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都不记得了,”姜恒侧头,朝耿曙说,“光记得项州带我去钓鱼那会儿。”

耿曙道:“就不记得我为你抓鱼了。”

姜恒想起来了,那天很冷,耿曙为了给他找点肉吃,站在深水里,摸了一下午,一无所获。

“从浔东去洛阳的路上,实在太冷了,”姜恒说,“还好没把你冻着。”

耿曙说:“可惜摸了好几个时辰,什么也没有。”

姜恒说:“也许因为那山涧里,本来就没有鱼。”

“你心疼我么?”耿曙问。

“当然了,”姜恒说,“只是那会儿不懂。”

耿曙说话总是直来直往,所有的感情都不加于掩饰,“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也好,“你心疼我么”也罢,尤其那一声声的“恒儿”,让姜恒感觉到了不尽的温暖,却也有点难为情。

但耿曙从到他家的第一天就是这般,十岁时这么朝他说话,十九岁上,还是这么朝他说话,当初稚气的容颜,已化为岁月间凝重的、英俊的男性脸庞。

“知道你心疼,”耿曙漫不经心道,“比什么都值,旁的人我都不这么说,恒儿。”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在落雁,一定不这么说话。”

“在落雁,我不说话,谁也不说,都攒着对你说。我太高兴了,恒儿,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又活过来了,我当真太高兴了。”耿曙又说,“这几天里,每天我心里头都在出太阳,简直像做梦一样。”

耿曙仿佛要将自己内心里,装了五年、无处宣泄的感情,统统朝姜恒倒出来,想诉说他怎么思念姜恒、怎么难过。可是话到嘴边,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说了,只能笨拙地去谈往事,期待姜恒能懂这些回忆里所掩藏的诸多心情。

姜恒听懂了。

“你再这么说下去,我怕我也不想你娶嫂子了。”姜恒如是说。

耿曙笑了起来,像是在笑姜恒表达感情时竟也如此笨拙,又像是在笑自己,忽然也觉得有一点点难为情了。

第55章 蜀锦袍

入蜀道一路上阳光灿烂, 一如许多年前离开浔东前往洛阳,那笔直大路两侧的风景。有时耿曙甚至在想,如果他们一直在行路就好了。

江水滔滔, 猿啼阵阵, 在城外看见钟山的那一刻, 姜恒真切地感觉到,西川到了。

“钟山九响, 改朝换代。”耿曙懒洋洋随口道。

姜恒笑道:“枫水化冻,冬去春来。前半句可不能乱说,哪怕任意一国的国君, 也不会希望听到。”

西川千年来物产富庶, 川中平原被誉为天府之国、鱼米之乡, 枫水绕国都而过, 灌溉万顷良田,更被蜀道相隔,不通外界, 中原的战乱影响不到此地,当真是姜恒这些年来所见,天下最富饶的地方了。

六百年前, 晋天子得天下,将西川封予李姓代氏, 从此便一代接一代,传了下来。及至两百年前代国中兴,出将军岭, 得汉中之地, 又南下从郢国手中夺巴郡,将此版图扩展至五国中第二大, 隐隐有问鼎中原的架势。

而数十年来,代国更出了一名不世强者,正是今日坐拥西川万顷良田、兵马二十万数的代武王。若非耿渊琴鸣天下打乱了四国攻雍的计划,说不定眼下代武王已平定北雍,出剑门关与诸国一较高下,中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西川城墙高大气派,时值隆冬清晨,城中薄雾升起,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百姓安居乐业,绝非济州等地可比。

“西川人有钱,”耿曙在旁卸下货物,朝姜恒说,“这回过来,能不能见姬霜公主不知道,钱想必不会少挣。”

姜恒无奈道:“我倒不会做生意。”

姜恒站在马车旁,核对货单。西川城中民风富庶,城防守备却十分森严,细细盘问了他们来处,又看了货单,但大体俱十分礼貌,也不收姜恒的贿赂金。

“头一回来?商人在西川通行无阻,”守卫队长随口道,“不必缴入城费,就问问,你们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伴当。”耿曙手里拿着匕首,带鞘握着,随手玩了几个花样,说。

“他是我哥。”姜恒眼里带着笑意,并注意到那队长腰牌上书“李靳”二字,心道兴许是名代国王族?

