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势……当真比她这个亲娘还护着。兰芽心下感动,便悄然点头:“好,你是娘,你说了算。”
见兰芽答应了,虎子便有些脸红脖子粗了。
女孩儿的小名定了,那么至尊至贵的名字;那他得给男孩儿取个什么才能配得上,才能不输给爱兰珠?
一瞧虎子那样儿,兰芽就知道他是搜肠刮肚呢。可是虎子终究是输在肚子里的墨水没有那么多,所以就着急了。她忍不住笑,伸手轻轻拍拍虎子的肩膀:“我自小便格外偏得我爹娘的厚爱,虽然是女孩儿家,倒比兄长更受宠爱。我爹娘是说,女孩儿家在自家的日子不多,统共不过那么十三四年,以后便是人家的人了……于是这十三四年,便要多多地宠爱;等到女儿长大出嫁了,去当别人家的媳妇,就算吃了点苦,也才心里不会亏得慌。”
“所以,固伦的小名儿尊贵便尊贵罢了,倒是男孩子家的不必那么贵重。我倒希望他散淡些,如清风流云,我反倒更喜欢了。”
虎子虽说脸上放松了些,可还是有些不敢看兰芽。
兰芽便笑了:“你想什么了,都无妨,说说吧。”
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目光悄悄从爱兰珠脸上也滑过一下:“……我脑海里就一个名字,可是我担心你和司夜染都不喜欢。”
“哎呀快说,你这个啰唣的娘们儿!”兰芽恨得用辽东百姓的土话骂他。
虎子只好吭哧着说:“……狼月。”
“哦?”兰芽果然一愣。
狼在中原传统文化里不是很受欢迎的字,尽管游牧民族都极为崇拜,可是中原汉人里没有将这个字用进名字里的。中原人更喜欢给男孩取的名字都是平和君子之意象,所谓君子如玉,没人希望自家子侄有狼一般的凶狠和嚣张。
这是多年儒家文化教化的结果,也是中原农耕文化土壤的使然。
虎子见兰芽沉吟不语,登时窘了:“你瞧你瞧,我就说你不会喜欢。你还非让我说,我真是丢死人了。”
他说完噌地起身,便推开门朝外去了。
“公子,他这人,你别跟他计较!”爱兰珠虽说心下也跟着着急,但是忍不住替他跟兰芽解释。
兰芽含笑,轻轻拍了拍爱兰珠的手:“我去瞧瞧他。”
双宝担心,上前拦着:“公子!我嫂子生完侄儿,可在榻上躺了四十多天还不肯起来!”
兰芽忍着笑:“哦,我又不是你嫂子,你认错人了。”
双宝无奈,只好将大人临走留下的一件白狐皮裘取出来,替公子穿戴严实了,才放公子出去。
门外天地唯余黑白二色。黑的是天,是山脊,白的是皓月,是山间的雪,是遥遥大地上延展开去的幽朗。
虎子孤单一人立在院子里,肩膀紧绷。
兰芽走上去轻轻拍他的肩:“我没说我不喜欢,我只是需要消化一下。”
虎子霍地回首来:“真的我跟你说,每当想到这个孩子,我脑子里就一个画面——苍茫夜色之中,清月如银。远山之上,有狼高高引吭,对月而鸣。”
“兰伢子你才来辽东不久,你从前只生活在关里风花雪月的温软里头,你不知道辽东的男儿野性该是什么样的。就该是那月下的狼,就该是那么傲笑群山,唯我独尊!”
“你可能以为这辽东的山林,有虎为王;可是我告诉你,虎是独行侠,真的对峙起来,落单的虎根本就不是群狼的对手。这辽东大地,真正的主宰是月下的狼。”
“我小时候跟我爹去打过狼,虽然我们仗着人多马快、弓箭锋利,得以杀了不少狼,可是当夜色降临,清月满天,关外的狼声再度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军营里的所有人一样还是心惊胆寒。”
虎子轻轻闭上眼睛:“狼就算死了,却也气节不灭。我爹给我亲手缝制了狼皮背心,让我穿在身上防身之用。只要有危险降临,那狼皮上的毛还会根根立起!”
虎子热切地望住兰芽:“让我们的儿子,当一个这样顶天立地、啸聚天下的男子,不好么?”
“况且,那个‘月’,也是你岳家的谐音,也是你兄长月将军曾经用过的化名……”
兰芽听得万般感动,眼眶滚烫,直想掉泪,便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虎子。
“虎子好了,傻虎子……我明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爱着咱们共同的孩子的。我现在是真的爱上了狼月这个名儿,我们就这么定了,就叫狼月。”
白山黑水,笑傲月色……她的儿子。
那该是多么自由,多么狂傲,她真的喜欢!
将虎子捉回房间去,三个人对着两个小孩儿,轮流叫着“狼月”、“固伦”,两个小家伙也不知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名字,还是被大人的情绪感染,总之张着没有牙齿的、牙槽空空的小嘴儿,笑得手脚踢蹬。
灯火融融,隔开外面隆冬风雪。
翌日一早,金翼有些面色忐忑地来敲门。
兰芽见了便问:“金大哥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金翼便跪倒:“说来也是有缘,夫人诞下麟儿之日,恰逢我中殿妈妈诞下元子邸下。大王殿下为庆邸下之诞,特诏令全国,邀请同日出生的孩子前去都城汉城,参加元子邸下的百日宴。”
双宝伶俐,立时道:“可是我们又不是你们李朝人,我们只是大明商旅,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吧?”
