胡桂扬,马上收势。
“新婚之夜,你不该这么早起床。”罗氏微笑道。
胡桂扬拍拍肚子,轻声道:“昨晚酒喝多了。”
罗氏让开,胡桂扬走到院门口,扭头道:“成为异人之前,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武功感兴趣吧。”
“在那之前,许多事情我都没想过。”
胡桂扬点点头,“可你曾是异人,功力超群,还能看得上凡人的功法吗?”
“谁说我现在的功力比异人时更弱呢?”
“我猜的。”胡桂扬微微一笑,“乱猜而已,你不用向我展示。”
前院里,仆人老强正在打扫庭院,他起床向来很早,看到主人匆匆跑来,也跟罗氏一样意外,“老爷这么早就起来啦。”
“嗯。”胡桂扬进屋找夜壶。
老强在门外道:“老爷要洗漱吗?”
“要。”
“吃早饭吗?”
“吃。”
“那我叫醒老马,新人什么口味?”
“丁宫女”身份未定,仆人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好还叫“新人”。
“先别让老马做饭,我到后面问问。”
“是,老爷。”老强心想这位“新人”肯定很受宠爱,连吃什么都要问一声,自己以后要换个称呼,“对了,有位客人要见老爷。”
“这么早?”胡桂扬开门,肚子里舒服许多。
“昨天半夜就来了,咣咣砸门,说是老爷的故人,却不肯说出姓名。我说老爷新婚,今晚不见客,他说他在外面等,早晨我扫院子的时候,真看到门外好像蹲着个人。”
胡桂扬十分惊讶,“我去看看。”
门外坐着一个人,像是老僧入定,双目紧闭,身板挺得笔直,头发、眉毛上结着一层霜花。
“老爷认识他吗?”老强小声问。
胡桂扬没有回答。
见主人脸上并无兴奋之色,老强判断昨晚的做法没错,上前一步,仔细看了一会,“是不是……冻死了?”
“试试他的鼻息。”
老强真听话,将扫帚转交左手,慢慢伸出右手去试鼻息,指尖刚到鼻下,那人突然闪电般地抬臂,五指牢牢叼住他的手腕。
老强痛得哎呦一声,左手的扫帚掉在地上。
胡桂扬拱手笑道:“还活着。”
那人松手,慢慢起身,先向老强道:“不好意思,弄疼你了。”
“没事。”老强拣起扫帚,眼泪止不住往外流,看向主人。
胡桂扬仔细打量客人,笑道:“恕我眼拙,不认得你这位‘故人’。”
一听不是故人,老强双手握住扫帚柄,待会撵人的时候,他要狠狠打几下。
客人看不出年纪,目光炯炯有神,身子却瘦得皮包骨,皮肤松弛得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难怪,现在没几个人还能认出我。能进去谈吗?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请进。老强,让老马备饭,不拘做什么,越快越好。”
“啊?老爷,你都不认识他……”
“不认识的‘故人’,这才有趣。”胡桂扬笑道。
老强不明白所谓的有趣是什么意思,只得去找老马,半路上转身问道:“那后院呢?”
“不用管,饿不坏她们。”
老强困惑不解,没有多问,去叫老马起床做饭。
胡桂扬将客人请入临时客厅,“抱歉,后面的厅堂刚刚修好,还没收拾,无法待客。”
“快要三年了吧,刚刚修好?”客人对此一点都不意外。
“你来过这里?”胡桂扬更加意外,请客人坐下,自己也坐下。
“拆毁后面房屋的时候,我还出过一点力呢。”
胡桂扬一怔,拆屋的都是异人,若是官府异人,称不上“故人”,按理说也不会来见他,若是江湖异人,他差不多都认识,唯独没有眼前这一位。
突然间,心中灵光一闪,胡桂扬跳起来,脱口喊道:“萧杀熊!你是萧杀熊!”
客人微笑,“胡校尉的反应跟别人一样,好在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胡桂扬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矮的皮包骨与那个巨人联系在一起,正在发呆,老马送来一些冷肉冷饭,打着哈欠说:“都是昨晚剩下的,要吃热乎的还得等一会。”
不等胡桂扬开口,萧杀熊抢先道:“这些就很好。”
“热饭也做着,先热壶酒来。”胡桂扬道。
老马离开,萧杀熊谦让两下,开始吃饭,稍显拘谨,很快放开大吃,一碗饭几口吃光,看样子连半饱都不到,胡桂扬去叫老强,让他将饭桶直接端来。
萧杀熊连吃五碗,最后两碗是就着咸菜吃的,看来真是饿坏了。
“你的饭量没怎么变。”胡桂扬笑道。
萧杀熊拍拍鼓起的肚子,“还是小了一些,我吃饱了。”
“你怎么……当初你没留下,也失去神力了?”
“唉,说来话长,我以为自己野心小些,能够留住神力,谁知我进山不久,就被几名高手围困,差点死在他们手中,神力更是一点不剩。”
胡桂扬大吃一惊,“哪来的高手?能够打败异人,还能夺走神力?”
“我也纳闷,先是躲起来养伤,失去神力有个好处,我的身躯逐渐恢复正常,就是皮肤缩得比较慢。修养的同时,我也在苦练功力,你知道,异人都曾夺过一些凡人的功法,正好用上。一年前,我功成出山……”
“等等,一年前你才练功不到两年,就能练成功法?”
萧杀熊点点头,“我这人不太聪明,资质一般,换成别人,可能还要更快一些。”
“我怎么没遇到这种好事?我也练功了啊?”
“可能是因为你当异人的时间太短,我虽然失去神力,但是经脉尽开,我练的功法叫《太乙心经》,说是难度不小,可我练的时候极为顺利,一通百通。等到功力再难提升的时候,我决定出山。”
“跟你当异人时的功力相比……”
萧杀熊叹了口气,“不能比,没法比。所以我还是得找回当年失去的神力。”
胡桂扬心生警觉,“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一直没查清围攻我的人是谁,我觉得你比较聪明,至少比我聪明,所以找你问问。”
“我甚至没听说过这件事。围攻者几个人?”
“七个人,要说功力,他们不如我,可是擅长用药,一开始就让我迷迷糊糊,还会器械,就是那种匣子。”
“天机术?”
“对,好几条线缠住我的胳膊,让我很难控制自己。”
“当年会天机术的人可不多,闻家人都在京城,而且闻家人不会用迷药……”
“肯定不是闻家人。”
胡桂扬笑了,心中已经明白萧杀熊为何登门,“你怀疑何家姐弟?他们那边顶多四人,没有七个人。”
“可以找帮手。”萧杀熊看看桌上的空碗空盘,“我想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没问题吧?”
“没问题,来,我带你去见从前的熟人。”胡桂扬喜欢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