队长没有问他们为什么姓氏不一样,想必不是家生子。

但一问一答间,看姜恒那模样明显不是生意人,一脸什么都不懂的表情,初次走商的人都这般。

“进罢。”李靳说,“本国律法,不可逾犯,有事到城北清州桥后,川防寮司去找人。”

姜恒谢过李靳,李靳递出货单,随口道:“长得还挺讨人喜欢,放你出来走商,家里人放心么?”

“不放心,”耿曙抬手,以剑鞘隔住李靳的手,不让他碰到姜恒,接了货单,说,“所以我这不正跟着?”

李靳笑了起来,姜恒便行礼,与耿曙走了。

西川一地商人地位不低,这还要追溯到惠王十一年时,公子胜所推行的代国变法后,重商养农之国策。商人载着来自西域的大量物资,途经川中,前往中原诸国,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奇货可居,数十年来得获重利。

来自诸国的黄金与白银,又滚滚注入西川,供养了代国强盛的军队与富庶的百姓,是以城内商会盘踞,大大小小的商行拥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甚至左右着下一任代王的人选。

“汁琮非常推崇李宏的治国之道,”耿曙找到城中客栈,朝姜恒说,“挣钱,养兵,有用不完的钱,就能征募起不怕死的军队,他曾经希望雍国也能恢复与南方四国的通商……待会儿再来逛,咱们先找地方住下。”

“要打败一个国家,”姜恒说,“须得用什么办法呢?南方四国这些年里,还是很聪明的……他们知道强攻雍军,讨不了好,还会死伤惨重。”

“嗯。”耿曙说,“雍军实力还是很强大的,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打败雍国?”

姜恒想了想,答道:“换作我,首先,阻断所有与关外通商的道路,联手压制雍,让他们挣不到钱,雍国的铁、马、银、物产哪怕再丰饶,没有国家购买,光靠本国百姓,根本消耗不完。国库日渐空虚,汁琮养不起兵,只能转而朝国内百姓课以重税,久而久之,民羸则兵疲。”

“汁琮哪怕有再强的凝聚力,等到发不出军饷的那天,除非裁军,否则一定会引发叛乱。只要四国有耐心,不费一兵一卒,用釜底抽薪之计,便可耗死汁琮。”

姜恒这些日子里,听耿曙谈到不少东宫的决策内情,知道朝臣们都在提醒汁琮这点,他们必须拿出对策。

第一个对策是增加人口,消耗雍国境内资源,并让他们去耕种,豢养更多的军队。

其次则是尽快出关,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等待无异于坐以待毙,战争一起,从中原掳掠回的战俘、钱财、粮食,当可补充雍的国库。

姜恒一路观察西川城内风物人情,只见东西南北四街俱是商肆,更有天水、西域等地商队不远万里,前来西域做生意,川商在国内易货后再带往中原,到处都是响当当的金银入袋之声。

商队盘踞的地方,歇脚的客栈也相当多,耿曙凭嵩县县丞签发的文书,便顺利入住。

“但这也证明了两点,”姜恒说,“首先,法令明晰;其次,民风开化。”

耿曙“嗯”了声,不予评价。姜恒却心中清楚得很,要让国都成为商贸大集,非一朝一夕可成,首先要保护商人交易的安全,否则谁敢来做生意?其次则是要有相当的气量,允许贸易影响,甚至在一定的范围内,左右国君的决策。

除此之外,还要允许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政”,说国君的坏话。

前一点汁琮能办到,但后两点,以雍国的做派,只怕很难。若非当年公子胜力排众议,推行变法,将商人推到如斯地位,只怕以代武王的性子,要做到也很难。

武王李宏唯一相信的,就只有这个庶出的弟弟,李胜也是天下不世出的人才,有他治理代国,退可守西川百年之鼎盛,进可逐鹿中原。

只可惜,手无缚鸡之力的李胜,被他们的父亲像杀鸡一般,在安阳一剑捅死了。

耿曙登记了“聂海”这一名字,姜恒则依旧用了原名。

“什么时候去见嫂子?”姜恒来都来了,也不着急,躺在坐榻上,随手戳开窗,西川冬天的阳光便照了进来,外头隐约可见积雪钟山,窗框内的景色就像画儿一般。

“这么着急做什么?”耿曙皱眉道,“嫂子嫂子,我都不惦记,你怎么这么惦记嫂子?”

