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小说:丧sang 作者:易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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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三年,这个女人出生在祁宏村之中。她的出生,可以说是饱受争议的。这女人名叫梁泊,她的父亲曾是这一带有名的术士,端公之术自称可以与天上的神仙相媲美。当时,曾有一个慕名前来与之比试的自称巫神后人的湖南人。两人在众人面前,横立了两块大刀,用大火将大刀的刀锋烧得火红,再在前后两边用大石头将大刀卡住。大刀异常锋利,树林里的巨大树木是一劈就断。两人请来附近一带非常有声望的道士做裁判,搬来一大捆香,然后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燃,看谁在那刀锋上站立的时间最长。第一,那刀不能倒;第二,必须光脚,谁被刀锋伤了口子见了血即为输;第三,生死自负。

梁泊的父亲上了那刀锋,赤着一双白皙的脚,在上面游走自如,没有半点问题。对方见了,也跳上了那刀锋之上,在上面自由自在地走了几圈。可走着走着,这人似乎就感觉脚下有些不太对劲了,他不断抬着脚,变得非常局促。这样来回了几步,怪事就发生了,这人突然一下子像是踩滑了脚,两只小腿就沿着那刀锋斜着滑了下去。嚓的一声,两只小腿在众人的眼前被活生生地削了去。

那人咬着牙躺在地上,指着梁泊的父亲,直说自己还会回来雪耻的,可梁泊的父亲却不以为意。出了这样的事,周围的群众都前来围观。那个作为裁判的前辈在看了这一幕之后,将着胡须责备梁泊的父亲,说他这样做有些过分。梁泊的父亲那时候年少气盛,只仰着脑袋回了一句——今天我若不这样,那跟他一样倒下的那个人肯定就是我。说完之后,他就拂袖而去。

周围的人自然是不懂梁泊父亲与这位前辈的对话,可这位前辈在离开前,告诫家乡父老,说这人行为孤僻,恃才傲物,大家还是离他远一点,当心惹怒了他。

从那以后,整个村子里的人见了梁泊的父亲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他的手指那么轻轻一点,就让自己万劫不复了。

关于梁泊的存在,村子里的人一直都十分怀疑。没有人见过梁泊的父亲与任何女人有染,更别说娶妻子了。梁泊似乎就是这么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村子里的同龄人都叫她鬼女子,处处都躲着她。

梁泊的父亲不止一次告诉梁泊:“这周围的人厌弃我们,是他们不明真相,你父亲我通晓天意,能与神明交流,你也同样可以。你无须自卑,你应该像这些生育你的望天大树一样,挺直了腰板,用你独一无二的灵性守候属于你的家园。”

梁泊听着这话,感觉像是什么不祥的魔咒一般。可是很快,梁泊就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那天傍晚,梁泊趁着父亲外出,偷偷跑了出来。那个时候村子的小孩子流行在树林里用自制的木箭打猎,说是打猎,不过是躲在树林里攻击一些野鸡野兔之类的小型野生动物。梁泊自然是不受大家欢迎的,村子里所有的同龄人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叫着跑开。没有任何孩子敢于违背父母三令五申的叮嘱——梁泊是一个鬼女子,是她父亲和大树生的孩子,离她太近,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会留下。于是,那个下午,她就跟在那群孩子的身后,看着他们追着一只兔子跑了好远好远。虽然她觉得那只兔子特别无辜,但还是很希望能够加入他们中间,哪怕只是为他们助威也好。可就是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也因为她特别的身世而变得几乎成了妄想。

几个孩子追着那只兔子一直穿过了东区树林里的那条盐茶道的重要关口,一路朝着山上跑去。梁泊知道,那山上住着一窝土匪,经常在村子里搜刮粮食,他们凶神恶煞的,十分不好惹。可这群孩子因为一路追着兔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跑到了什么地方。梁泊想要叫住他们,可这样一来,她的行踪就暴露了,她会成为众矢之的,要么被赶得远远的,要么是这群孩子逃得远远的。

梁泊跟了一段,不出她所料,有两个穿着兽皮短衣的土匪正从山上下来,一人扛了一把大刀在肩上。隔得很远,那群孩子并没有看见两人。可两人却早已被孩子们的嬉笑声吸引了目光。两人收住脚步,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这群傻孩子为一只兔子而做出的各种滑稽动作。梁泊记得,那距离至少有几十丈远,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两人闷声轻笑的声音,她都听得非常清晰。那声音好像是通过周围的树的枝叶传到她耳朵里的。两人笑了一阵,其中一个把耳朵凑到另一个耳边说:“干脆,我们把这群死娃子拖回去,再通知他们的家人,拿钱来换?”

