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他说帮沈清烟认清想法, 他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挥了挥手,婆子们慢慢退走, 沈清烟被捆结实, 她艰难抬头道,“因为我不跟五哥哥走, 所以五哥哥觉得我认不清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我当初答应跟五哥哥走,五哥哥才会认为这是对的?”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沈浔是在报复她。
沈浔眼神颤了颤, 蹲到她面前,从袖里取出白帕往她面上拭泪, 去掉了倨傲, 他和普通少年没差别, 他也有温和的一面, 只是这温和如今只会让她抵触, 她撇开脸不让他碰, 他顿住手,随后收回帕子, 轻声说,“以前我不听话的时候, 祖母就会让我看着你在福寿堂的走廊下静立,不让你进屋子,无论冷和热,我看着你受苦, 我便听话了, 因为我不能受你这样的苦。”
沈清烟很不耐烦道, “我知道祖母喜爱你,不用跟我炫耀。”
沈浔扯一下唇,自顾道,“你姨娘没了,祖母让我去看看,那晚我过去后,祖母告诉我,因为我听她的话,认真读书,所以我母亲才有好日子过。”
沈清烟心口胀疼,她姨娘的死在祖母眼里成了规训沈浔的靶子,除了她,没有人在意她姨娘的死活,就连她姨娘死后,也不配得到父亲一句道歉,祖母更是得意洋洋。
“我遵照祖母的话,活到如今,那晚你若是愿意跟我走,我们可以一起逃离这个家,可你拒绝了我,你以为小公爷可以护着你离开家里,你错了,”沈浔直起身,低着眼看她,神情渐渐恢复成倨傲,“我跑不掉,你也跑不掉,祖母答应了我,只要大伯愿意过继我,她会退掉替我定下的亲事,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我也可以替你做主。”
他不甘心只有他被那个家掌控住,他要把她也拽回来,祖母控制他,他控制她,因果循环,从来都是报应。
沈清烟闭着眼落泪,“你死了这条心,我是我你是你,你想给父亲当儿子,都随你,我不会跟你回去,我看错了你,你再也不是我的五哥哥。”
沈浔注视她,倏然眼尾泛起红,起身道,“我给你一个时辰,你考虑清楚。”
他踱了出去,房门被关,窗户被黑布罩上,沈清烟置身在幽闭的黑暗里,她看不见四周,耳朵在这时变得更加灵敏,听得见各种响动,有老鼠吱吱叫声,也有怪异可怖的嘶嘶声,还能听到凄厉瘆人的尖叫。
沈清烟几乎是瞬间崩溃,大哭着喊,“表兄!表兄!表兄!”
她喊了许多声表兄,喊不来顾明渊,终于放弃,委屈至极的呜哇着,“五哥哥……”
柴房的门立即打开,沈浔带着婆子进来,她泪眼婆娑的乞求他,“我、我愿意回家,五哥哥你放过我,呜……”
沈浔心揪起来,扬手让婆子解了绳索,她倒在地上一直哭,似乎是站不起来,沈浔弯腰要扶她,她害怕的避让着,沈浔想叫婆子扶她,她也胆怯的不敢给她们碰,沈浔一时只能看着她哭,等她哭累了,她小心翼翼的对沈浔道,“这里好黑,我怕。”
沈浔看出她很怕,忙走到窗户边把黑布全部扯下,等亮光投进来,沈清烟才像是镇定了下来,沈浔没有再用别的招数对付她,她向来软弱,这点小花招就够她安分了。
沈浔又朝她伸来手,她抖着手指搭到他胳膊上,借着他的力爬起来,可能脚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有点虚软,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能走动。