耿曙令姜恒朝里让了让,两兄弟并肩躺着,姜恒笑了起来,手指刮了下耿曙的脸,说:“就想看看。”

姜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与耿曙来到西川,仿佛就背负了某个责任,亲眼目睹兄长成亲,是件人生大事,可又让他心里不禁一阵空落落的,就像即将失去什么东西一般的不安,这不安便让他无意识地,反复提起此事。

“我可没说要与她成婚。”耿曙说。

姜恒侧头看看耿曙,两人嘴唇、鼻梁挨着,就像小时候一般。

“哦。”姜恒想来想去,只得答道,“我也不催你,但你当真不必介怀,你若喜欢她,就试试看呗?”

不知为何,姜恒忽然又有点小窃喜,重逢以后,他还没与耿曙待够,自然不想将他这么匆匆忙忙地交给别人。

耿曙一手搭在姜恒肩上,想了想,说:“帮她的忙,又不意味着就娶她了,何况……算了。”

姜恒茫然道:“何况什么?”

耿曙本想说的是,何况他现在也不回雍国了,自然也没必要提这门亲事,代国公主要嫁的是雍国王子,不是他耿曙这个人——这点耿曙一直很清楚。无论在落雁还是在西川,所有人都只在乎他的另一重身份即“王子”。

对他而言,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无论他是谁,待他都一如既往,这个人就是姜恒。

但耿曙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认真看着姜恒,说:“走罢?逛集?给你做两身衣服去?”

姜恒笑了起来,就像从前一般,耿曙只要拿到钱,首先考虑的就是让他吃饱,其次则是给他做身新衣服,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这就是他的责任。

姜恒拿着货单,前往市集开始采买,大多是自拟的药材等物。接着则通知嵩县在本地的商人,来将他们的货物领走。

“龙涎香,红花,蝎壳……”姜恒对照货单,准备一次将药材买够。

“你还会当大夫了?”耿曙说,“看来学了不少,又是你师父教的?嘿。”

“我怎么听你提起我师父,总觉得酸溜溜的?”姜恒一瞥耿曙。

还在浔东与洛阳时,姜恒便大致读过医家典籍,在罗宣门下学艺,又学到了不少用毒与解毒之道。

“那可不敢。”耿曙无聊地说。

“站好。”姜恒笑着说。

两人站在裁衣铺里,姜恒选了最上等的蜀锦,为耿曙做一身新衣服。耿曙说道:“我不喜欢雍衣,换一身罢,黑的就行。”

“只要穿黑,”裁缝是个老头,耐心道,“就都像雍式,这可改不来。当兵的?哟,这身板。”

姜恒提议道:“给我哥做身文武袖罢?”

耿曙站得笔直,姜恒的提议无论什么,都是好的:“文武袖不错。”

“好好,”那老头说,“哥哥文武袖,弟弟穿什么?来,站这边。”

姜恒趁着他给自己量身材时,朝那老裁缝道:“咱们这儿是西川最好的裁缝铺子了罢?”

“那是自然,”老头答道,“王家也在这儿做呢。”

耿曙在一旁端坐,正要开口,忽然转念一想,没有打断姜恒的话。

姜恒以眼神示意,机灵一笑,又说:“听说公主是个大美人儿,她的衣服也来这儿做不曾?”

“那可折煞老头子了,”裁缝边躬身量姜恒的腰腿,边喃喃道,“府上选了缎子,都是上门做,怎么能让公主亲自来?”

“啊,”姜恒想了想,说,“那能不能烦请老先生上门时,替我送封信到她手上?”

裁缝动作一停,姜恒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到他手上。

“公子稍等。”裁缝点了点头,说道,接过信,转身径自进了后堂。

“信上写了什么?”耿曙丝毫未料,姜恒出门还做足了准备。

“什么都没有,”姜恒付过钱,把装药材的小包让耿曙挎着,犹如使唤骡马般让他手提腰挎,自然而然,解释道,“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

耿曙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这裁缝铺子与姬霜的公主府有联络?”

姜恒说:“猜的,反正也没损失,不是么?”

耿曙嘴角抽搐,姜恒拍拍他,牵起他的手,又说:“去的人,自然会描述咱俩什么长相。写信求救的只有嫂子,她一听就明白。”

“别叫嫂子。”耿曙低声威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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