听到这话,梁泊大叫了一声:“快跑!”

那群孩子听到这话,猛地回过头来,见是躲在那棵大树背后的梁泊,先是一阵惊恐,随后捡起石头来狠狠砸向她。梁泊来不及躲闪,一颗石头正中脑门,她顿时感觉晕眩起来。她只好缓缓退到了旁边的大树后面。

两个土匪见状,连忙从后面上前来,随便抓住一个到怀里,轻而易举地将那个男孩推到崖边,抖着大刀大喝一声:“别动!”那男孩就这样倒在崖边,瑟瑟发抖。

眼看另外一个土匪也要上前去抓其他的孩子,梁泊努力地甩了甩脑袋,只想冲上去用手将那土匪给推开。谁知,她脑子里刚闪过这样的念头,她的手就变成了藤蔓的模样,将那土匪狠狠扇到了大树腰上,随之被硬生生摔落下来。那土匪捂住后腰站起身来,像是被激怒了,挥舞着大刀朝着那藤蔓砍过去。还未等他扑到那根藤蔓面前,另一根藤蔓就从他的身后将他的腰部卷住,拖着挂到了树顶之上。那土匪大叫着饶命,一群孩子已经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缩到了大树脚下。那藤蔓突然松了松,被卷住的土匪从树顶上掉下来,在场的人都听到“咔嚓”一声,只见那土匪的右腿小腿的骨头从膝盖处插了出来,白森森的十分吓人。

这土匪被疼得连忙抱住了自己的腿大叫起来,另一个土匪见状,看样子也是被吓住了。他愣了两秒,连忙上前来将这个土匪背着慌不择路地朝着山顶上逃去。

等到土匪离开,这群孩子还有些惊魂未定,他们将那个之前被推倒在崖边的孩子拉起来。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怂恿着对方去看看那大树后面到底躲着什么怪物。

此时,那两根藤蔓没入草丛之后,就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几个孩子一步步朝着那棵大树后面走去,当那棵大树在他们的视线中逐渐后退,后退到树后面的那个人凸显在几人眼前的时候,几个孩子惊叫着,撒腿朝着村子里跑去。他们大喊着:“鬼啊,鬼女子要杀人了!”

梁泊看着这一幕,冷笑了一声之后,正要转身离开,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变得很沉。这时候,她才发现那两根藤蔓正是她的手变成的,她的手指头不见了,她的手臂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粗糙的树条藤蔓。

在她惊慌之际,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是你?刚才真的是你吗?”

梁泊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站在离他差不多半米的地方,他正是刚才被土匪推到崖边的那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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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泊那天是被男孩的笑容吓跑的,回到家后,她细细回想,实在不敢相信,有一个这么好看的男孩朝着她微笑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令她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这男孩子竟然托了媒人来梁泊的家中说媒。这媒婆对梁泊父女也是早有耳闻的,进门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她和其他进这屋子的人一样,对那满屋子的罐子好奇不已。可这好奇不过是一种看不出来的内心情绪,任由它再怎么波动,媒婆也是不敢做出半点出格的行为。

开门见山,媒婆没有绕弯子,估计那时她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把这事儿办了,快点走出这个房间。

梁泊的父亲坐在桌子边,斜着眼睛看着嘴巴翻动着没完的媒婆。等到她说完,嘴巴也没有张开一点。媒婆看着他的样子,被吓得浑身直发抖。她装腔作势地甩了甩手中的丝巾,说:“如果你不愿意也就算了,当我没来过!”说完,她就想出门,不料走了两步,两脚像是被锁上了一般,整个人立在那高高的门槛前,怎么都迈不出。

“哪个说我不愿意了,你慌哪样?”梁泊的父亲轻笑着,见媒婆已经被吓得不行,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媒婆的腿又灵活自如了。可她刚一想迈出去,顿了一瞬,又将脚缩了回来。她强扯着笑容:“既然这样,那我让男方明天就来。”

媒婆说完就慌慌张张地逃出了那个院子,目送她离开之后,梁泊的父亲回过头来,看着梁泊,脸上的欣喜渐渐散去,余下的都是满脸愁容。

梁泊问:“父亲,你咋了?”

