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翘儿看着什队的男兵们被弓箭兵们按着胖揍,她急得也学田秀才,抓了两把沙土在后面乱扬,有的扬到弓箭兵眼睛里,有的扬到自己人眼睛里,田秀才捂着脸嗷嗷乱叫,场面一片混乱。
越骑营过来带队的的屯长卜先看到,忍不住了:“你的兵怎么打人呢?”
阿至罗:“操练演习,有点冲突,合乎情理。”
卜先看着赵勇等人把弓箭队伍搅乱,愠怒:“阿至罗,这成什么样子?他们这是作弊!”
阿至罗气定神闲地旁观:“他们的令箭还没有上交,也就是还在战斗中,正常冲撞,算什么作弊?”
……
雷亮他们交完了令箭,站在岸上看祝小鱼带着顾柔在水里挣扎,他愣了愣——这不是赵勇他们伍队那个毒瘤祝小鱼么?
祝小鱼浮沉在水里,保持自己的身体高出顾柔一截,每当箭枝射过来,她便俯身把自己当做盾牌替顾柔挡着,拼命往这头游;那边,赵勇何远等人被越骑营的弓箭队围殴,打得鼻青脸肿,田秀才和贾飞的哀嚎声不时传来……
雷亮的队友走上前一同观看,惊讶:“这些人都不要命啊。”雷亮黑着脸不说话。
赵勇是他眼中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他今日这么赶,就是想要赢过他,现在他赢了,他率领的伍队拔得头筹,率先将令箭交到阿至罗手中,夺取了最前的五个名额,但他的欢喜之情却出不来。此时此刻,他甚至不希望赵勇这个对手这么快就输掉。
雷亮往身后一看,已经又有两个伍队先后登岸,把令箭交给阿至罗。名额还剩下不到一半,赵勇什队的十个人还在挣扎。
“快啊!”
也不知为甚么,雷亮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喊出这样一声。他操|着家乡口音,大声朝水里的那个祝小鱼喊:“幺妹,快点游,坚持一哈子!”
……
祝小鱼拖着顾柔上岸了。赵勇等人也从弓箭兵队伍里挣逃出来,把令箭交给阿至罗。陈翘儿和屈贞娘也交上了令箭。
什队的几个人一起回到顾柔身边来——
沈光耀:“小柔,走起来,马上快到了!”
何远:“是啊黑风怪就在你前面!快把令箭交给他!”阿至罗听到自己的绰号,嘴角抽搐,但没有发作,他紧盯顾柔,就在顾柔身后不远的河面上,有人正在快速游向岸边。
阿至罗手里的金箭已经有二十九支,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
田秀才急得想给顾柔跪下了,他恨不得自个拿着顾柔的令箭去交给阿至罗,可是这样不允许,他只能大声给顾柔鼓劲:
“大嫚儿,三跪九叩咱都过来了,就差这一哆嗦了,你稳住啊!”
何远:“就是,麻溜地跑起来,哥哥在前头等你。”
赵勇拨开人群,在前面给顾柔在前面开着路,他回过头,脸上都是伤:“顾柔,你能行。”
贾飞:“顾柔,我今天出发前占了一卦,你乃吉人天相,大富大贵之命,必然能够逢凶化吉,绝不会在这小阴沟里翻船……是不是?你再坚持下罢。”
……
顾柔想,她可能是破相了,要不然,为什么大家伙瞅着她的神情,为什么都是那般悲壮啊。
她麻木地摸了一把脸,手方才在水里抽过筋,此刻没什么知觉,只抓到黏糊糊又热烘烘地一团,是血,殷红的热血,她的额头流血了。她破相了么?她想起了国师为他挡住舒明雁的那一回,他的脸上也有一道如此殷红的血迹,那是为了她。
她想到他,身体内因极度疲惫而凝固的血液,仿佛又重新奔腾流动起来。她咬紧牙关,提起腿,一步一步走到阿至罗面前。
当顾柔把箭交到阿至罗手上的那一瞬间,周围响起了欢呼。
她成了最后一个正式进入白鸟营的新兵。
欢呼声来自伍队的女兵们,来自田秀才赵勇何远,也来自雷亮那些人……顾柔听着,脑海中一片恍惚,隐隐有浪潮声传来。她很冷静。她所有的力气来自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会为他去追求,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怎样去要,那就够了。
