捩臣倏地抬眸看他,更夫也愣了愣。

这一次,捩臣正要开口,却被更夫抢了先。更夫想都没想,这种相当职业性的事,往常连奚都是在和他说话,这一次肯定也不例外。更夫无奈道:大人,这件事小的倒真不好弄。

更夫面露为难:小的只是九道十八鬼差之一,放地府,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查询凡人生死,至少得到阴律使级别才能有这职权。

更夫曾经说过,九道十八鬼差是地府最底层的官员。当然,地府还有很多衙役连官都算不上,但要是真正地说起地府的官职体系,他们这些黑白无常就是最低级的了。

往上,是孟婆、牛头马面这些阴律使;再往上,是四大判官。最后,便是十殿阎罗。

未必没有办法。

连奚和更夫齐刷刷看向捩臣。

高瓦数的亮灯下,一身黑衣的男人淡定地勾了唇,语气淡淡:金真玉光紫文。轻描淡写的六个字落下,只见捩臣右掌一翻,一本泛着紫光的金色册页浮现在他的手中,接着他双指并拢,在空中点下一笔,落在这本册页上,同时低声冷道:酆都敕令!

下一秒,小小的电梯间里,阴风四起。

同一时刻,在捩臣喊出金真玉光紫文六个字时,电梯间的摄像头就出现了信号紊乱。医院保卫室里,一个监控视频出现雪花。负责查看监控的保安正在吃外卖,过了半分钟他才发现不对,给同事打电话:老王,办公楼的电梯监控好像坏了,找人去修啊。

他并不知道,被干扰了信号的电梯间里,此时此刻,黑色阴气奔腾而下,寒气逼人!

当电梯停到一楼时,金色册页也晃动结束,乖巧地回到捩臣手中。

黑色阴气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电梯门叮的一下开启,几个小护士走进电梯,奇怪道:怎么有点冷,开空调了?

这时,连奚三人已经走出电梯,离开了医院的办公大楼。

走出大楼,已是夜晚。月色皎皎,微冷的秋风吹动医院花园里的矮景树,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连奚无声地注视捩臣,他在等一个答案。

手指一动,捩臣将金色册页收起后,也抬目看向连奚。顿了顿,他道:他的死确实有些蹊跷。

更夫双目睁大,世界观被狠狠刷新:啥?不是,这真的能查出来?!

连奚抿紧嘴唇,嗯了声,道:所以,是怎么回事。

捩臣:不知道。

连奚:不知道?

捩臣理直气壮:不知道。不会用它,也可能它确实只能做到查出死因有些奇特。捩臣脸不红气不喘,镇定从容地回应连奚的注视。他不会用这本金色册页很奇怪吗,他能想起这个东西的名字就很不错了。说起来他想起这东西的名字,连奚却没觉得惊讶,也没关心一句

捩总不满地撇了撇嘴:算了,毕竟连奚最近有重要的人死了,原谅他。

捩臣:那个李大叔,他的死和命中注定的,应当有所变化。

更夫立即明白,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您的意思是,这人的死法和生死簿上有出入?这,这种情况我倒是听说过。

更夫神色凝重:我曾听闻,若是生前有了大功德,或是犯下滔天血祸的人,他们因为所做的事影响深远,已经上通六道,所以哪怕生死簿上早就注定了他们的死因,他们也会因为别的事改变死亡!但是,这个李国新是个大善人还是个大恶人,这他这样的小人物,怎么会改变生死簿上的死因?!

这一次来到阳间后,见到的一切都超乎更夫的想象,不断刷新他对凡人的认知。

他见到了无比强大的苏城黑白无常,他也见识到有鬼神竟然能够在阳间直接查询生死簿。

可最让他震惊的,还是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凡人,他记录在生死簿上的命运竟然会被改写?

更夫心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那个李国新表面上平凡普通,其实是个恶贯满盈的连环杀人狂?

但这话他不敢说。

更夫悄咪咪地瞄着连奚

他怕被连奚打死!

然而看到连奚的神情后,更夫心里咦了一声。

只见冰凉如水的月光下,青年清冷秀雅的脸庞上升起一抹无言的悲戚。眼眶微微发红,嘴唇也小幅度地颤动,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的肉里,连奚感觉喉咙堵得慌,心口酸涩发痛。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良久,连奚:走吧,回家。

更夫:是。

捩臣:你知道怎么回事?

更夫惊悚地看向捩臣:不是吧大人,你看不出白无常大人一点都不想提这事?