父亲摇了摇头:“你要记得,就算为奴为婢,也不可为那男人生儿育女。”

梁泊不解,又问:“为啥?”

父亲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就钻进了屋子里。

第二天,那个男孩家准备了八抬大轿,将梁泊娶了过去。这个男孩名叫卢水生,是祁宏村最有钱的卢家的少爷。卢家对梁泊的身世是很清楚的,可似乎对于那天在那个山坳上发生的细节并不知情。卢家老爷待人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在梁泊进门的第一天,就跟她说得很清楚,卢家都是读书识礼的人,希望在梁泊嫁进来之后,不要用她父亲那套对待卢家里的人,就算是对家丁和婢女都是如此。梁泊自然是满口答应。就这样,她堂堂正正地嫁入了卢家。长期相处下来,大家发现这个梁泊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心灵手巧,勤劳肯干,大家也渐渐对她改变了看法,也都忘了小时候叫她鬼女子的事情。

其实,从那次在山坳里遇到了土匪之后,梁泊就发现了那些关于她真正身世的流言,很有可能是真的。每次只要一靠近这村子里的望天树,她就能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那声音很缓,毫无节奏,是从那些参天大树里发出来的。一次又一次地靠近那片树林,她感觉自己浑身每一块血肉都对那个地方非常有感情,只要一转身,心里就会生出些不舍来。仿佛,那片树林才应该是她的家,而她不过是那千万棵望天树中的一棵。

后来有一次,卢家的马走丢了。梁泊跟着卢家众人进树林去找,走到那个山坳处时,她有些累了,就靠在一棵大树前休息。可谁知歇着歇着,那大树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她非常好奇地探过去脑袋,没想到那道口子特别深,于是她借着好奇,钻了进去。她的脚刚一进那树中,树皮就包裹起来,她一动手,就模模糊糊地看见那大树身上的藤蔓随之甩了出去。梁泊从那时候开始,就彻底领悟到驾驭这些树的方法。

道光二十三年,梁泊嫁进卢家已经有三年了,可终究记着父亲的话,没有给卢家带来一儿半女,这让卢家夫人意见很大。这一年,梁泊的父亲去世了。说来也很奇怪,梁泊接到这个消息赶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没有落气。奇怪的是,他的整个身子都被烧焦了。梁泊既害怕又担忧地上前,想要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看着她,乐呵呵地拖着最后一口气,告诉她,让她不要伤心,自己这是得道了,他将顺着望天树一直升到天上去,让她要记住自己的话,不能为卢家生儿育女。说完,父亲就落了气。

那之后,周围的人对梁泊父女的说法又再度疯传起来。卢家少爷对她却是一如既往的好,没有因此有丝毫的改变。梁泊回想起父亲的叮嘱,琢磨着父亲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是有什么大忌讳在里面。可那个年代的人,什么忌讳都抵不过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亘古教条。梁泊咬了咬牙,决定还是要为卢家绵延子嗣。

这一年,梁泊怀孕了。卢家老爷高兴得不得了,吩咐了一个女婢,带着梁泊去隔壁村,找最有名的大夫讨几服最好的药。谁知,就在两人去了一趟回来之际,居然发现全村都被洗劫一空,所有的男人都被砍了挂在村头的大树上。

梁泊在村头的树林里找了一圈,找到自己丈夫的尸体。他的腰上被重重地砍了一刀,肚子处有一半的皮肉还连接着,下半身就这么悬吊在那半截皮肉之上,肚子里的内脏从里面露出来。梁泊看到这一幕,低头呕吐起来。此时的村子变得非常安静,连狗都没有剩下一条,村子里的女人也悉数不见了。

