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后说:“再过几天,我想带姜恒去祭一祭晴儿,毕竟是她外甥。再派人到南方去,打听他亲娘的下落。”

“本该如此。”汁琮盯着姜恒,目不转睛地看。

“这些日子里,”姜太后又说,“看见他,就总想起昭儿,你们当年没有在一起,也是一桩遗憾。”

姜恒勉强笑了笑,知道姜太后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那是她不愿嫁我。”汁琮说。

姜太后放下筷子,有点出神。

汁琮笑了起来,说:“这样罢,姜恒。”

姜恒停箸,认真道:“王陛下。”

汁琮沉吟片刻,而后说:“你的职位,曾是天子朝中太史官。”

姜恒答道:“是。”

汁琮说:“今日你在琉华殿中所言,孤王会永远记得。”

“爹。”太子泷有点忐忑。

汁琮抬手,示意亲儿子闭嘴,懒得与他多解释。

姜恒却仿佛与汁琮心有灵犀,他们是君臣,也是棋逢对手,太子泷只以为汁琮所言,在强调姜恒的无礼与嚣张。姜恒心里却清楚得很,汁琮那句“永远记得”,却并非指他的直谏,而是遵晋王遗命,奉他为天子的这一举动。

这也是汁琮对姜恒的暗示,因为这一拜,他可以忽略掉姜恒所有得罪过自己的地方。

“你既然把孤王视作天子敬奉,”汁琮说,“孤王也自当以天子身份,视你为臣。即日起,依旧领你太史官职位,犹如在洛阳一般,只是所处理事务,须得略作调整,且先进东宫,协助太子处理政务。”

太子泷登时笑了起来,说:“太好了!”

耿曙望向姜恒,眉头深锁,似乎仍有不满。姜恒却一笑,眼神带着点小得意,你看,我猜对了吧?

多半是管魏出的主意,既然金玺奉于汁琮,便寓意着人间正统的传承,朝廷从姬珣处到了汁琮手中,姜恒则依循官制,依旧当他的太史,非常合理。

“这本册子,”汁琮说,“我粗粗地读了一次,字太小了,看得头疼,你们收着罢,过得几日,让人誊写一份字大点的,给太后留一本,朝中三公各一本,给孤王也留一本……汁泷?”

汁琮正要把姜恒那本册子扔回去,汁绫却道:“让我先看看。”

汁绫先是接了过来,姜恒便道:“是。”

“吩咐人做就行,”汁琮说,“用不着你亲自去,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东宫针对这本《雍地风物志》上所述,必须召集幕僚,提出解决办法。”

太子泷答道:“是。”

“此法将在开春颁布,”汁琮说,“权当变法,但有些条文,依旧不可胡乱废改,新法拟成后,交左相管魏、右相陆冀审议。其中涉及军队的,交上将军汁淼、汁绫,及大将军卫卓先看过。冬至以前,所有新法必须拟出来,在琉华殿内召开问政,征集读书人的意见。”

“是。”姜恒点头。

“其中有迫切需要先行的,”汁琮说,“上一道奏折,予你权宜行事。我们没有时间了,这一仗必须打,内忧外患,须得同时解决,时间不等人。”

姜恒又答道:“谨遵王令。”

“王上,”姜太后又说,“既然姜恒回来了,我便依旧将界圭派给他。”

“唔。”汁琮避开姜恒的视线,复又若有所思。

姜太后朝姜恒说:“你若不喜欢界圭跟着,又或者是他得罪了你,你赐他自尽罢了,记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也不用让他回来了。”

姜恒忙道:“不敢,姑祖母。”

这话隐隐有着昭夫人的气势,姜恒仿佛感觉到了另一个铁石心肠的母亲。

是夜,姜恒解决了心头大患,长吁一口气。

时至今日,他才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觉,寝殿内,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过了,比起自己刚来那天,殿内打扫得纤尘不染,还多了几件摆设,侧旁增加了一个书柜。

耿曙把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收拾出来,一切亲力亲为,一如曾经相依为命的日子。

姜恒说:“你晚上在这儿睡还是回房睡?”

耿曙正宽衣解带,说:“当然在这儿睡,还用问?我要与你说话。”

“回你房去。”姜恒催促道,“你总这样,汁泷会不高兴的,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抢了他哥哥。”

“什么抢了他哥?”耿曙莫名其妙,“这与他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与他睡一间房。”

姜恒看着耿曙,这时候,外头传来界圭的声音。

“殿下,”界圭道,“太子殿下在您房里等着,想找您说话。”

姜恒示意你看,来了吧?

“他又来做什么?”耿曙说,“白天总待在一起,话还没说够?要晚上说?”