沈浔扶着她走出柴房,他们一起站到屋廊下,庄子的门就在不远处,外面的天不太好,轰隆隆的有雨滴落下,逐渐下大,雨幕遮挡着周遭,门口的黄土路一望无边,只有漫天水汽席卷。
沈浔难得浅笑道,“我被拨到顺天府做了主簿,不是什么正经官职,是圣人准许举人历练,等你回家了,以后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去顺天府上值,我替你讨要了一个衙役,不用做重活,守着门就好。”
沈清烟失神的望着那条黄土路,他还在替她规划着未来,“读书的事儿有我帮你,你若不想读书,往后我也能照顾你。”
他说照顾她的时候,眼中神采奕奕。
可是沈清烟并没有听进去,她倏地将他狠狠一推,一头冲进了雨里,卯足了劲奔向门,她的眼里只有那扇门。
沈浔不过一瞬摇晃,就见她朝门跑去,雨太大了,她在雨中浑身都被打湿,她能跑多久呢。
总是要让她知道,无论她跑多久,她也会再被抓回来。
沈浔这时候竟然不着急了,他要看着她跑出门,让她以为她能够逃走,他再让下人去抓她,要让她彻底的死心。
沈清烟跨过了那扇门,她努力奔跑着,踩着地上的水坑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在那条黄土路前行,她的眼泪被雨水冲刷掉,她拼尽了全力,想跑的再快点再快点,她听到了身后有人在追赶她,她不想被抓回去,她已经跑了很远,她看见了远处有马车飞驰过来,她大声喊叫着救命。
可她的脚不争气,一不小心绊到石头上,她猛地摔到地上,泥水打在她脸上,她来不及哭,她也不敢往回看,蹒跚着爬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拖着伤脚往那越来越近的马车跑,将所剩无几的希望压在那两辆马车上,她尖叫着救命,尖叫着表兄,就在身后的嬷嬷们要抓上她时,马车停下来了。
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庆俞为他执伞,他穿着干净厚实的麒麟纹水青色大氅静静的立在雨中,朝她张开手。
她没有片刻迟疑,一瘸一拐冲进他怀里,她身上的泥泞悉数沾到大氅上,他没有半分皱眉头,将她紧紧揽住抱起,那群抓她的嬷嬷都畏缩不敢上前。
他在上马车时,远远眺望着那座庄子,越过了门,看进门里的沈浔,沈浔也看着他,他们遥遥对望,他便收回目光,进到马车里,马车转了方向,奔回燕京城,将这天地间的荒芜和寂寥全数留给了门里人。
——
沈清烟被抱回静水居后,身上全是烂泥,人也冻的发青,雪茗赶紧给她换好衣裳喂了热水喝下去,再有大夫来看过腿,人一直半昏半睡的躺在床上无声叫着顾明渊。
雪茗只得出去叫顾明渊过来,顾明渊坐到床畔,她脚肿得老高,还没上药,雪茗手拿着药一时不好意思站屋里。
“把药给我,出去吧。”
雪茗递过药,悄声退出门。
顾明渊将那伤了的脚放到腿上,细心的给伤处涂药,没有弄疼她,涂好后把脚放进被里,他扭过头看她,她还在叫他。
回来这一路上,她都在叫他,不叫顾郎了,只叫着表兄,哭着叫再昏睡着叫,除了表兄,她再叫不出别人。
她受了苦,手腕脚腕上都有绳索捆出来的痕迹,她不聪明,却敢跑出去,她找不到人来救她。
她只知道叫表兄,哪怕她清醒时候畏惧他,她在面临危险、出逃时,第一个想的人都是他。
顾明渊柔着眸光凝视她,手轻抚那张因受惊过度异常苍白的脸,她在睡梦中感触到这熟悉的热源,将脸紧紧的贴在他手心里,还无意识的蹭着。