梁泊与女婢合力将树上挂着的尸体取了下来,将他们一一裹好,堆在了村子的祠堂里。那个晚上,梁泊趁着女婢睡着了,走进了那片树林里。入夜的树林,显得异常的安静,周围偶尔传来一阵动物的嘶叫声。她在树林里坐了半晌,突然听到了一阵女人的抽泣声。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从树林的西面传来的。她疑惑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和上次在东边树林里遇到的情况一样,这些哭声很低,都是顺着树林的大树传递到梁泊的耳朵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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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那树林走了差不多两里路,她在西边树林的一个崖边,看到了村子里的女人。她们全部都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失去丈夫和父亲的悲痛,让很多人都难以支撑,晕倒在一旁。梁泊看着大家,回想起父亲临终前对她的叮嘱,她摸了摸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自责与悔恨像是被编织成了一张大网,将她不留空隙地笼罩着,喘不过气来。

有人远远地看见了她,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其他人也扭头看见了她,都纷纷站起身来,朝着她走了过来。那一刻,梁泊以为她们会将身上的愤怒、恐惧,全部都发泄在她的身上。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群女人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都朝她跪了下来。

其中一个女人说:“梁泊,我们等你很久了,我们求求你,替我们的男人、父亲报仇。”

梁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完全搞不懂她们为什么会对着自己这样说。在她还在发愣之际,这女人继续说:“我们都晓得,当初在东边树林里,是你救了卢少爷,所以才赢得了他的好感,你的父亲法术高强,你肯定也不是个平凡人。我们这帮弱女子与山上的土匪硬斗硬,是根本不可能斗得过的,但是,如果你肯帮忙的话,那肯定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话,梁泊眼眶里的泪水一瞬间就滚落出来了。其实,上一刻她走进东边的那片树林,就是因为想直接上山去找那帮土匪报仇,结果被她们的哭声引到了这里。既然大家这么提出来了,她就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她带着这帮女人来到了东边树林的那个山坳后面,那里有一条路,是山上的土匪下山的必经之路。梁泊将自己能够控制这些望天树的事情告诉了大家,大家并不惊讶,这正与很久之前村子里对她的传言相应。梁泊让她们找来斧头,在树腰大约五米的地方凿开一道口子。梁泊伸手探了探其中一棵树的口子,那口子顿时变得非常宽大,还闪出了莹莹的白光。梁泊将自己的脑袋、手臂、腰身、腿都钻进去之后,浑身一动,那大树就颤抖起来,在场的女人都看得非常入神。

她从树身里出来,按照当初父亲教授的阵形排法,在那片树林里画出了一个五角的星形,然后在她的帮助之下,将这些女人一一送进了那些树身之中。在她们钻进去之后,那树身的口子就闭合了,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树包,类似一个个孕育着新生命的孕妇的肚子。起初,这些女人与自己置身的大树配合还不够非常完美,大树因为女人们胡乱的动作,而变得东倒西歪,可没过了多久,她们都掌握了要领,对树身和树身上的藤蔓都能灵活地运用。

几天之后,这盐茶道上有一批从缅甸运进来的珍贵的玉石经过。护送这批玉石的马帮非常厉害,几乎从来没有失手过。山上的土匪为了抢劫这批珍贵的玉石,整个土寨里的土匪都出动了。他们在周围的树林里埋伏了整整一天一夜,像一只只饿狼,正等待着羔羊送入口中。

梁泊意识到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她第一个出动,将自己那棵大树上的藤蔓从树身上缓缓朝着树底下的树丛钻过去,然后朝着那帮土匪埋伏的地方迅速移动,将最边上的土匪卷住,直接拖入了树丛之中。这人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来,就被藤蔓死死地勒住了脖子,喉咙里的声音还没有蹦出来,就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他的整个身子刚刚被拖到树身下,一把从树丛里被拉到半空的时候,周围的藤蔓都飞奔过来,卷住了他的两只手臂,朝着两边用力一扯,静谧的树林里就传来了一阵皮肉撕裂的声音。紧接着,这土匪被吊死在了树顶上。

