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廊,停在门口,兰芽只低声吩咐:“有劳徐奉銮了。只是,暂时不必说我的身份。”
徐可心下也明白,只因秦家女眷纵然送还京师——然,可哪里还是从前的她们?于是她们日夜啼哭,咒骂宦官。
徐可忍不住低声提醒:“不瞒兰公公,秦家女眷皆颇刚烈……公公入内,还请小心。”
“明白。”
门开,兰芽便走进。双宝机灵,连忙也跟着进去,防备着有人想要伤公子的话,他得在前头挡着。
进了屋,兰芽便知道徐可没吹嘘,他的确是厚待了秦家女眷的。瞧这房间里的陈设,的确是干净雅致,不委屈了秦家女眷从前的身份。
只是……这房间里却还是觉着暗。
倒不是窗外的日光不足,而是这房间里的气氛太过压抑。
她眯眼适应房间中的光线,才看见床榻上呆呆坐着个女子。
也算是好好拾掇过的,虽然没盘发髻,没戴钗环,可还是容颜齐整。只是她的目光却呆呆地盯着地面,丝毫不因为开了门、来了人而有半点的波动。
而在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儿略大一点,约有两岁的光景,男孩儿则还刚会爬,正在帐子里爬来爬去。
可是那两个孩子的神情,竟然也与那女子一样,都是呆呆的。
直到瞧见来人,那个男孩子方有了点生气儿,朝着兰芽使劲地望过来,将手指伸进嘴里里,吧嗒吧嗒地吮着……显然是饿了。
兰芽的心唰啦就被揪起来,眼眶狠狠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她便连忙上前,柔声唤:“秦姐姐?孩子怕是饿了。”
秦令仪这才麻木地抬头,瞧着她,苍凉地一笑:“饿了?那就饿死好了。”
那孩子听见娘说话了,便尝试着爬到秦令仪的腿上来,张着一双渴望的眼。可是秦令仪却突然抓起孩子,一把将他丢进帐里,摔得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儿,自己也还很小,却赶紧过来抱住弟弟。一双眼满是泪,却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动静。
兰芽此时最见不得孩子受到伤害,便急了:“秦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秦令仪抬眼盯住兰芽,眼中终于涌起了一点波动:“谁说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是孽种,不知是军营里哪个男人留下的孽种!”
兰芽重重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一转眼便已双颊泪落。
她知道无法安慰秦令仪,无法用三言两语便能抚平留在这个苦命女子心上的疮疤,便舍了手,走过去抱住那两个孩子。
问那个女孩儿:“我给你们拿点吃的,你们别怕,肯吃了,好不好?”
女孩儿定定盯住兰芽的眼睛,良久,缓缓点头:“好。”
兰芽便又忍不住泪落,回头吼双宝:“去拿吃的来。告诉徐可,拿最好的!”
双宝眼眶也红了,却还没放弃防备,小心打量了秦令仪一眼,见秦令仪还是呆呆的,这才转身就跑出去。
双宝的防备果然没有错,只待双宝离开了,秦令仪忽然抓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刀,一把勾住兰芽的脖子,便朝兰芽颈侧刺下来!
颈侧凉风袭来,兰芽却没闪没避,轻轻闭上了眼睛。
倒是那两个孩子,小的“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而大的则一把死死地抱住秦令仪的手臂,哀哀地叫:“娘!”
秦令仪刺不下去,转眼去望那两个孩子,满脸的痛,满眼的泪。
她攥着剪刀的手也颤抖起来,含泪恨恨盯住兰芽,嘶声喝问:“你为什么不躲?”
兰芽轻轻摇头:“换了我是大姐,经历过那样非人的经历,身边还带着这两个孩子……我也会做出与大姐相同的事。”
在秦令仪眼里,她不是岳兰芽,她只是一个宦官。一个宛如大人一样,年少而权倾天下的太监。人间炼狱一样的西厂归她掌控,于是她行走于人间便如同大人一样,根本就是活阎王。
当年她父亲秦钦文多年与宦官为敌,最后全家都毁于宦官之手,所以秦令仪见了她,如何能不恨?
便如她曾经,别说是见着司夜染,便是对灵济宫的任何一个人,不也都是恨不能扑上去拼命?便是当日的双宝,不是也被她使计打到下不了地?
兰芽的泰然自若,更要紧的是目光中并未生起阴森,反倒完全是同情和悲悯。秦令仪便也是一愣。
“你住口,我不准你口口声声称我大姐!”
兰芽伸手轻轻按住腹,转眸去宁静地盯住秦令仪的眼睛:“可是我已经叫了,叫了自不后悔。而且我现在还在大姐面前发誓,从今以后,在我心中会将大姐如我亲姐姐一般地爱重,永不后悔。”
秦令仪一声哽咽:“你以为,你今日说这样的话,就能抵偿我秦家遭受的冤枉,就能抵偿我这些年在边关受尽的屈辱?”
兰芽闭上眼睛,轻轻摇头。
秦令仪的境遇……她也听说了。教坊司呈送上来奏报里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说秦家女眷每日夜都有二十条汉子守着——守着,不是说看守着,而是每日夜她们都要受二十条军营壮汉轮流的糟践!
