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云中楼八层的书房内灯火通明,赵政霖负手而立,凭窗俯视云城的夜色。听到门被人小心地打开来,再被轻轻地阖上,他才回过身来。
来人是一名身材短小精干的男子,年约五十,蓄了山羊胡子,看起来精神矍铄。他恭恭敬敬地揖了揖手,道了声“主子。”
赵政霖微微颔首,“可有进展了?”
陈栋梁恭谨道:“是,禀主子,那件事栋梁已经着人调查清楚。上元节封城一事乃是二皇子的手笔,长宁街一事也同样是二皇子亲自带兵狙杀别国刺客。”
陈栋梁在云城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赵政霖早在十余年前就安插在云城的暗线,这事,除了他们双方,再无第三人知情。
他的发家之路,自然也是颇不寻常。
赵政霖面上的神色沉静而淡漠,追问道:“那些刺客是何来路?”
陈栋梁面有难色,支吾道:“这……尚未可知,属下只知道为首的是名女刺客。”
赵政霖眸光微闪,他想到了柳明溪,她会是女刺客吗?
陈栋梁犹在絮絮叨叨地讲述他所了解到的内情,“那天参于狙杀刺客的一律都是二皇子的亲卫,也是二皇子刻意将此事遮掩起来。”
殊不知赵政霖根本就没在听,他满脑子都是柳明溪,女刺客?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他就觉得荒诞无比。
柳明溪原本就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女子,即便她在服下有着天地至宝之称的九转续命丸后,她的身子强健了许多,她也只是个不通武艺的普通女子罢了。
这样的人如何能成为刺客,还为首?赵政霖认为,这绝不可能!
再者,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瑞颢国二皇子,又怎会去刺杀他?
像她这样单纯又弱小的小女子,且不说那时她到底在不在长宁街,就算她果真亲历了那场血腥屠戮,充其量也就是在长宁街赏灯被误伤的无辜百姓吧?
她对于这一切讳莫如深的态度,或许只是因为那场面太过血腥残暴,不敢提及,而非其他。这么想来,赵政霖愈发肯定这事与柳明溪无关。
赵政霖更关心的是,当初是谁将她带到了云城,又是谁带着她去赏灯?
他知道那定是一个男人,一个他所不知道的,有着不俗实力的男人,而且柳明溪还想着回去找他。她学轻功,也是为了有一天能逃离自己身边,去找那人吗?
再想到这些年来,他们前后也失散过好几次了,柳明溪却从未想过要去找自己,他的心情立时郁闷得无以复加。
赵政霖兀自想着心事,那边陈栋梁却刚刚说到了兴头上。
“二皇子的一名亲卫无意间说漏嘴,说那女刺客还看上了二皇子的美色,竟然妄想嫁二皇子为妃!由此,属下便可确定为首那人的确是名女刺客。”
陈栋梁面上带着满是兴味的笑容,但凡说到这种八卦消息,是个人都会特别感兴趣,只不过诚王殿下……他的脸色怎么愈发阴沉了?
陈栋梁一凛,他赶紧打住。
诚王殿下性子冷硬,这一点他是早就知道了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身边有了佳人相伴。他原以为殿下有了心仪的女子后会好一些,没想到还是这般不近人情。
陈栋梁脸色微凝,郑重其事地禀道:“咳,那为首的女刺客已被二皇子生擒。”
赵政霖淡漠至极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的眸光在夜色里显得虚虚实实,有些微的迷离之态,让人瞧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偌大的书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栋梁静默无言,这种时候,他也不敢贸贸然开口。任凭他在人前多么巧舌如簧,一旦对上了诚王殿下这张冷脸,他依然和当年一样,没辙。
他不明白,前夜见面时,殿下的态度还不是这么冷漠,怎么说变就变了,莫不是佳人侍候得不甚得殿下的心意?
陈栋梁拈着山羊胡子,他在心头略微忖度,面上登时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只见他躬着身,揖了揖手,白净的脸上再次堆起笑容,再次禀道:“咳,殿下,属下新得了一批西域美人,殿下是否要亲自过目?”
这言外之意,是不是男人都能听懂,偏偏赵政霖只冷冷地觑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走到门边时,他不轻不重地甩下一句,“有时间想那些,倒不如多用心去查上元节当晚的长宁街血案。至于西域美人,你留着自己享用吧。”他的声音冰凉刺骨。
陈栋梁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没将他那撮宝贝至极的山羊胡子给扯下来。殿下竟说让他自己享用西域美人……这话何解?
他想了又想,总算意识到自己分明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殿下大抵是在表达对他不满吧,可长宁街血案可是二皇子一手包办的,虽说他在云城有几分薄面,但也不至于神通广大的可以肆无忌惮地调查一国储君的地步。
没办法了,为今之计,他也只得动用那一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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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的夜有着愈夜愈美丽一说。
在很多人眼中,若是有能幸与三五知己好友到如同仙苑的云中楼一聚,对酒望月,把酒言欢,身边又有群美环侍,那将是何等的恣意畅快?
这天晚上陈宁焘和方明轩也在云中楼,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琉璃窗外的云城夜色,也没有心情吟风弄月,更没人心情欣赏歌舞。
不大的包间内,两人面对面而坐,他们原本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此时却难得有了共同的话题。
酒过三巡,陈宁焘的眼眶有些发红,他不住地向方明轩吐起了苦水来。
“方兄弟,我不瞒你说,我陈三向来是个大度的人,整个云城还有谁不知道我陈家三少胸怀宽广,这里爱慕我的女子有多多少,而我实在是不愿辜负那许许多多的美人,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二十岁了还未娶妻。实则,在我心底里,我找个什么样的妻子都无所谓,我都可以听老爹安排,可是他不该,他竟然,竟然……”
陈宁焘的话本来就不少,喝了酒后,他的话匣子更是关不上了。
方明轩的眸光微黯,陈宁焘的话,他只听了个大概,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这些年。
三年前他被宁远候府退了亲,那时家中长辈难免为此事着急上火,为他的前程而忧心。他倒不觉得有多失落,姻缘天定,既然无缘就不该勉强不是吗?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方明轩自认为还是了解柳明溪的,若是她不愿意,定会与诚王殿下保持距离,可她是怎么做的?
