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映竹气息奄奄,即使被时雨搂在怀里,她也周身冰凉,神智模糊。
时雨抱着她,心口前所未有的难受,如同有人拿着钝刀生生剜肉一般。他无意纠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惧怕已经将他包裹住。而就连这惧怕,都是他从未感受到的强烈。
突然萌生的感受尚未让少年好奇,已经让少年更怕。
时雨自己尚且恍惚,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将戚映竹从冰凉的地面上抱起来。她总是不让他进她的寝舍,但这一次,时雨抱着她快步进去,戚映竹歪在他怀中,一点儿气都发不出来。
时雨将她放到床上,又倾身来抱她。他向来惜财如命,自私独我,但现在他却胡乱地、不要钱一般地将自己的内力输送给她,好帮她身体暖和起来,堵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戚映竹这条命,在时雨的百般相护中,终于一点点流了回来。
戚映竹咳嗽起来,空洞的眼神变得清明。时雨一阵欢喜,湿润的睫毛滴答,低头来看她:“你活过来了,是不是?”
戚映竹迷惘地看着他。
从她心无生气、悬梁自尽开始,到她被救,她心神一直在飘忽的。感觉有人在耳边又喊又叫,感觉有人掐她咽喉人中。戚映竹对这人间没有依恋,她无动于衷,只想解脱……
可为什么,还是活过来了?
戚映竹看着时雨闪着银光的眼睛: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要救她?
醒过来的戚映竹,看到时雨,眼眶便一点点发红,再次想到他举起银针的样子。生命不能消逝,挽留后一阵心烦。戚映竹将他推开,翻身卧在床榻上,背对着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时雨呆呆地坐着。
他感觉到她不太高兴,但他更欢喜她活了过来。
时雨手足无措一会儿,脸从她肩头探过去想看她,他不安地小声问:“你为什么……”
他手指了指她被勒得留下红痕的脖颈:“……要那样啊?”
戚映竹脸埋在枕间,泪水缓缓流,并不说话。
时雨更加不安了,他问:“是因为、因为……我那样子么?”
戚映竹依然不理会他,时雨这时一点不敢碰她,他只呆呆地坐着,心中满是迷惘。
他见到她悬梁那一幕,心里便决定认栽,不会再杀她。可他不明白戚映竹为什么要自尽。仅仅因为他……要杀她么?可是坏人是他,她为什么要求死?
总不会是为了让他完成任务吧?
戚映竹现在一个人抱着枕头默默哭,时雨看得更加难受,且实在理解不了他的行为和她的行为之间的必然性。他像初入人间的懵懂动物一般——
他见到了这样的人类情绪。
可他不能明白。
时雨心生挫败,满满自厌。他估计戚映竹不会再理他了,至少今日不会。而他又不能转身就走……那白绫还在横梁上悬着,时雨很怕自己一走,戚映竹再次自尽。
他能一直守着她么?
时雨心里一动,缓缓地迟疑:……也许能够一直守着。
时雨心里乱麻一样盯着少女窝在床上背对着自己哭泣的背影,他在脑中努力靠着自己贫瘠的感情与自己见过的旁人行为来揣测戚映竹,好一会儿,时雨终于想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他下了床。
时雨怕她不知道自己走了,还特意开口,按照自己的江湖经验判断:“你流了好多水,肯定渴了、饿了,我去灶房给你找吃的。”
一直不理会他的戚映竹听到他声音,身子颤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从枕下传来:“别去。”
时雨一愣,瞬时感动:她肯和他说话了!
戚映竹不想理时雨,但她又知道时雨太过神秘、行事常常让她不能明白。戚映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靠着引枕,见到少年身形笔直,眼睛亮晶晶地站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她。
戚映竹看得又一阵难受。
但她还是要开口:“姆妈已经睡了,你在灶房折腾,会吵醒她。我不想让她知道。”
时雨眼睛眨一眨,他想了想,道:“那你和我说话,我就不出去了。”
戚映竹长发凌乱,脖颈微红,让人触目惊心。时雨目光错过,不看她脖颈,眼睛盯着她的脸,便见她神色憔悴,眼睛像核桃一样肿,通红无比。她依然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许比平时还要情绪低落。
可他哪怕现在看她,都觉得她很好看。
时雨见她不说话,便忽然福至心灵,懂了她默许的意思。他身形一晃,戚映竹眼前一花,便见那少年不见了。而戚映竹用帕子揉一下眼睛,心跳快一下,因一杯水忽然被端在一只少年修长的手中,凑到了她眼皮下。
戚映竹眼皮微撩,看到时雨讨好的眼神。
戚映竹闷闷地接过了那杯水,缓缓喝着。戚映竹低着眼,杯盏中映着她苍白的模样,实在不好看。戚映竹心中堵着一口气,问:“你不是要对我动手么,还来找我做什么?是上一次没有下手,心里遗憾,要再一次下手么?”