空气中是无声的沉默,过了许久,连奚回过头,看着捩臣,声音平静:听说克死人么。

另一边,七天前。九幽黄泉,忘川河畔。

汹涌浑浊的忘川呼啸而过,两岸种着满山满片的曼珠沙华。今年是花败叶开的一百年,于是只见满眼看不尽的翠绿,铺满了整个阴曹地府。

河的一岸,密密麻麻的鬼魂低着头,失魂落魄地排着队,等待自己的轮回转生。

阳间很多总喜欢插队的人这辈子也没想到,人们生前总是要排队,死了后还是要排队!只是,这一次他们再也无法插队。地府有律,唯有善人才可插队。爱插队的人,必然不会是大善人,甚至因为一些奇妙的原因,他们还会经常不知缘由地被人插队。所以在阳间插了多少队,就等着在阴间被其他鬼魂插队还回来吧!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李大叔来到地府后,还没排队多久,忽然两个衙役找到了他。

李国新?

看上去就是他了。

李国新,醒醒。莫要遗失自己,快想起你的前世,你还没投胎。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想起来,想起来

哗啦!

如同溺水的人突然脱水而出,李大叔骤然清醒,愕然地看向那两个手持刀叉,站在一旁扫视自己的青面恶鬼。

啊!李大叔惊骇地差点跌倒。

一个衙役把他扶住,奇怪地对同事道:这人生前居然是个大善人?看不出来啊。衣衫普通,也不似大睿智、大通透之人。完全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模样!

起疑归起疑,两个衙役也不糊弄。他们恭恭敬敬地朝李大叔拜了一拜,接着道:李国新,我们的地府衙役。你得了六道轮回之赏,不必与这些鬼魂一同排队百年。如今由我兄弟二人带你去崔判官处,直接受崔判官赏罚,你可愿意?

这能拒绝吗?李大叔颤抖着嗓子:愿愿意。

差事办到,两个衙役立刻领着李大叔离开排队队伍,走向崔判官的阴律司。

大约走了几个小时,李大叔一路上看到各种地府景象,吓得胆战心惊,不敢乱看。终于,他来到了阴律司。只见一座巍峨雄伟的宫殿坐落在忘川河畔,同样外型构造的宫殿一共有四座,每座的正门前面都有排队的鬼魂陆陆续续地走进其中。

李大叔跟前这座阴律司宫殿是四座宫殿里最后的一座,但它更加高大堂皇。不过奇怪的是,这座宫殿明显更大,在它面前排队的鬼魂却是最少的,可谓门可罗雀。

李国新,进去吧。

两个衙役只送到门口,李大叔颤颤巍巍地点点头,害怕地走了进去。

进入阴律司,李大叔不敢抬头,只敢望着地上那一块块有数米长宽的青石大砖。这砖头明亮华美,每一块都清晰得可照映出人的脸庞。时不时有鬼差从李大叔身旁路过,进出阴律司,森冷阴气骇然恐谲,李大叔更是把头低得死死的。

从大门到崔判官的桌案,便有百米距离。

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李大叔还没开口,云南道黑无常正巧在阴律司中办事。见到有鬼魂来了,她清脆地笑了声,道:判官大人,有插队的鬼魂来了。

嗯?崔判官从案牍中抬起头,目光如剑,射向站在堂下的李大叔。

李大叔:!!!

太吓人了吧!

李大叔差点被这鬼神之威压得跪下去。

人与神总是有差别的,鬼神虽说是鬼,却也是神,自带神威。更不用说崔判官还是地府有名的大佬之一:十殿阎罗之下便是崔判官。

崔判官实力卓越,同时也是地府难得的清官大老爷,所以由他来执掌阴律司,统领四大判官,十殿阎罗也无话可说,只能不把勾心斗角的那些事算计到崔判官这儿。

虽说崔判官执掌生死簿,但来他这儿转世投胎的鬼魂却不多,通常三五日才能见到一个。

崔判官最为正直,却也是个鬼神。他并没有兴趣与这些阳间的这些大善人交谈,公事公办便可。他冷淡地翻开生死簿,语气淡漠:本判官向来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也不必担忧恐慌,只要你生前做了符合本判官认定的善事,本判官便会许给你一个好的来世。所以,你上世是做了

声音戛然而止,崔判官清眉皱起,久久不言。

云南道黑无常见状,奉承道:判官大人,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崔判官仔细地看了许久生死簿,终究没看出异常,只得对手下道:你也来看看。