其实前夜,诚王殿下悉心照顾她的吃喝时,方明轩就觉得古怪,她怎么可以接受得那么坦然,还堂而皇之地对诚王殿下呼来喝去。
诚王殿下是何许人?那可是位高权重的王爷,整个大周都没有人敢这么使唤他,偏偏柳明溪却敢那么做。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原来他们一直就是那般关系。
诚王殿下不正是弃她与腹中骨肉于不顾之人,柳明溪怎么还会与他纠缠到一起?
若说是诚王殿下执意纠缠,那么她自然也是无奈何,可她也不该与他……那般。
若说他们是旧情难了,情之所至,那她,应该说是他们又为何闹出这许多事来?
若说真是柳明溪想要重新攀上诚王殿下这棵大树而刻间为之……方明轩却是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一直悄悄放在心里那个如同出水芙蓉般的女子,她怎会那般不堪?
“方兄弟,我家老爹胆子小得很,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跟我提了这事,准是那边也有意……我说方兄弟,你可知老爹让我娶谁?”陈宁焘越想越气愤,忽然情绪失控,破口大骂道:“去他娘的,我陈三听了只想打人!”
方明轩这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意兴阑珊道:“既然有人愿嫁,你就是娶又何妨?”
听到方明轩居然这么说,陈宁焘理急了,“方兄弟有所不知,我家老爹,他定是老糊涂了,他想让我娶了沈菁菁那只母老虎,沈菁菁啊!你也见过的。”
这话陈宁焘本不该乱说,可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听到陈宁焘说出了沈菁菁的名字来,方明轩倒是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了。
方明轩见过沈菁菁几次,第一次是在琳琅阁的流水席上,他也是这般正在借酒浇愁。那个模样妖娆的女子,完全不顾他的冷面以对,直勾勾地盯着他打量了许久。
末了,她更拦在了他们兄弟面前,大胆地问道:“公~子~敢问这位公子婚配否?”
在她身后还跟了十几名壮汉,看那架势,分明是一言不和,他们就直接动手抢人。
若非陈宁焘出面,他和大哥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再次见到沈菁菁是在上元节灯会。
那天晚上,他被陈三拖着到安宁街时,正好看到沈菁菁也在那里。
人群的最中央,她慵懒地斜在一张圈椅上,无比恣意地就着小丫鬟的手喝了口香片。不时有小丫鬟将新鲜的瓜果小食送入她的口中,还有人帮她捏着腿。
明明身在闹市,却安逸自在得如在闲庭。
只见她伸出手来,随意地指指点点一番,“你,你……还有你们几个,同样一人十箭练练手。谁先帮本小姐射下那盏破灯,本小姐重重有赏!”
看着她不惜万金,让她的手下依次下场射箭,去争那盏被她称为“破灯”的九玲珑宝塔灯,人群哗然!
方明轩也同样目瞪口呆。
那一次陈宁焘同样也是这般破口大骂,说她是“母老虎”。
总之,每一次见到她都是那样别开生面,让人无法忘记。
难忘归难忘,这样的女子,换了谁都会想逃吧,岂敢有娶她为妻的念头?
方明轩想了想,终究是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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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焘自认是个多情的人,何况以他的家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会得不到?不过他想得很明白,即便遇到再让他心动的女子,他也不会非谁不娶。
何况这年头,又有几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陈宁焘也是这么想到。他不排斥按家中的安排娶个拿得出手的妻子,再纳几个可心的小妾,人生不就是这般?
但凡他的成亲对象容貌尚可,家世也说得过去,他都可以接受。可是老爹竟然说让他娶沈菁菁进门,她几乎是整个云城,甚至整个瑞颢国,惟一令他讨厌的女子。
不可否认,沈菁菁确实有着极好的家世,她的爹是瑞颢国数一数二的皇商,全国上下,有谁不知道她家的盛昌号?更别说,她的娘是当今皇后的族妹。
那可真算得上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而且沈菁菁也不丑,但这样他就能娶她了吗?
陈宁焘咬牙切齿道:“想让我娶她?没门,让我娶她,我还不如出家当和尚去!”
方明轩并没有说话,毕竟他的处境并没有比陈宁焘强到哪里去。他举起手中的酒盅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哐!”陈宁焘将手中的酒盅重重地往桌上一砸。
“方兄弟,你是跟你说真的,老头子若是把我逼急了,把我逼急了,我可是真会出家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泪流满面,哭了出来。“我要出家,嘤嘤……”
方明轩无奈道:“陈三,你醉了。”
“他不敢的,你知道吗?”陈宁焘有些无礼地伸手指着方明轩,语出惊人道:“我排行老三,但是……”
正当方明轩好奇他会说出什么惊天的秘密来的时候,陈宁焘忽然往桌上一趴,睡着了。
方明轩微微愣了愣,他的手中依然握着酒盅。
这一次,他本来是来借酒浇愁的,结果无缘无故被陈三拖到这里来,听他发了好一会儿的牢骚。他还没有喝尽兴,陈宁焘却已经烂醉如泥。
方明轩摇了摇头,也只得推门去替他找来了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