“没有!”时雨道,“我不会对你动手啦,你放心吧。”
他伸手,试探地拍一拍她的肩,学着别人哄人的样子,生疏而刻意地哄戚映竹:“我再不会碰你一下下了,你不用成全我啊。”
戚映竹:“……”
她看他:“你觉得我在成全你?”
时雨不敢开口,只拿漆黑而澄澈的眼睛慌乱地看着她。他整个人都像剑、像竹,巍然不能催,脸上也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分外清澈传情,所有的感情,都在他的一双眼中。
戚映竹清晰地从他眼睛里读出了他的情绪:他对她的惧怕、迷惘、悲伤、小心翼翼,他试图亲近她,可他又不敢。
他在害怕。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戚映竹一时出神,心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时雨根本就没懂她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心酸,在他眼里如未解之谜一般,难如登天。
这般想着,戚映竹心里发酸,又觉了然无趣。滚滚泪水,又从眼眶中滚落,怔怔挂在腮帮上。
时雨傻眼。
他怔怔地看着她,表情变得痛苦纠结。他张口,又闭嘴。他向前倾身,他又往后退一步。他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想给她擦眼泪,但是他手指停在她脸颊前一寸,又不敢上前。
时雨仰头看她,求助她:“你别哭了。”
他哀求:“你真的别哭了……你是不是恨我动手?”
时雨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他恍然大悟,当即举起自己右手,向她示意:“我那天用的这只手。”
戚映竹泪眼濛濛,见时雨坐在她床边,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右手切去。他眼神一点变化都没有,甚至还在看着她。但他手上那狠厉的动作……戚映竹一颤,扑过去握住他右手。
时雨中途强行停下内力,被反噬地满头冷汗,喘一声,他身子晃了一下。
戚映竹:“时雨!你干什么?”
时雨抿唇:“你不是生气么?我断一只手赔你好了。你不要生气了。”
戚映竹握住他的右手不敢放,她仰头看他,看到他平静的眼波、坚定的神色,以及额头上的冷汗。时雨唇苍白,身子微微发颤,却强撑着不倒,稳稳坐在她面前。
戚映竹:“……我不是想要你一只手。”
时雨:“那你要什么,告诉我呀。”
戚映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雨一愣,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生气了,你不高兴了。我不想你不高兴……我觉得你以后会不理我,我不想你不理我。”
他飞快地看她一眼,眼神放在她握着自己右手的手上。凭借少年独有的狡黠,他觉得戚映竹不会那么狠心。时雨抓紧机会,得寸进尺:“我还想一直找你玩儿。”
戚映竹看他的眼神便一点点古怪起来。
半晌,戚映竹眼中又是泪光点点。
时雨慌了。
他赶紧道:“我不找你玩儿!我不找了好不好!”
他恨不得以头撞墙,纠结万分:“你别再哭了啊。”
——她再哭下去,他也想哭了。
戚映竹语气复杂道:“时雨,其实你一直没懂我为什么这样,对不对?”
时雨抬头。
戚映竹眼中含着泪,隔着水雾看他。她虚弱无比,愈发看不清他。原来她的痛苦,绝望,心死……从头到尾,时雨都没看懂。那他对她下手,是不是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抛弃”的意思呢?
她缓缓伸手,想抚摸他面容。时雨一动不动地等着她,戚映竹的手之停留在他脸前,没有摸下去。
戚映竹轻声;“时雨,我觉得我和你之间隔着雾,我走不进雾里去,我看不清你。”
时雨眼眸微闪,金色的烛火点缀他微勾眼尾。他凑来,小声:“你别哭,我从雾里走出来好不好?”
他补充:“只要你别哭。”
戚映竹问:“早知如此,你为什么那样对我?”
时雨迷茫:“哪样?”