是。云南道黑无常毕恭毕敬地接过生死簿,看了片刻后,她惊讶道:咦,这人不是大善人啊。他生前做的这些事只能说普普通通,与人为善,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符合大善人的行列。哪怕是按照蒋鬼那种行事标准,都绝对算不上善人。

蒋鬼便是江南道黑无常的名字。

他到底叫什么,连他自己都忘了,只记得姓蒋,所以便叫蒋鬼。

地府所有鬼神都知道,蒋鬼是恶鬼中的恶鬼,只是他一直遵守规则,所以哪怕崔判官每次见了他,都只能让他收敛点,却没法治他的罪。

崔判官敛了冰冷的双眸,平淡道:就是如此。但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如何能让生死簿为他改写命运?

让小的再看看。云南道黑无常:他原来的命运应该是,三年前发现得了肝癌,但已经回天乏术。于是一次次地遭受病痛的折磨,每日每夜生不如死。花了大笔钱财治疗,依旧药石无用。最后子孙不愿给他治疗,与他决裂,无人亲养,他只得回家等死。在受不了病魔的某一日,上吊自尽。可他现在,按照生死簿上记载的详细死因,竟然是晚了三年才得癌症,然后到了该死的时间,突发脑溢血啊,就这么死了?

本该是受尽折磨,身心疲惫,可现在,眼睛一闭就死了?

崔判官:若他生前做了大善事,生死簿这样为他改写,本判官还能理解。但现在

崔判官与云南道黑无常面面相觑,一起看向堂下还在瑟瑟发抖的李大叔。

所以,平白无故的,生死簿干嘛突然给你改写死因?

第七十四章

克死人?捩臣皱着眉, 讶异地看着连奚。

走向医院大门口的路上,连奚语气平静道:克死人,没听说过么。有的人天生八字硬, 一出生就克死母亲, 再克死身边的其他亲人。严重点, 从小到大认识的朋友,只要玩得好的, 都会受他影响,死于非命。天煞孤星,这个词知道么。

捩臣默然地看着连奚, 没有吭声。

连奚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接着转首对更夫道: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啊, 这个

更夫心中警铃大作, 他闪躲地看了眼连奚,又看向捩臣。

凡人命硬,克死身边人的故事, 更夫当然听说过不少。他当了几百年的江南道白无常,见过生离死别的凄美爱情故事,也抓过许多生前孤苦伶仃、残破一生的可悲亡魂。这其中, 就有许多人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克死了身边所有对自己好的人。

然而, 地府向来没有克死这个说法。

每个鬼魂在刚投胎转世的那一刻,他的名字就写在了生死簿上。出生与死亡,一笔一划, 白纸黑字, 不容更改。

然而故事听多了,鬼魂见多了, 确实有许多鬼生前很像天煞孤星,和他有接触的人大多死于非命。

更夫还不到那个级别,他没资格看生死簿。甚至哪怕他看了,他也并不会知道这种克死人的事到底存在不存在。

『吾等非命,只有幸窥见苍生。』

这是更夫刚当上江南道白无常,崔判官大人给他授予官帽时,对他说过的话。

连执掌生死簿的崔判官都说,他并非命运的主宰,更不能插手世间轮回。他更像是生死簿的侍奉者,侍奉生死簿,冷眼旁观这世间无数的生生死死、阴晴圆缺。

所以,到底有没有克死人这个说法,更夫也不知道。但是他懂得揣摩人心,他是个生前为人、死后才当了白无常的鬼神,他看着连奚古井无波的双眼,嘿嘿笑了起来:大人,小的可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地府鬼神都知道,阳间所有生灵的生死是写在生死簿上,命中注定的,怎么可能会因一个人而改变呢。

连奚没想到更夫居然会是这个答案,但看着更夫那讨好的神情,他仿若明白了什么。

这时,出租车也到了医院大门口。

三人上了车。

系安全带时,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连奚面不改色:你失忆了。

捩臣怔住,回首看向身旁的青年。

良久,捩臣:我已经想起来一些东西了。说着,他翻手取出金色册页。捩臣坐在后座,加上是晚上光线暗淡,坐在前座的出租车司机并没有发现他是凭空变出这本金色册页的。但是看到他突然拿出金色册页,连奚还是心中咯噔一声,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男人低眸看他,神色淡定:它叫金真玉光紫文。接着抬头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更夫:听说过么。

更夫想了想:没。

捩臣:你看,我想起来很多东西了。

连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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