埋伏在那旁边的土匪,扭头一看,自己的弟兄不见了,以为他是到什么地方去方便,暗骂了一声之后,也没有在意。谁知,就在他刚掉转脑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树丛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警戒地看着那不远处的树丛,那里的树枝晃了晃,他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常年居住在山林里,他对这里的动物是向来没有半分忌惮的。他转过身子来,摸出绑在腿上的匕首,准备把躲在那树丛里的动物给宰了,等会儿拿回去炖汤喝。就在他伸着脑袋,拨开面前的树丛的时候,一根藤蔓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就猛地卷住了他的脖子,一路拖着到了一棵大树底下,被拖着挂到了树顶之上。和上一个土匪一样,旁边飞奔过来两条藤蔓,将他的手臂卷住,朝着两边一扯,两条胳膊就断裂了,整个人被勒死在了树顶上。

因为这个土匪在被卷走之前,手里握着匕首,当他的手臂从高空中掉落下来的时候,匕首正好砸在了树底下的石头上,发出叮咚的声响。这声响惊动了埋伏在周围的土匪,他们纷纷从树丛里站起身来,环顾了一周之后,发现有两个弟兄不见了,于是就对着树林低声地唤着两人的名字。等了半天未见回应,土匪头子就带着大家朝着这树林里钻了进来。他们似乎也感应到了周围显露出来的杀气,土匪头子命令手下点燃了火把。一群人刚朝着那树林里钻了一段,火把就照亮了脚下的路,那两根手臂就躺在几人面前的小路中间。一群人见状都做出了准备大干一架的准备,打量着周围乌漆麻黑的树林。

这时候,啪嗒一声,一滴血滴落在了土匪头子的脸上,他伸手摸了摸,举着火把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兄弟被高高挂在了树顶之上。土匪头子慌了,在树林里大叫着,说是要劈了杀死他兄弟的人。他的话音刚一落下,周围数十条藤蔓就朝着他们飞奔而来,卷住他们的脖子,一个个挂到了树顶之上,手臂一根接着一根从树顶上掉落下来。一时间,喊叫声救命声在这树林里传开来。过了差不多一刻钟,所有的土匪都被悉数挂在了树顶上,地上的那片林子里摆满了他们的手臂,有的手里还拽着大刀,手指头还在不停地动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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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就这样杀光了山上的土匪?”陈云香问道,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这跟我们的丈夫有啥子关系,你们为啥子连他们都不放过?”

梁泊冷冷笑了一声,她脸上的皱纹已经把她的脸都给包裹了起来,皮肤也变得跟树皮差不多,非常粗糙。她说:“我也不好说。当初杀光了山上的土匪,大约两天之后,这批缅甸人押着玉石从这里经过,在那大道上休息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股臭味,于是就寻着这臭味一路找到了这片树林。我当时也不晓得是咋了,她们(指着其他的女人)的藤蔓就朝着这帮人伸了过去,将他们也吊死在了树上,我想喊却是咋个都喊不出声来。”

听到这话,旁边的一个女人接过话,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想,当我们杀光那些土匪之后,这些藤蔓就好像不受我们控制了,只要是遇到男人就会伸过去,如果不是男人,它们就会自动缩回来。”

站在不远处的龙云听到这里,远远插了一句:“端公之术,不管哪一门法术都有这样的弊端,比如说一个关亡婆(灵媒),她将一个死去的人的魂魄引到别人的身上,如果她因为某种原因不能施法了,那这个被鬼魂上身的人就会被这个鬼所操控,而不是这人操控鬼,他没有关亡婆的灵力,就是这个道理。当时你梁泊必定是进了那树口子之后,自己也被封闭了起来,你的灵力只够控制你自己所置身的树木,她们并没有这样的灵力,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

梁泊听了,也缓缓地点点头,这样细微的动作,像是耗费了她不少的力气。她努了努干瘪的嘴巴,继续说:“可能是因为出了土匪洗劫村子里的事情之后,后来回到村子里的村民再没有进过这片树林,当初的主干道,估计也是被后来的村民换了路牌改了道,这条路上渐渐生满了杂草。可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进了这大树之后,根本就没有力气再出来,如果不是遇上你们带着斧头进来,我们还不晓得要在这树身里困到啥子年代。”