陈翘儿走过来拥抱顾柔,她哭了,她恨恨地对祝小鱼说:“你终于干了一件有用的事。”
祝小鱼没哭,她捂着头上的肿块,傻呵呵地冲顾柔笑。
阿至罗宣布收队,按照惯例,晚上有一场篝火烧烤的欢迎仪式犒劳这些新兵,当然,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冷山对这些新兵们讲话——训话的内容无非便是那样,欢迎来到炼狱,新兵营不过是个起点,一个白鸟营斥候的生涯才刚刚开始,年年讲话,皆是如此。
临走前,阿至罗往顾柔身上丢了包东西。陈翘儿接住了,打开来看,笑着问顾柔,你看咱们屯长用什么砸你呢?拆开给她瞧,是敷外伤用的膏药和裹布。
过关的新兵们聚在一起说笑喧闹,顾柔靠在陈翘儿怀里休息,陈翘儿清洗伤口,准备上药道:“肿了,破了皮,可能很疼,你忍一下就好。”顾柔没说话,她闭着眼睛,她已经很累了。
【——大宗师,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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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至罗打发被淘汰的新兵离开花费了些时辰,篝火会被推迟到第二日,全体被选中的三十名白鸟营新兵,连同越骑营的百人弓箭部队在邙山南脚下的岸边安营扎寨,等待明日一同庆祝。
次日,白天难得阿至罗没有布置训练任务,新兵和老兵们混在一起休息,田秀才已经凭着他的一张油嘴跟越骑营那几个老兵搭讪上了,午后,几个人凑一块躲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昨天被他们打得最狠也叫得最凶的那个越骑营老兵,就是大喊“还不来帮手往死里揍”的那个,他跟赵勇一样,也是一个十人队伍的什长,名字叫做耿义。耿义大长脸黑皮肤,细眯眼睛,身板不壮,但是一双手臂臂展奇长,就长得似一只猿猴,臂力和眼力都惊人,能拉满一般人都拉不动的铁弓,他给田秀才们展示引弓射箭的姿势。
顾柔等几个姑子瞧着热闹,也凑过来听耿义说话。
耿义的右眼还肿着被赵勇打出来的乌青块,他用左眼视物,一箭发出,射中百步之外的一棵松树,田秀才跑过去把箭枝拿回来,只见上面钉着一只蝉。大伙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耿义是个话匣子,他给白鸟营的新兵们讲起他射箭的心得:“一个好的射手,一是手,二是眼,三是心,其中以心静得下来最为重要。就好像墙上趴着的壁虎,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死了,可是蚊子一旦出现,就立刻伸出舌头把对方吃掉。射手也要这样儿,按兵不动,伺机待时,以求一击即中。以前咱们在洞庭一带剿水贼,老子埋伏了三天三夜,最后一箭发出去,就打穿了那刚刚出舱的匪首脑袋,箭囊里头的箭没一支浪费的。”
贾飞听得满是崇拜:“早知道越骑营这般出风头,咱们也去投考那边。”
耿义大笑:“你要出风头来什么越骑营?真打起仗来,论抢风头,谁也抢不过屯骑营和南军的郎中骑,那是咱们京城最顶尖的骑兵队伍。冲锋陷阵永远在前头。他们的战马和装甲永远都是派发的最顶尖的,朝廷的武库里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他们使,咱们都是玩他们剩下的,虽然咱也不差。”
顾柔想起姨父薛肯和两个表哥掌管的屯骑营,她只听说过,没真正见识过,便问:“耿大哥,我在兵书上读到过,骑兵能够快速集结,完成冲锋和奇袭的任务,既然如此,咱们朝廷为何不着重养骑兵呢?”
