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不懂李朝话,听不明白那些夫人们说什么,不过幸亏身边有爱兰珠。爱兰珠的阿玛和哥哥从前也带着部众在李朝北方生活过,跟李朝打过仗,却也接受过李朝的册封,于是爱兰珠几乎算是在李朝土地上出生的,她听得懂。
爱兰珠出去听了两天墙根儿,大致便也听懂了。
那些李朝的夫人们都以为大明来客听不懂他们的话呢,于是他们刻意不用大明官话,而用李朝自己的话,说的都是大实话,被爱兰珠给听了个正着。
爱兰珠回来就笑:“你道她们是谁呀?一个是坡平尹氏,一个则是清州韩氏啊。”
兰芽一摇头:“两大望族,我倒也隐约听说过。可是何至于泾渭分明?”
爱兰珠耸肩:“因为你只注意他们在前朝的关系,没留意他们家的女儿在后宫的争斗。这两大家是现在李朝的后族,前后几代的王后都出自这两大家族,不是坡平尹氏,就是清州韩氏,两家女人在后宫斗得很凶。”
“尹?”兰芽想了想,“听说现在李朝大王的中殿,也就是刚诞下元子的,就是姓尹吧?那她是不是坡平尹氏家的女儿?”
爱兰珠咯咯一笑:“说来就有趣喽。这个中殿虽然姓尹,却不是坡平尹氏,而是咸安尹氏。而她前头那位十八岁就死去的中殿恭惠王后乃是出自清州韩氏。”
兰芽点头:“如此说来,坡平尹氏仿佛输了一局。可是同样的,现在的中殿一定会被坡平尹氏和清州韩氏共同视为眼中钉。”
“幸好,她及时生下了一个元子。”
爱兰珠凑过来,“你说,要是这个元子恰好死了呢?”
兰芽身上寒毛耸立,伸手使劲拍爱兰珠一下:“别瞎说。孩子何辜?”
爱兰珠哼了一声:“孩子是无辜,可是无论是帝王的后宫,还是我阿妈那样的后宅,孩子永远都是女人们争斗的武器和牺牲品。自家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便都该死。”
兰芽便皱眉:“你是说,这次的元子百日宴,乃是危机四伏?”
“当然是,”爱兰珠冷笑:“你瞧邀请来的贵客,除了咱们,便都是那两家的女人。她们当中谁小手指头弯弯,那小元子便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兰芽皱眉,心下也是微微一沉。
“那这位中殿娘家人怎么没见来的?”兰芽也不由得为那位刚刚生下儿子的中殿担心。
身为这个国家的王后又怎样?刚生下储君又如何?还不是成为人家砧板上待宰割的肉?
这个夜晚,兰芽将孩子交给爱兰珠和塔娜,她换上了塔娜的衣裳,出了馆驿。
因衣着是侍女打扮,便未曾引人注意。兰芽倒是格外瞧见门外立着个明媚的少女。也是穿着李朝的普通侍女衣着,身上并无任何华丽之处,只是顾盼之间面颊从头上覆盖的外衣里展露出来,容颜柔婉明媚,叫她这个画画儿的人过目不忘。
只是苦于不会说李朝的话,无法一探究竟,兰芽只得忍下。
身为侍女,面上却无卑微谦恭之色,反倒是淡泊平静,叫她微微有一点起疑。
擦肩而过之际,仿佛是感受到兰芽的注视那
虎子早在外迎候,小轿悄然到了李朝的东海号总号。
前店后宅,庭院雅致。虽院墙低矮,亭阁娇小,却也不改清幽。这么于月下望来,一如大明故国。
院子里身穿黑色锦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兰芽。头顶一轮清月,却照不亮他周身冷寂。
兰芽便只能悄然叹了口气,将心里的担忧压下。
来都来了,此时要是怪他,也已晚了。
地上有雪,兰芽踩出了簌簌的动静,他便肩头微微振了一下,这才转回眸来。
兰芽微笑:“今晚天冷,不便将孩子带来。改日定给你看。”
他这么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地来,自然就是为了看孩子。这份心意,她岂能不明白。
他则深深凝视她:“听说你九死一生。”
又哪里只是听说,自从得知辽东出事,兰太监被建州掳走,他便几日几夜都无法合眼。恨不能就这么奔过去,可却知道——不能啊。
后来大人去了,再后来京师中都传闻说大人不见影踪,将陈钺和马文升两方人都给忙个地覆天翻;再然后,马文升索性放弃了的时候,大人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大人与兰公子的性子,他都已谙熟于心。辽东天地,除了左有草原,便是右邻李朝。他便悄然嘱咐了隋卞,收集李朝东海号的消息,于是接下来这便不顾一切地赶来。
心中那翻涌了几个月的担心,这一刻却也只能化成轻描淡写的一声。
兰芽便垂首淡淡一笑,避开他的目光:“哪里有那么严重。”
他便也只能沉下一口气去,悄然问:“你现在,没事了吧?”