顾明渊手指摩挲着她的侧脸,半晌欲低头碰碰她的唇,但外头雪茗敲着门道,“小公爷,庆俞请您出去。”
顾明渊便收敛了情绪,轻撤走手,给她掖好被角,缓步绕过屏风,还有闲心走到养小乌龟的水缸前,见缸内没有食儿,他往里面倒了一小罐肉糜,乌龟们为了食物互相争抢,他眯了眼,转步出去?????进了茶厅。
片刻,庆俞把永康伯府的二老爷沈辉领进门。
沈辉一进门就扑通跪到地上给他磕头,“求小公爷饶犬子一命,他跟烟哥儿自小打闹,但也是真心实意当烟哥儿是兄弟,这回他犯了糊涂才跟我大哥一起昏头,我一定会罚他给烟哥儿一个交代……”
顾明渊抬了抬手让他起身。
庆俞搬了凳子让沈辉坐,沈辉提心吊胆的坐下来。
顾明渊温着笑,“沈二老爷不必惶恐,我不吃人。”
沈辉心下松了些,点点头道,“小公爷自来深明大义,一定不会把他们兄弟俩的小打小闹当回事。”
顾明渊端起茶水浅尝,漫不经心道,“虽是小打小闹,但五公子也是大人了,都做了举人还这般沉不住气,以后如何成大事。”
“……小公爷教训的是,”沈辉重又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等着他发话领训。
但顾明渊没有想训他,勾着唇笑的极亲和,“五公子不懂事,还是因为没成家的缘故,他不是订亲了?还是早早成家的好,这十一月仓促了些,十二月倒是正好,成家立业,以后不愁在朝中站不稳。”
作者有话说:
来了!早点睡!mua?~(?e` )
第七十七章
顾明渊没有要对沈浔下狠手的意思, 只是让他赶紧成婚,这于沈辉来说,简直是为沈浔着想了, 他来时都想好了若顾明渊不解气, 至少要打沈浔给他出一顿气,毕竟顾明渊今儿对沈宿可够狠。
沈宿这些年没少跟各个达官显贵攀交情, 为着升官儿, 也曾送了许多礼出去,沈宿原也不当回事儿,这京里谁家没个礼钱, 可没成想沈宿绑走沈清烟后,顾明渊直接把沈宿这些年给哪些达官显贵送礼的单子送到永康伯府, 意思非常明显, 他若不交出沈清烟, 这官儿不仅别想做, 还得吃牢饭。
沈宿自然是服软了。
沈辉忙道, “小公爷说的是, 我这就回去跟亲家商议。”
他顿了顿,又讪笑, “不知犬子成婚那日,小公爷可有空来府中观礼。”
有顾明渊到场, 至少能给沈浔长些脸,外人不知道内情,还会以为沈家二房跟英国公府有交情,还能沾点他的光。
顾明渊神色散漫, “我就不去打搅了。”
沈辉心里那点妄想被掐灭, 也不敢再多说怕惹他不快, 起身告辞了。
夜色渐深,顾明渊将那杯茶饮尽,离开静水居去了荀府。
秋闱后,有部分举子圣人会择优授官,所授官职大多以地方县丞、教渝为主,着重给他们磨砺,若能在任上做出佳绩,升迁也不比高中了进士以后的差。
有吃不得苦头的,也可像沈浔那般,在京里衙门中做个主簿、录事之类,小做历练,想往上爬,还得刻苦攻读以考取进士。
圣人也不会强求举子,全看他们选择。
荀琮这经魁自然也在授官之内,这京里富养出来的儿郎,没几个愿意去穷地方过苦日子,荀琮原本不用离开燕京城,做个录事呆在京里,等三年后的春闱,不愁入不了仕。
但他大哥荀诫代他领了授官,即使三皇子出面为他讲情,也没让荀诫动摇半分,他被安排去菰城做教渝,临走前几日,他不甘心的让小厮蹲守在英国公府和永康伯府附近,只要沈清烟出府,就要把她掳走一起带去菰城,可是直等到出发那一日,也不见沈清烟从英国公府出来过,他被荀诫强送出了燕京城,快出燕京城时,他凶恶的瞪着那城里最大的公府,等他再回来,他必定能与顾明渊抗衡,从他手里名正言顺的夺走沈清烟!