文书里还说得明白,若是有了身子就都叫生下来,长大了一样还可以继续受糟践……
那已经不单单是“生不如死”来形容,她能活下来,分明是咬死了牙关,横断了心,就因为放心不下家门的冤案,就因为放不下弟弟啊!
“不够抵偿。”兰芽深深吸气,忍不住也是落下泪来:“若我是大姐,可能根本熬不到今天,早已用死为自己解脱。”
“我今日所做之事,纵然名为昭雪,看似将从前的错事改正,可是事实上却又能改变什么?死人不能复生,亲族难以全聚。而大姐这样的女眷,又如何还能回到曾经的完璧清白之身!”
兰芽清泪滑下:“我等,纵万死,都不能赎。”
秦令仪一声抽泣,手一软,剪刀仓啷落地,整个人头重脚轻,跌向地面。
那不过两岁大的女孩儿惊呼一声,上前想用自己稚嫩的手臂扶住娘亲。奈何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力道,兰芽便连忙伸手,也顾不得自己的肚子,将秦令仪扶住。
两人一同跌坐地面,秦令仪已是失声哭了出来。兰芽含泪望住秦令仪,却没忘了那两个孩子,她伸手将小女孩儿扶稳,含泪轻声嘱咐她:“你去看护弟弟。放心,我会顾着你娘。”
秦令仪伏地哭诉:“那些年,我在边关军营里,每一日夜都要发誓,若我还死不了,便将来见到你们这些阉人,见一个杀一个!”
兰芽点头。这样的想法,她也曾有。
秦令仪又道:“今日,别看是你这个阉人替我秦家昭雪翻案,却也别想让我对你心怀半点谢意。正如你说,昭雪翻案不过是叫你们自己心下好过一点,却于我们秦家哪里还有半点的改变?”
兰芽垂下头去,“大姐教训得对。”
秦令仪捂住脸:“我能忍辱活到今日,不是贪生怕死,是惦记着小弟。我与娘亲当日将他扮成女娃,只想护着他逃过一死……他后来被发现,当街受刑,虽然看着已是活不成了,可是我分明看见了他的目光。”
“我便一直放心不下,我想我就算死,也得最后看见他一眼才能闭上眼。听说他高中了状元,听说就是因他之故朝廷才会为我秦家昭雪……我的心已然足矣。”
兰芽心下一凛,急忙抓住秦令仪的手:“大姐,你不光有小弟,你现在更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你的小弟已经长大,高中了状元,如今更是六品翰林,他已经足以照顾自己;可是你的两个孩子,他们还要你抚养方能长大!”
兰芽不顾自己,伸手抱住秦令仪:“大姐,别做傻事!”
“孩子,哈哈,孩子……”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起孩子,秦令仪便又难以维持平静。她转头盯住那两个孩子,满眼的怨恨。懂事的女孩儿一把抱紧弟弟,两个小小的身躯向床帐后面躲去;可是分明……那孩子眼中还有满满的渴望。
兰芽明白,秦令仪恨这两个孩子。因为这两个孩子就是她曾经承受的所有屈辱的深刻记录,只要看见他们两个,就会让她想起这些年那非人的遭遇。
可是兰芽还是一声断喝:“大姐,你别再欺骗自己了!你分明爱他们,又何必再吓着他们?!”
“你说什么?”
秦令仪宛若耳边炸响一声惊雷,她惊愣回眸来瞪住兰芽,随即一声嘶吼:“你胡说!我怎么会爱他们?他们都是罪孽,都是我我的耻辱!”
“不。”
兰芽轻轻伸手,抚住自己的腹:“大姐,别再骗自己了,你其实在爱着他们。就如同这天下左右的娘亲一样,你也是在爱着他们。”
“如果不爱的话,你就不会将他们从边关带回来。反正他们也没有爹,他们的户籍又不能随着你这个娘,他们本该注定一辈子为乐籍,一辈子在那屈辱中长大。待得十一二岁,便要继续做那样的营生去……”
“大姐你若当真恨他们,你只需将他们撇下就好了,你自己一个人干干净净地回来,便彻底与过去一刀两断。可是你没有,你还是带着他们一同回来了。你瞧,你虽然面上不肯与他们亲近,可是这两个孩子全都衣饰整洁,头脸干净。看那个小的,便是尿布都是刚刚新换过的……”
“大姐,这若是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宽恕?还有什么,是在恨之后更为珍贵地重生而归的——爱?”
秦令仪忽地不敢哭泣,忍住声息只是无声落泪,睁大眼睛死死望住兰芽。
兰芽含泪点头:“死不能生,罪无可恕,那便暂时忘却死者,暂时抛开痛恨……”兰芽轻轻吸一口气:“那晚在翰林院,我也与白圭说过:大姐,我们只看生者,只看这些罪孽之后新生的孩子,好不好?”
兰芽尝试着一点一点捉住秦令仪的手。
“大姐,你能活到今天,你说了是为了白圭,实则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孩子命苦,他们自己却没有错,若再没有了你,他们又有谁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