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尹昌年与李隆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再不复从前李隆年幼时曾经短暂的仿若母子。
李隆继承王位后,尊尹昌年为王大妃,上尊号为慈顺。而此时仁粹大妃已然年老,慈顺大妃俨然成了后宫里的女主人。于是接下来新一轮的后宫争斗又要开始了,李隆将来选谁做王妃,这也将直接影响到尹昌年的地位。于是于此事上,尹昌年一直想利用自己的地位来控制。
只是没想到,从前还算乖顺的李隆,在后宫拣择这件事上开始公开反抗她的心意。她选定的人,他别说不肯看,便是连问都不问一句。
对此尹昌年便也只能心下冷笑,心说倘若李隆无后,那对她的儿子来说反倒是好事。于是便也听之任之罢了。
可是这莫名其妙的,不知李隆为何忽然于这没有任何理由的时候,忽然地就上奏大明朝廷,要开始后宫拣择了呢?
此事在尹昌年心底,便只觉是李隆在故意用此事与她叫板了。偏要在她毫无防备之下决定此事,就是要让她在这件事上无法插手。
盯着越发阴暗的夜色,尹昌年眯起眼睛来。
废妃尹氏的儿子,终究长大了。他终究不会放弃他生母的仇,他是迟早都不会放过她的。
既然如此,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便也不会放过这个暂时的王。
暂时的王,对,就是暂时的。就跟他娘废妃尹氏一样,曾经宠冠后宫、曾经贵为王妃又怎样,也只是个暂时的王妃,连史书都不会多写一笔的。
李隆走出大妃殿,走向自己的寝殿。
穿过水上小桥,远处水榭里灯影迷离。他愣住,隐约见那水榭里裙带翩然、发辫轻扬,有银铃样的笑声印了水声,远远琳琅而来。
他便呆住,险些失声叫出固伦的名字来。
可是灯影又一个摇晃,他才明白是看花眼了。彼处水深灯暗,寂静无声,哪里有他想见的人呢。
忍不住惆怅地叹息,负手转头望向水边花树。
她走的时候那树上的花儿开得正好,而此时,花儿早没了影踪,就连树叶都红了。
她已经走了太久,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忍耐。
走过小桥,转弯而过,水榭廊檐下的阴影处忽地闪出一个人影来。
李隆惊得汗毛乍起,方想叫人,却还是忍住了。
果然水光幽微一转,映出黑色大氅里一张凄绝的脸来。
李隆心下一叹,微微点头:“原来是前辈。”
来人正是藏花,是固伦的小爹爹。
这些年,为了固伦跟他之间闹过的那些意气,这位前辈没少了这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面前。
藏花裹着大氅,只露出半边脸:“听闻王要后宫拣择了。”
李隆闻声便笑了:“原来此事一出,便将前辈也引进宫来了。如此说来,孤这一计还算管用。”
藏花便眯起了眼:“原来,你果然是故意用这样的计策,引那小丫头回来。”
李隆微笑,眼角却涌起哀伤:“她走得太久,我已打熬不住。可是我偏是这般身不由己的身份,又不能飞过这宫墙去亲自将她带回来。身在这宫墙之内,所能做的,唯有筹谋心计而已。”
藏花心下便也悄悄地放下了。
固伦跟李隆一起长大,这对小冤家之间的种种,他看得最多。虽说固伦那小丫头还小,心还没往深了想,所以兴许还不知道自己跟李隆之间那都算是什么事儿,或者也兴许对李隆不是男女之情……可是总归藏花怕那小丫头听说李隆背着她就拣选后宫了,到时候再生气了。
藏花便觉得,不管固伦喜不喜欢李隆,那李隆想要后宫拣择也得先跟固伦说明白了,让那小丫头自己决定完了才行。不能这么说拣择就拣择了。
藏花拢了拢袍袖:“如此说来,王这拣择之说,倒不是当真的?”
李隆怅然而笑:“前辈说笑了。后宫拣择,孤王又能拣择出什么样的人来?这世上,难道还会有第二个她么?”