金翼陪着笑:“就因为夫人是大明贵客,所以县令、郡守更是特地将夫人的喜事也上报了朝廷。朝廷特别批示,大明贵客既然这般有缘,更一定要请去景福宫同贺。”
双宝便有些勃然变色,兰芽伸手按住双宝。
金翼继续满脸堆笑:“更何况夫人诞下的乃是龙凤双生,这又是何等的福分,便连大王殿下、中殿妈妈听闻都艳羡不已,说一定要当面见上一见。”
兰芽面上挂着淡然微笑:“好啊,那我们就去。只是这路上奔波……”
金翼连忙说:“夫人放心。所有银两花销都由我李朝郡县承担。车辆一定选最好的,定不会叫夫人舟车劳顿,也不会受了风寒。”
金翼下去后,双宝和爱兰珠亲自帮兰芽收拾。两个人便收拾,便低低咒骂,说怕就是这个金翼将消息出卖给了县衙,才叫他们李朝的宫廷知道了龙凤双生的事情。倘若金翼能嘴严些,谅他们李朝的地方官府也不敢怎么样。
兰芽倒未曾大虑,只淡淡道:“人在屋檐下,岂可不低头?李朝虽说是大明藩属国,但是咱们毕竟身在李朝的土地上,便暂时忘了咱们是大明子民,暂时将自己当成李朝百姓好了。”
“至于金翼,他家只有三十多年前因他姐姐四铃而有机会与宫廷牵上联系,叫他家数十年得为朝廷供奉,他自然还希望再寻一宗由头与宫廷加深联系。他既然看出大人的内官做派,他便利用咱们的身份,也不算意外。”
虎子急急赶来,听见兰芽这样说便是咬牙切齿:“当日大人临行,曾经与我嘱咐过金翼的事。我一来没见他暗中使什么小动作,二来公子嘱咐说他事四铃的兄弟,不要怠慢他……却没想到!”
兰芽淡淡一笑:“没事,你们别太过担心。李朝宫廷,咱们去逛逛也好。”
因天冷路滑,且李朝管道官道也颇多山路,又兼担心叫小孩儿们受了风寒,于是一路上走得缓慢。待得终于到了汉城,已是一个多月之后。
百日之期,已经近了。
李朝特地派了一位礼曹的正六品佐郎前来迎接,将兰芽等一行迎入馆驿。
虎子随后跟进来,附在兰芽耳畔说:“公子,东海号来人了。”
作为大明的皇店,东海号在海外藩属国均有分号,此处乃是李朝都城,自然有李朝最大的东海分号。这边坐镇的自然也都是妥帖的人。兰芽他们这路上一走就是两个月,隋卞他们在京师若得了消息,自然会做相应的人员调动。
兰芽便含笑问:“谁来了?该不会是隋卞自己来了吧?”
虎子没吱声,眼神儿有点不对。
兰芽便一皱眉,心下升起一个直觉,却也还是很快拂开去——不能啊。
“不是隋卞还能是谁?京里你最看不惯的也就剩下藏花了,可是他坐镇西厂,灵济宫上下还要他来周全,所以定然不是他来了。”
虎子目光一沉:“可不就是他来了!”
兰芽听了,心下便是一晃。虽说明白他的心,孩子出生快满百日了,他能在京师呆得住才怪……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候啊,他若来了,西厂怎么办,灵济宫又怎么办?
兰芽点头:“这几日先稳妥地呆住,不要叫李朝官员起疑。过这三五****再设法安排我见他。”
因都是与元子同日生辰的小孩儿到汉城来同贺,于是这馆驿里倒真是热闹。几日间只听得这前后左右的房间都住满了,小孩儿们元气满满的啼哭声此起彼伏。
兰芽倒觉着挺开心的,便也时常抱着孩子出去左右攀谈看看。
只有在这里,在这永远不会在大明国土上重逢的陌生人之间,她才能回复自己的女儿身,不介意抱着孩子去走动。若是回了大明,她便得将孩子交给爱兰珠,忍住让孩儿们管她叫娘了。趁着孩儿们还懵懂无知,她要多多享受几天这样的幸福。
前后左右来的母子们倒没有平民百姓,多是李朝的两班贵族的家眷。得知兰芽是大明人,虽说是商旅,却也都十分客气。
兰芽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有一个好玩的事,左右那些夫人们只有两个姓氏:一是尹,一是韩。也不知是不是李朝的姓氏相对少些,所以此“尹”非彼“尹”,此“韩”非彼“韩”。
回来跟爱兰珠说,爱兰珠便笑:“倒也未必,我们女真还没有姓呢。所谓乌拉氏等那些姓氏,不过是将地名拿来,用以规划族人罢了。”
可是兰芽观察了几天,发现好像还真不是巧合。尹氏与韩氏当真是两大家族,两姓之间面上虽然也是彼此客气,可是分明——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