戚映竹咬唇,她不能当一切都没发生,她鼓起勇气,眼睛坚定地看着他,不躲闪:“你一时待我、待我……那般亲昵,一时又要伤害我……你这般反复无常,让我怎么想呢?时雨,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时雨望着她。
他目光压下,低下头。
戚映竹:“时雨,你说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时雨低着头,好一会儿,他艰难道:“我说我不知道……你信么?”
他可怜巴巴地抬头:“你别问我了。”
戚映竹一怔,一时被他的可怜弄得心软,然她仍然狠下心,说:“我不能当你没有举起那三枚银针。我不会与想伤害我的人……好。”
时雨重新低下头。
屋舍中静谧,烛火摇晃,帐中气息浅微。戚映竹已经不再落泪,而是等着时雨的答案。她不在乎他是江湖人,不在乎他是神秘少年,只要他喜爱她……可她也不愿自虐,奢求他的一点儿爱。
时雨问:“你真的想知道?”
戚映竹:“嗯。”
时雨抬起一只眼睛,他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以前也有人这么想知道,后来就要杀我了。”
戚映竹后背上窜起一阵冷汗,不等她开口,就见时雨无所谓道:“随便你吧。”
他伸出一只手,压在她心口,掌心下,便是她滚滚跳起的心脏。
戚映竹一时呆住。
他、他、他……的手,放的位置……
戚映竹脸刷一下烧红,她抬手就要推他,手腕却被时雨另一只手按住。戚映竹挣扎,但他的手紧紧地压着她的心脏,手掌下,少女的心跳果然越跳越快。
戚映竹羞怒:“你干什么!手放开!”
时雨拉着她的手,贴着他掌心,与他一同听她自己的心跳:“你听,你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戚映竹:“放开我!”
她脸红如血,眼神躲闪,本来苍白的肤色也染上了红霞,喘息微微。时雨确定她听到了,才松开手。紧接着,时雨抓着戚映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戚映竹掌心下的少年心脏平稳跳着,戚映竹因羞窘而脸红,可她眼神闪烁,确实不明白时雨什么意思。
时雨握着她的手不放。
慢慢的,戚映竹镇定下来。她手掌贴着他的心,心中的疑虑渐渐升起。戚映竹抬头,与他干净清澈的眼睛对视。时雨迟疑着,说:“你……心跳很平稳。这说明什么呢?”
时雨:“我靠近你一下,你情绪波动总是很大。我摸你心脏,你心脏就跳快。你摸我心脏,我却没什么感觉……你现在懂了么?”
戚映竹脸色微白。
时雨对她一笑,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我感觉不太到正常人的感情啊。
“我一直不太有这种情绪波动。我最多的感情,就是弄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可我最近……开始有这种情绪了,我很害怕。”
时雨看着她,一字一句:“央央,我什么都懂的。”
他又否认自己:“可是同时,我什么都不懂。我根本就……根本就不太能理解你的感情。”
时雨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举针,你就会自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我……我靠着经验在理解你们,但是我不是真的能够理解。
“我那么对你……是因为我太害怕。我不是真的想杀你,我是怕你让我变得更加奇怪。
“央央,我已经是个怪物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戚映竹凝望着他,静静地、错愕地听他说这些。她从未见过时雨这样的人,看他目光闪烁、努力跟她说话,看他时不时看她一眼、害怕她会躲开……戚映竹对他的那腔怀疑,反而弱了下去。
时雨最后迷惘道:“因为这样,我身边才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秦随随……但是她也是利用我吧。大家都把我当工具用,其实我知道的。我不在乎那些,反正他们怕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央央,我说明白了么?”
他对她道:“我是怪物。你怕了么?”