姜恒说:“对啊,这话正好还给你自己。”

耿曙:“……”

耿曙没了办法,回来时在路上,他答应了姜恒,在雍宫内不能表现得太亲近,姜恒对许多人而言,仍是外人,一切须得待他慢慢融入了这里再说。

耿曙若为了陪他,连军队都不管了,只会让汁琮迁怒于他。

“明天你还要召开作战会,”姜恒说,“早点歇下罢,快去。”

“那我半夜再来。”耿曙知道姜恒就睡在自己隔壁不远处,倒是不必太坚持。

姜恒把耿曙送出去,界圭则在门外打了个地铺,与他对视一眼。

“进来啊。”姜恒说。

界圭说:“外头挺好,外头凉快。”

姜恒笑道:“哪儿有让自己舅舅睡地板的?进来吧。”

界圭于是卷起铺盖,进了房里,朝姜恒床上一躺。

“你给我下去,”姜恒说,“否则我喊人了。”

界圭说:“你喊罢,外头没人,除了我,谁还夜夜伺候你榻边上呢?我又不是太子泷,对不对?”

姜恒转念一想:“你不下来,给你带的酒就没了。”

界圭马上一翻身,下来,说:“有酒?你还真给我带了?”

姜恒到架子前去,示意他自己拿,底下四坛酒,都是他离开灏城时,让水峻准备的。

“过几天我会让东宫上奏,解去禁酒令,”姜恒说,“不过看来你是等不了的,先喝罢。”

界圭转头看姜恒,说道:“你心里惦记着我,我很感动。”

“晚上你睡那儿。”姜恒一指屏风外另一张榻,知道不能待界圭太好,否则他又要无法无天了,说道,“我睡了,太累了。”

界圭抱着其中一坛,自顾自坐下,说道:“怎么报答你呢?”

“喝完老老实实睡你的觉,”姜恒说,“就是报答我了。”

第98章 缚身索

月上中天, 中承殿内。

汁琮换下武袍,看着镜中的自己,四十岁后, 他便不再算年纪了,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看,他已两鬓染霜, 脱掉了国君之服,容貌失去了衣装的衬托, 更显苍老。

儿子一天一天长大,父亲便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 等待那个日子的终将到来。

有时他看着镜子,总觉得自己像是看着另一个人, 那位大了他一岁的兄长, 他就像一个幽灵,时时徘徊在雍宫中, 时而让他半夜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也许需要认真考虑,纳个妃了,有个枕边人总是好的,就像太后所说, 有人照料。

可这些年里,他甚至连对妃子的兴趣都欠奉,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就只有掠夺与征战。令天下人战栗跪伏在他的脚下, 一句话, 便能让人活, 或是让人死。

让人改换曾经坚信的, 转而赞叹他的英明, 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犹如捏泥偶,带给他神祇般的快感。哪怕神明,亦不外如是。

雍国的国土,连绵千里的崇山峻岭,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连同其上生活的男女老少、飞禽走兽,都是他的,凭他的意志而活着,被他的意志约束。

如今姜恒为他带来了金玺,他即将是神州大地的天子了。

“王陛下,卫大人来了。”侍女低声说。

“都退下罢。”汁琮很少深夜召见大臣。

卫卓入殿,他的容貌比汁琮更苍老,当年也是他,在汁琅死后,带领兵员,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拥立他为新王。

当然,这也是时局的必然,毕竟汁琅一死,再没有雍王的人选。

他的忠心,汁琮素来不怀疑,毕竟卫卓是他还在当王子时,便已跟随在侧、鞍前马后的老功臣。

玉璧关之夜,他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只要指认姜恒是太子灵派来的刺客,顺手刺死他,那么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耿曙如何抱尸痛哭,一切都将成为定局。既除掉了这心头大患,又嫁祸给太子灵,顺势还可朝郑国开战,乃是一举三得之计。

但他偏偏没想到,姜恒确实是来刺杀自己的,事态随着姜恒那一剑,彻底脱离了掌控,朝着无法收拾的局面飞奔而去。

现在,他又碰上了自己最为恐惧的事,今天在琉华殿上,他忽然发现姜恒为什么长得一点也不像耿渊?

不仅不像耿渊,还像他最害怕的另一个人。

“王陛下。”卫卓说。

“你觉得他像么?”汁琮的声音里发着抖,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害怕。

卫卓没有说话,汁琮说:“我也是忽然有这念头的。”

卫卓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答汁琮的问题,说:“姜晴生产那天,是林胡大萨满亲自接生。”

“是个男孩,”汁琮说,“我知道,他叫‘汁炆’。”

卫卓点头道:“尸体您是亲自看过的。”

汁琮沉声道:“当初你是在殿外等着的,按理说,不可能有人出入。”

卫卓说:“殿内一共就四个人,姜晴、大萨满索伦及其弟子乌洛侯煌,乌洛侯煌那年只有七岁。”

“三个人。”汁琮说。

“还有那孩子。”卫卓答道。

汁琮说:“乌洛侯煌还活着。”

卫卓想了很久,说:“确实有点像,太后知道么?”

“她不知道,”汁琮冷冷道,“她今日才说,那孩子长得像姜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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