周围的人听了梁泊的讲述,似乎心中的怒火全都消了。爷爷站在远处,看着这群女人,她们为了替自己的丈夫报仇,接受了梁泊的法术,钻进树身,这样一等就是上百年。若是当时她们好好活着,放下这段仇怨,将此事禀告官府,这土匪估计也会被剿灭,而她们可能都已经进入了下一个轮回之中,只是这人世间的人情世故,不是当事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梁泊看了看周围的女人,她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她轻声说:“我们为了给自己的丈夫报仇,钻进树身里,杀光了山上的土匪。但是我们也误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这因果报应我们肯定是躲不掉的,杀人应该偿命。本来我们就应该在一百年前死掉,却稀里糊涂地活到了现在。如今从这树身里出来了,我们也应该为我们做出来的错事付出代价了。”

周围的女人听了她的话,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梁泊闭上了眼睛,手臂一抬,周围一棵树的藤蔓就从树丛里飞起来,卷住这些女人的脖子,将她们吊到了树顶之上。当最后一个被吊上树顶之后,她对面前的陈云香说:“祁宏村的悲剧应该在这个时候永远完结,我现在闭上眼睛都好像看到了我的丈夫,他还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干净,现在想来,于我自己而言,我也不后悔为他怀上这个孩子。”说完,一根藤蔓从旁边飞过来,卷住了她的脖子,将她高高挂到了树顶上,她的双腿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莫晚将猴子的尸体从树林里拖出来,龙云脸上的表情也异常沉重。喻广财轻叹了一声:“每次一搞完这些事,我就觉得这人的事远比鬼怪的事复杂得多,人会因为爱和恨做出许多让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来,也不晓得哪个时候才是个头。”

爷爷走上前去,将蹲在地上的莫晚扶起来。他幽幽地说:“不管如何,这个梁泊让我非常敬佩,明知道这样做会惹来灾祸,我想她肯定在下定决心为自己的丈夫生下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晓得自己会不得善终,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这样做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会影响到身边的其他人。”

莫晚听到这话,仰起头来看着爷爷。许久,她问:“你相信你师傅对你说的话吗?”

爷爷不解:“啥子话?”

“我的身世,关于我短命克夫的话。”

爷爷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害怕吗?”

爷爷笑了笑:“害怕,可我更不想再一次失去你。”

听爷爷说完,莫晚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到了龙云身边,踮起脚在他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转身回到了爷爷的身边。龙云回头望着两人,脸上的表情冷得好像积雪。

第四章 死山(二)

几人在云南没有过多逗留,猴子的尸体被龙云装在一口新买来的棺材里。莫晚替他入殓,这一次,她没有再戴着那个头套。在莫晚看来,猴子的死是她造成的,如果当时不是她朝着那树林里跑,猴子肯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第二天,几人就运着猴子的棺材,回了重庆。一路上几人都还在回味在祁宏村遇到的怪事,走之前,龙云嘱咐陈云香可以回四川老家,可陈云香怎么都不愿意。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梁泊的感染,她告诉龙云,自己从嫁给丈夫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他家的人了,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离开祁宏村,尽了人寿,牌位也应该是在祁宏村的祖宗祠堂里的。龙云听到这话,也不好多说什么。

在路上,爷爷听莫晚说起了这样一件事情。其实在年轻的时候,龙云与陈云香早就已经私订了终身。可他们到最后死活没有走通父母那一关,其实那个年代,对于表亲关系成亲这样的现象并不十分反对,可由于陈云香比龙云大了些岁数,遭到了龙云父母的强烈反对。龙云生来慈孝,不敢违背父母的遗愿。可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陈云香,容不下别人,于是,他就跟着当时四川一个有名的师傅学了这门手艺。这门手艺向来有一个忌讳,道行越深,就越是不能娶妻生子。因为这样,他的父母也没有再强迫他,只是他心里有一个位置,一直都是为一个人留着的,这人就是陈云香。