戚映竹眼睫毛上的一滴泪落下,溅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时雨见她又落泪,心里更慌。
他天真无比道:“但是、但是你不要怕……我真的、真的不想伤害你,我已经决定自掏腰包,不会再碰你了。你要是不想见我,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但是我还是会偷偷看你的……我不会让你知道的,你别伤心啦。”
时雨说完,便觉心痛,然而他确定自己不想她消失,便决定自己消失在她面前。时雨一点点、留恋地推开与她相握的手,他忍着不舍,用眼神跟她告别。
时雨小声:“我走啦。”
手指一点点松开,时雨身子向后退,手指与手指即将脱离时,戚映竹回过神一般,蓦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仰头看那个站在床榻边的少年。
时雨不能明白地低头看着她握住他的手。
戚映竹眼中泪落,她靠他的手撑着,一点点跪坐起来。戚映竹鼓足勇气,倾身抱住他腰身,脸埋在他怀中,听着他此时依旧没什么起伏的心跳。
戚映竹心里心酸,又觉得好笑。她和时雨,一个病秧子,一个没感情……倒真是,有趣。
戚映竹小声:“别走了。时雨,你不是怪物,我会教你的……你说讨厌我,想杀我,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感情了。
“时雨,来找我玩儿吧。陪我玩两年……然后你就能成正常人,交到朋友了。”
时雨心里欢喜,当即道:“真的么?我可以找你玩儿?你没有要我走?为什么是两年啊?我可以一直找你玩儿啊。”
戚映竹心里想,因为两年后,说不定她便病逝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能有一段书上写的那般感情,已经很美好了。她也会努力教时雨正常人的感情。
若能教会他,两年后他就可以有自己的朋友;若是教不会他,两年后她不在了,他也不会太伤心。
戚映竹心里那般想,口上只微微笑,温柔答:“因为两年后,我就要回家嫁人,不能陪你玩了。”
时雨闷闷不乐,心中有杀念浮起,却因眼下太温馨,而不敢暴露自己的杀机。他笑道:“好!一言为定!”
时雨伸出手要与她拉钩,戚映竹一怔,时雨不安地问她:“真的会和我玩儿,会理我,不会赶我走了么?真的不会嫌弃我么?不会嫌弃我不懂么?”
戚映竹垂目,轻轻地用小拇指与他相贴。她道:“我若心慕你,你是乞儿我也愿,是地狱修罗我也不怕。高坐明堂或尘埃加身,银钱万贯或乡野小户,国之贵胄或侠客天涯,我都不在乎的。”
她隐晦地向他告白,他却因她文绉绉的话,而再一次听不懂。但虽然没听懂,在戚映竹红着脸偷看他时,时雨忍不住俯身,喉结滚动,将她脸颊上的一滴泪舔去。
戚映竹娇嗔:“时雨!”
戚映竹便好像真的有了生气,真的活了过来。
她不再提自己悬梁的事,也不跟时雨解释。时雨缠着想问她,但一晚上的折腾,戚映竹疲累无比,说自己要睡了。时雨心中觊觎她身上的香气和柔软的床榻,便不想离开。
他振振有词:“你自尽了!我要看着你,防止你再次自尽!”
戚映竹实在太困,又因两人说开一些事,她没之前那般避讳时雨。戚映竹向床下扔了一床被褥给他,便拉上青帐,困顿地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帐子垂地,戚映竹迷糊地睁开眼,感觉到些许异样。
她刚刚醒来,尚未清醒,迷糊地看着时雨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床帐里,他低头,抓着她的一只手臂,好奇地打量。他的脸一点点低下,鼻尖蹭到她臂上肌肤。
戚映竹登时被他吓醒,手往被褥中缩:“时雨,你又做什么?”
时雨紧扣住她手臂,不给放开。他抬起眼时,让戚映竹松口气,因少年眼神干净清朗,并无欲意。时雨单纯地抓着她手臂,新奇地指给戚映竹看:“你看,你这里有个红点,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我擦不掉。”
他想了想,补充:“也舔不掉。”
戚映竹怔忡:……他什么时候舔了?
戚映竹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霎时脸微红。然她想躲开,时雨总不肯将手还给她。他盯着她,戚映竹忍笑道:“当然弄不掉了。这是‘守宫砂’。”
她说完脸红,飞快看他,心想说不定很快就没了。
不想时雨恍然大悟后,兴致盎然,挽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臂:“我也要‘守宫砂’。”
他催促戚映竹:“你也帮我弄一个。我想和你一模一样。”
戚映竹:“……”
她语气古怪:“你知道‘守宫砂’是什么意思么?”
时雨瞥她一眼,说:“知道啊。”
然后他脸忽然刷地一红,飞快瞥她一眼,嘀咕:“我没有和女人睡过啊,我当然能点‘守宫砂’。”
戚映竹被他的脸红弄得不自在,结结巴巴道:“时、时雨,以后这种话,你不必告诉我……你、你先出去,让我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