“你以为朝廷不想,那也得养得起才成,”耿义道,“不说别的,光屯骑营的一匹战马,一个月就要吃掉四户百姓上缴的税饷;你说说养一支骑兵队伍的银子得多贵?他们是真正的锋线精英,我要不是当年个子不够没选上,我也去屯骑营了,唉!这腿到用时方恨短啊。”
顾柔没想到,姨父和表哥竟然是这般地厉害,这似乎让她在印象里头重新认识了一遍薛家兄弟。她正想着,抬起头来,刚好瞧见对面坐着的赵勇,他也在听耿义说话,一脸心事重重。
耿义对赵勇这个人很感兴趣,所谓不打不相识,昨天那场考核下来,他头一个过来问赵勇名字。现在他可以很豁达地跟赵勇称兄道弟了,他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的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昨晚咱们屯长喊我过去收拾你们的户籍簿册,我瞧见上头你们屯长阿至罗给你们的批注了,这届新兵里头,论成绩,赵老弟第一;小姑子,就你,”他叫不出名字,就指了指顾柔,“你第二,雷亮第三,那向什么的姑子第四,何远第五;几乎全在你们这个小队伍里头了,你们这是猛人扎堆啊,日后发达了,互相都有个照应。”
什队里的几人听了都开心,大家高兴地互相对视,除了赵勇皱着眉。
“赵老弟,你有胆色,不枉费你们屯长赏识你,好好干吧,日后定能有一番成就。”耿义拍了拍赵勇的肩膀。
赵勇没说话,他看起来并不开心。这时候,耿义的伙伴叫他——越骑营的屯长卜先过来下命令了,要屯里的士卒们去山上打点猎物回来,晚上作为犒劳白鸟营新加入的小伙伴们的欢迎礼。耿义是摸到弓箭就兴奋的人,他站起来,朝各位新兵潇洒地挥了挥他奇长的大手臂,回头一路小跑跟着队伍消失在丛林里。
顾柔也兴奋得紧,她抚着头上的伤,几乎忘却了疼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大宗师交流今天的见闻了。
夜晚,远方星幕低垂,邙山脚下的营寨前燃起了一簇簇的篝火。
阿至罗命人抬来了一个三尺见方的青铜大鼎,把白天午后打猎获得的鹿肉兔肉等剥皮拆筋,洗净后放入烹煮,顾柔的伍队因为全是女兵,被他喊来看顾这口大鼎下的炉火。
顾柔正在朝大鼎里头添加香料,照例是盐、葱、姜、芥、薤、八角、桂皮。屈贞娘正拿着一盆辣椒问男兵们要不要放,有的人说全倒进去,有的人死活不吃辣,争执不下,争到后面还捋起袖子要打一架。好脾气的屈贞娘就那么等着他们争出个结果来。
祝小鱼在旁边用铁铲帮顾柔搅锅,香料倒进去以后,肉汤散发出扑鼻的浓香,祝小鱼时不时凑上去嗅,顾柔提醒她:“你留神,这么大一锅,别掉进去把自个给煮熟了。”陈翘儿在后头大笑:“吃了她不晓得会不会变笨?”
阿至罗在另一头和卜先的士兵们烤羊肉,不得不说胡人对于烧烤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阿至罗一面快速翻转羊肉,一面均匀撒上椒粉,他把火交给卜先看顾,自个拿了一支羊腿走出来,到顾柔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屯长。”顾柔回头,略微惊讶。阿至罗并未多言,把羊腿给她便走了。不过,对于冷面无情的黑风怪而言,这个微小的动作表示着一种认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从阿至罗手中得到这份小小的“殊荣”,顾柔领会到了其间微妙之意,自然感到很高兴。
男兵们围在一起跟越骑营的老兵们交流联欢,卜先两杯酒下肚,开始教众人学唱歌,他扯着鹅公嗓子鬼哭狼嚎:“天有吉鸟兮,引吾归乡……”声情并茂,所有人都冲他乐。而顾柔的女兵伍队里头,一刻也闲不住的祝小鱼又开始搞出幺蛾子,她一边搅着大鼎里的食物,一边又伸着脖子去听男兵们唱歌,还忍不住踢腿,结果一伸腿,没系好带子的牛皮军靴甩得飞起。
那军靴在头顶打了个弧,只听咕咚一声,落进大鼎,汤汁四溅。
“祝小鱼,你!”顾柔彻底傻眼,祝小鱼还在原地发愣,被崩溃的顾柔一把推开,抢走铁铲。
陈翘儿跳起来:“老天爷,你毁了我的晚饭,我掐死你……”“嘘!”顾柔压低嗓子要她噤声。几个姑娘一起偷偷摸摸回头看,所幸男兵们还在欢声笑语,未曾发现祝小鱼的这个乌龙。
顾柔道:“捞出来,赶紧的,别让人发现,屯长知道了又得挨罚。”
大家一起齐心协力用铁铲在大鼎里搅动,好不容易勾到祝小鱼的靴子,又一个打滑重新掉回肉汤里。屈贞娘哭丧着脸:“这回便是捞起来,也进不去嘴了,晚上咱们还能吃点啥。”
顾柔道:“不急,屯长刚给我一个羊腿,咱们分了吃了,这事儿别抖落出去。”几个女兵互相对视,又是气又是无奈,最终哼哼哈哈地笑起来。