——
荀琮离京,沈浔即将成婚,这些事儿沈清烟都无从得知,她日日呆在次间内,连顾明渊的身影都不常见到,她会问雪茗,雪茗也说顾明渊近来是不常在府里,偶尔回来,也常见徐世子进静水居与他相谈,每次徐世子走时,都面色凝重。
沈清烟一听到徐世子就不高兴,每回都要难受,有时偷偷跟雪茗骂他们不要脸,搞断袖,雪茗都神情复杂,想解释也会被她曲解成别的意思,这后面便只能任她骂了。
又过了些天,雪茗去找庆俞他们打听,才得知,顾明渊近来是有些忙碌,忙的是别的案子,江南科举舞弊案大理寺那头查清了,系当地学道与吏部员外郎上下勾结,泄露了考题,皇后娘娘舅家的七老爷也趟了这遭浑水。
这七老爷和沈家三老爷一样只是个庶出,但到底牵累了皇后娘娘,圣人为着这事儿把皇后娘娘也斥责了一通,吏部包括员外郎在内,所有涉案的下级官员悉数被打入诏狱,圣人对科考极为重视,严令重罚,就是那七老爷也没因着是皇亲国戚而减罪,全部被判了流放。
沈家三老爷和顾明祯也没逃过这罪罚。
沈清烟听到消息的时候唏嘘了好一阵,这些做官的也不正当,害了多少人啊,罚的重归重,也是他们应得的,她也没觉着三叔可怜,她三叔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还想靠科举作弊入仕,本来就不对,连她都知道考不上就不考,她三叔考不上了还想钻空子,这属于自己作的。
今年格外的冷,入了腊月后,一天比一天冷,腊月初五,京里迎来了第一场雪。
静水居这边的所有屋廊都挂上了厚毡布,沈清烟在窗台上往外看雪,白日里下了一天的雪,屋檐墙头地上积了不少雪,下人们都在清扫着那些雪,这院里不多时又和平时一样,就是冬天里开花的绿植少,院里光秃秃的,没了雪后更不好看。
院里的梅花开满枝,雪茗摘了好些花枝回来,在其中挑了个开的好的别在沈清烟的鬓发里,端详着她笑道,“这梅花儿我才瞧着好看的紧,戴您头上却没颜色了。”
沈清烟搓搓脸,把手从袖套里拿出来,想取下发里的梅花,“那指定是我太难看,把它也衬得难看了。”
雪茗噗嗤一声,连忙按住她的手,要扶她下窗台,顺便想夸她。
碧纱橱的窄门拉开了,顾明渊一只脚进来,入目是沈清烟坐在窗台上,身子倚着窗户,身上穿的是件樱草色掐腰斜襟小袄,她梳了简单的桃心髻,发侧点缀着红梅,映的那脸如雪艳添媚,红梅衬不上她的美貌,需得是极艳极明丽的芙蓉牡丹才可点缀一二。
她看见了顾明渊,先是惯性的咬下唇,她也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了,想叫表兄,但怕他不高兴,她被救回来后,雪茗说她叫了一晚上表兄,她醒来的时候也没见他人在,可见他是不喜欢她叫表兄的。
他能救她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能想太多,她小小的告诫自己。
雪茗见他进来,赶忙松开沈清烟的手。
顾明渊朝雪茗道,“让厨房送菜进来。”
雪茗忙退出。
沈清烟才懵懵的反应过来,他是要在这里跟她一起用晚膳,她还坐在窗台上,怕他嫌自己不规矩,赶忙踮着脚要下地,窗台有点高,她上去时踩着杌子叫雪茗扶上去的,这会儿下来也得踩着杌子还要人扶,雪茗走了,她胆儿小,脚还伤着,伸着好的脚踩来踩去,怕踩不稳摔倒。
顾明渊慢慢上前,朝她伸出手。
沈清烟迅速的眨了眨眼,他要扶她的,又不是她求的,不用白不用。
她将软绵绵的手搭到他手心里,他握紧使了点力,让她下了窗台,等她站稳了,他立刻松手。
沈清烟悄悄的撅嘴,她还没嫌弃他是断袖,他还好意思嫌她,气死人了。
晚膳摆在次间外搁的罩房里,菜品和平时吃的不太像,雪茗偷偷跟她说是江南菜,桌上还有酒呢,是绍兴产的米酒,她估计没口福。
入座后,她一直不敢动筷子,直到顾明渊先吃上,她才敢拿着筷子夹自己面前的菜吃,远点菜就没伸手够了,不顾明渊掀开两个小杯子,一杯满酒,一杯半酒,端起那杯酒,示意她喝那半杯,“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