藏花这才高高地挑起了长眉来。
少年君王脸上终究还是红了,垂下头悄悄而笑:“我想,既然上天要我与她同年同月同日降生,这便已是天意。”
藏花便又是满足又是怅然地轻叹了一声:“可是那小妮子的心,我都不敢保准。倘若她不中了你的道儿,根本不在乎,不回来呢?”
他便偏开了头去认真想了想:“我知道,她还是会回来的。”
他垂首,月映花影都印在了他颊边。
“……这许多年来,她每一年都要离开汉阳许久。就算要我等许久,每一次都担心她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她却总在我熬不住了的时候,忽然就回来了。”
每次她总是突然地就出现在了他眼前,不是从墙头的桃树上掉下来,就是从空茫无人的大殿柱子后头突然钻出来,甚至还有一回是跟着女乐们一起跳着鼓舞翩然而来……让他永远猜不到,她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他面前了。甚至让他都来不及预备下她最喜欢的吃食,更来不及调整好自己的神色。
此时想来,每一次她终于回来,却都是他正阴沉着脸,忍不住对人发脾气的时候。他真是后悔,为什么每一次她回来的时候,他迎向她的都是自己最丑最坏脾气的那一面?
少年君王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藏花便也从旁无声盯着他。
藏花心下也是跟着悄然地唏嘘。
就是一对小冤家,每次固伦走的时候都说不回来了,然后每次还都是要回来;结果回来了之后,这两个小冤家也就相对高兴那么几个时辰,紧接着一定又会再闹一场大的。
小妮子不懂少年心性,藏花却是明白的。
就是因为患得患失,就是因为身不由己,于是看她回来,他高兴得太过,反倒要早早担心起下一场的分离……
可是他虽然是这个国家的王,可是他分明没办法主宰所有的一切。他的后宫有害死他亲娘的慈顺大妃,他的王座旁有尹昌年的亲生儿子“晋城大君”李怿;而他的朝堂上,尹昌年的娘家、那些曾经参与过废黜他亲娘的世家门阀,都在等着拿捏他的短处,好废了他的王位,推举晋城大君继位。
如此的身不由己,如此稍一疏忽就是杀身大祸之下,他也只能深深陷在对那小妮子的思念里,而没办法离开王宫一步。
于是这个少年有时候对那小妮子的态度,也是自相矛盾。他明明想永远留住她,却又怕她会陪着他而遇险,所以有时候还要故意跟她生气,撵她走。
于是这一对小冤家啊,就是这样好了吵,吵了又好。两个都是无数回地跺脚发誓说再不见对方了,可是……不过几日,便又得厚着脸皮出现在对方面前。然后便像曾经的什么赌咒发誓都没说过似的,对方也刻意全都记不起了,继续这样看着彼此,相对傻傻地笑。
想到这般,藏花心里也跟着酸酸甜甜,起起伏伏。
他藏花,这一生就将那朵兰花藏在眉梢眼角,藏在心魂深处。可是他毕竟也曾经一样有过如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想当年在灵济宫里,他跟那个人闹得也许比这一对小冤家还要凶。那时候,甚至是真的恨,真的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呀。
于是时过经年,此时回首想来,便是曾经那些闹,那些恨,竟然也是甜,也是……永远永远要独自检视、不想与人分享的珍藏。
如是想来,心已开朗。于是再不担心这对小冤家的吵和闹。
其实从前,好几回为了小固伦回到店里偷偷生气的模样,他这当小爹爹的差点没深夜进宫,亲手摘了这少年君王的脑袋。这小子怎么敢欺负他疼在心尖上的女儿?当着他的面,就算是大人和她都不能管教固伦,何况这小子?
藏花摇摇头,女儿大了,他也拦不住了。
“王有这样的自信倒是好的,只是终归王命不是儿戏,你既说了后宫拣择,那些臣下自然会利用机会推选秀女。而后宫的那些位,也自然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不放。就算王本意不想立妃,也要小心前朝后宫那些人的心眼儿。”
若李隆当真宠幸过了哪个秀女,以固伦的性子,真的有可能从此再也不出现在他眼前了。
李隆眯起眼来:“谁若敢对孤王动了这样的心眼儿,管他是谁,孤王定然都要摘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