最后女兵们偷偷摸摸捞起了祝小鱼的靴子,一股脚丫子味儿还带肉香,恶心得几个人都快吐了,顾柔让祝小鱼拿着快去河边洗干净消灭证据。男兵那边田秀才过来问肉好了没有,陈翘儿和屈贞娘去分肉汤给男兵们吃,听见他们大呼美味,回来脸上都是忍笑。
每个人在这里都感觉到欢喜,就连祝小鱼,也能够挨着陈翘儿一起分吃同一个羊腿;然而她们的这种欢喜,却将向玉瑛排除在外。
顾柔晓得,这是为了她。
因为昨天白天赵勇他们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女兵里只有向玉瑛出来赞成了;后来赵勇他们为顾柔打架,也只有向玉瑛没有参与。
这在陈翘儿她们看来,向玉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向玉瑛一个人靠在不远处的松树下,她照旧地沉默着,与身后的热闹格格不入,凝视着河对岸的风吹草动,她脸上神情冰冷又孤寂。
顾柔挨着她坐下,把羊腿上撕下来的一块肉分给她,向玉瑛接过,没声没响地吃着。顾柔在旁边也一起吃,对她道:“玉瑛,咱们过去跟她们一起罢。”向玉瑛不作声。顾柔心道她不喜人多,便又道:“那你吃完,我陪你走走罢,这里风景好得很。”
两人吃完,在河边净手,沿着河岸朝西面散步。山间的晚风迎面吹来,两个姑子的秀发都丝絮般在风里飘着,气氛柔和。
顾柔想着要找点什么话同她聊聊,在她眼里,向玉瑛从来不是个坏人,只是不爱讲话,而且,顾柔总觉得,她似乎有点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这同自己过去是九尾那点秘密一样,难以对人启齿。“玉瑛……”她刚开口,突然被向玉瑛狠扯了一把,两个人躲进岸边的灌木丛。
“嘘。”向玉瑛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柔会意,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前方的河岸边上立着两个男人,身形都异常地高大,夜色把他们两人的轮廓勾勒得像是两座对峙的山峰。
背对河流的那个身影顾柔认得,是赵勇,他怎么也跑出来了?
另一个男人站在树木的阴影里头,看不清楚面容,但是身躯伟岸,穿着的铠甲在月色下面反射出斑斑点点的银光,起码也是个校尉级别的军铠。
难道是……
顾柔猜得没错,军司马冷山那低沉重磁的声音顺风传来:“你要离开白鸟营,为什么。”
他此言一出,草丛里的顾柔和向玉瑛都吃惊了。
赵勇口吻显得踌躇,可是月光打在他脸上,照映出的神情却异常坚定。他攥着拳,道:“回军司马,属下从前在兖州当兵,做过百夫长,此事您是知晓的。”
冷山显得不置可否:“嗯。”轻而敷衍,似乎对此漠不关心。
“西凉骑兵犯兖州的时候,我曾经带一百个弟兄上阵,全死了,杀得就剩我和监军回来。步兵打不过骑兵,这是从装备和战术上决定的,我想做最强的兵,我要去屯骑营。”
冷山浓眉一沉,夜色中神情透着些许凛冽和讥诮:“你的意思是,白鸟营不够强,不够精英?”
“不是。我晓得白鸟营斥候是千里挑一的尖子,可是不能上阵杀敌,对我来说是个遗憾。自从我那一百个弟兄死了以后,我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为了赢,就是为了替他们报仇。我知道朝廷这么大规模征兵,定是要开战了,我要做一名最好的骑兵,上前线,杀敌人,保家卫国,替兄弟们报仇。我已经跟屯骑营的薛军侯打过招呼了……他肯要我,我想去。”
赵勇说罢,拳心已攥得满是湿黏汗水。冷山的目光有一种威慑力,他不笑,也不怒,于平淡中见肃杀,压迫得他抬不起头来。赵勇在这样的目光里,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叛徒。
树后面响起另一个耳熟的声音,顾柔一下子听出是阿至罗,他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跟来了——“哎赵勇,你怎么这么干呢?这样转营违背军纪。”阿至罗恼火得很,一边背后怪罪起军衔比他高一级的薛康:“好一个薛康,居然背地里还挖人了。”
阿至罗召集,是因为赵勇是这一届新兵的佼佼者,有力量,有头脑,加上这次选拔他看出来了,还有情义,这是他想要的兵。他对赵勇寄予厚望,绝对舍不得就这么拱手让给屯骑营。
赵勇态度却极坚决:“这不怪薛军侯,千错万错皆是我一人之错。恳请军司马和屯长成全!”
阿至罗无语:“你……”
“阿至罗。”冷山阻止了阿至罗说下去,他看向赵勇,方才眼中深沉凛冽的锋芒已然不见,他有着宽和跟冷静的一面,他问:“在你看来,只有手刃敌军,才能算得上是保家卫国,为你的兄弟报仇吗?”
“回军司马,对属下而言,是。”
“好,你可以走。但你走了绝不可能再回来。”
“……是。谢军司马成全。”