“恢复得很好。你瞧,我还胖了。”
三个月的远离勾心斗角,三个月的只是跟着爱兰珠、虎子这样知心的人们一起看顾自己的孩子,她倒是体会到了自从家门遭灾以来最最平静的时光。初为人母,仿佛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藏花上下打量她,便也点了点头。
兰芽这才和缓地问:“你这么来了,大人还在辽东,虽说御马监有隋卞担待着,可是西厂和灵济宫呢,你都交给谁了?”
藏花略显狼狈:“我既然来了,自然都安排好了。我又岂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
若非知道她九死一生,为了那两个孩子险些将自己的性命都断送了……他又何至于什么都顾不得了,这么跑来?
他微微仰头,月色清光都落在他面上,仿佛寂寂寒霜:“御马监有隋卞;西厂我交给风看顾着,具体的事务还有冷杉他们;灵济宫——自然还有初礼啊!”
这一套班底都是大人和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纵然他不在,又能出什么乱子?
再说当年他在小宁王藩国的时候,大人被禁足在乾清宫,她自己要下江南去,还不是也用了这套班底看家的么?
他这么安排倒也周全,只是……
兰芽垂首皱眉,却避着没叫他看见。
这种安排,实则已有隐忧。
两人说了会儿话,兰芽又细细盘问了东海号这边的账目,打听了东海帮众的下落,然后这便起身。
“你这样就走了?”
立在寒冬夜色里,藏花这才有点急。
兰芽抬眸静静看他一眼:“李朝官家的馆驿也自然有晚上关门闭户的规矩,我若回去晚了自然少不了一番口舌。再说,”她柔软一笑:“我想念狼月和固伦了。”
他闻言便一挑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叫法?一定不是大人和你的主意!”
兰芽便忍不住笑,他可不知道围绕这两个小名儿可发生了多少故事呢。
藏花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将兰芽送到门外。
藏花捋了捋衣袖:“三日后就是宫宴,我陪你去。”
虎子听见了,哼了一声:“自然有我和爱兰珠,不消二爷费心。”
“就凭你?”藏花陡然扬眉:“你领兵在外打仗是不错,可是宫闱里那些勾心斗角,你又有哪一点看得明白!若依靠着你去,她们母子三个连半个时辰都活不过去!”
“藏花,你不要忒也托大。这是李朝的宫廷,你也从未曾来过。”虎子也是一句不让。
兰芽头大,伸手左右分开他们:“都住嘴!”
兰芽暗暗给了藏花一小拳,叫他克制些。刚来了就挑刺儿,跟当初跟人家秦直碧没完没了似的。
实则藏花心里想什么呢,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一定早就猜到了将来要安排两个孩子管孩子叫爹,所以刚刚听见两个儿子的小名儿之后就说那么挑刺儿的话……虎子自己没什么错,这又是藏花自己心下长刺儿了。
虎子识大体,便先告退,先去帮她准备轿子。
兰芽这才轻叹一声回眸望藏花:“宫宴,我也明白会是一场女人的战斗。女人的斗法,概有两个方式:或是设局陷害,或者是饮食里用毒。”
“这两样,自然都是逃不过你的法眼,叫你陪我去是妥帖的。只是有两个问题。”
藏花登时眼睛一亮:“哪两个问题,你说!我便一一破解就是!”
“其一,你的相貌、妆扮和行事习惯太过引人注目。这便是头一桩大忌。”
虽然多年跟着大人办差,可是他的性子娿跟大人实则天差地别。大人是扮什么像什么,不光是说伪装之术,也是说大人肯改变自己的性子;然藏花全然相反。他是无论扮什么,都还是他藏花自己,所以压根儿就也不用扮了,反正一眼就能认出来。
当年在草原,大人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扮作“藏花扮成的司夜染”,成功骗过了同样天纵英才的巴图蒙克。那一计,是整个战局的关键。
而她此时的身份是大明商旅,进宫需要见机行事,低调是必须的;可是藏花完全做不到。
藏花闻言咬了咬唇,面色寂寞:“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此次宫宴邀请的都是女眷,一定是进后宫欢聚。所以男子根本就不能入内,无论是你还是虎子,都只能在宫外守候。”
藏花咬了咬牙:“可我是阉人!”
兰芽瞟他一眼,没吱声。
藏花自己便也心里跟着了火、长了草一般。当着她,这般地无地自容。
他的身份是太监,跟大人一样,可是……他们实则哪里还是真的太监了?如果还真的是太监,也许倒也好了,至少心下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地翻腾。
兰芽知道他又自己为难去了,便清了清嗓子:“你的身份就算是内官,可是也一样进不去。因为咱们不可以叫李朝宫廷知道咱们是大明朝廷的内官。所以你这身份根本就不能露。”
藏花急得一甩袖子:“那照着你的话说,我真的就没办法进宫陪你了!你身边儿就剩下那个什么爱兰珠——我的天啊,一个女真的虎丫头,你能指望她帮衬得上你什么呀!”
当初爱兰珠连续两年大闹西苑的故事,藏花怎么能不知道呢,就听说那丫头比汉子还猛,一言不合抡鞭子就抽,简直是没长脑子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