爷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对龙云有了新的看法。原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除了精通一些道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到了此时,爷爷却对面前这个人肃然起敬,龙云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细腻,只是他在努力封锁自己的情感,不与外人说罢了。

回到了喻广财的院子,已经是三天之后了。由于莫晚在猴子的身上用了一些入殓师常带的草药,他的尸体在三天之后还没有任何变化。当晚,爷爷将在云南遇到的事情讲给了曾银贵、张七和罗琪等人听。曾银贵对自己没有得以一见那“树妖”的真形,无比惋惜。也是到了这时候,爷爷才终于摸透了张七的心思。在出发之前,他总觉得张七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可他也不能准确地说出这种变化到底在哪里。可如今看来,他的眼神就与当初猴子的眼神差不多。没错,张七对莫晚同样喜欢着,可能这种喜欢也不在爷爷之下。

那个晚上,与莫晚分开之后,爷爷再次与张七睡到了一起。一整个晚上,爷爷几乎都没有合眼,他想跟张七说点什么,可总觉得怎么开口都不太对劲儿。从小到大,两人虽然一直都以互损为交往原则,可真正到了什么东西摆在两人面前难以抉择的时候,两人都会很有默契地将这样东西礼让给对方,而且从来都不会说一句酸不拉叽的话。可现在面对莫晚,爷爷是万万下不去这个决定。如果要让爷爷将莫晚让给张七,别说莫晚不会同意,他自己也是断断不会这样做的。经历了这么久的等待和这么多的风风雨雨,莫晚于他而言,绝对比生命更加重要。

第二天早上醒来,爷爷刚一睁开眼来,就看到张七在一旁傻看着他。爷爷先是一愣,然后疑惑地问道:“你做啥子?”

张七冷冷地叹了口气:“也不晓得你小子到底哪点比我好,论五官,你没有我长得周正,论脑袋瓜,你也没有我灵光,这莫晚也不晓得是看上你哪点了!”

听到这话,爷爷感觉到了张七已经作了退让,可他也不知道如何把这话接下去。

张七摆了摆脑袋,继续说:“不过从小到大,我对你这个弟弟都是礼让三分的,这次也不会例外,但是你要答应我,对莫晚好点,不然不管你学了啥子高强的本领,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爷爷的心底突然蹿出来一股暖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他猛地蹿下床去,将张七死死地抱在了怀里。那一刻,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不过纠结了半天,他只吐出了两个字:“一定。”

张七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拥抱,他将爷爷推开来,扯了扯身上的褶皱:“你他娘的别跟娘们似的,你要抱还是去抱你们家莫晚吧。”

张七这样说着,门外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开门声。爷爷拴上了裤腰带,跟着张七从屋里出来,只见喻广财从外面回来。走进院子之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径直地朝着两人走过来。

“师傅,这么早就起来了啊?”爷爷问道。

喻广财点点头:“我去送龙云师徒了,见你们还在熟睡,就没有叫醒你们。”

“啥子?他们走了?”爷爷的脑子像是被雷电劈了一下,整个人都傻了。

喻广财说:“是的,我把他们送到了镇子上才回来的。”

爷爷二话没说,就朝着门外冲了出去。当他刚刚推开那大门,想要大步跨出去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男人差点被爷爷给撞翻了,踉跄了两步,骂道:“你个死娃儿,是不是要吓死老子?”

爷爷认得他,他是镇上的信差,平时很喜欢在镇子的酒馆里喝酒吹牛。爷爷问他:“你来这儿干啥子?”

递信员从自己的白布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爷爷:“这个是寄给你的,我昨天去了你家,你妈和老汉说你在这边,正好今天过来,就给你送了过来,这是从军队寄回来的信,我不敢耽搁了。”

爷爷接过信来,定睛一看,是林子寄过来的。可是,此时如果他再不追过去,可能又将再一次与莫晚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他将信转递给了喻广财,转身正要出门,刚大步跨到大门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句:“峻之,你要去哪里?”

爷爷一扭头,只见莫晚正站在堂屋门口,伸手扶住一旁的门柱子,睡眼惺忪地望着他。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揉了揉,这才确定下来。

张七笑了笑说:“他呀,生怕你跟着你师傅走了,这正要出门去追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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